“还要了解,您选中的人是不是贵族院议员的儿子,我亲爱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头,望着父亲,有些不安地问:
“难道龙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嗣了。罗斯登一灵堡老公爵,是龙格维尔家族旁支的最后一人,于1793年死在断头台上。”
“可是,父亲,有不少贵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兰西历史上有多少亲王,都给他们家微添上斜纹。”
“你的观念变多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一家在普拉纳别墅逗留的最后一天。爱米莉听了父亲的劝告,心情很乱,焦急地等待龙格维尔平日来的时刻,好向他问个究竟。用罢正餐,她独自一人到花园散步,朝适于谈心的树丛走去,心想殷勤的年轻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风,一边盘算用什么好办法,既不牵连自己的名誉,又能探出这样重要的秘密,这事真难哪!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向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认自己的感情。她同马克西米连一样,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恋的情味。可是,他俩一个比一个骄矜,似乎都怕承认自己有了爱情。
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听了克拉拉的话,对爱米莉的性格产生了比较有根据的怀疑,不禁思潮翻腾,不能自己,年轻的心忽而冲动激荡,忽而低沉下来,想了解并考验那个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没有被爱情迷住眼睛,看出爱米莉这个年轻姑娘囿于成见,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愿意拿自己的爱情,也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来冒险,打算弄清爱米莉真正爱他之后,再想法消除对方的成见。这样,他始终把话藏在心里;不过,他的眼神、姿态、一举一动,都显露出情意。德·封丹纳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门,容貌出众,滋长了荒唐的虚荣心,比一般姑娘还要高傲,绝不肯主动表白爱情,尽管她感情日益炽热,有时真想一吐为快。就这样,一对情侣没有互吐胸臆,却本能地了解对方的隐情。同样,他俩迟迟不谈,仿佛在进行一场比耐心的残酷游戏:一个想发现对方爱不爱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认不可;另一个则暗暗企望,他能随时打破这种过分客气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顾三个月来充满欢乐的一幕幕情景。她仅存的疑惧,就是她父亲的怀疑;对此她也认真考虑过两三次,然而她毕竟年轻,不阅世事,想来想去总觉得没问题。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错人;整整一夏天,她观察马克西米连的一言一行,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从事一般行业。不仅如此,他的谈吐不凡,显然是个经营国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说,”爱米莉心想,“他若是个职员、银行家,或者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闲暇,整个夏天呆在田野树林中追求我,绝不会像不务庶事的贵族这样自在逍遥。”
爱米莉越想越美,忽然听到枝叶窸窸窣窣,便明白马克西米连来了一会儿,一定在窥视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吗,这样偷看姑娘很不好?”爱米莉笑吟吟地对他说。
“特别是当她们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连巧妙地回答。
“我为什么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这么说,您真的想心事啦?”马克西米连笑着说。
“没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过,我的心事也许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许就是我的心事。”年轻人稍微提高声音说,同时拉起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几步,来到枝叶繁茂的树丛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树丛像一块红灿灿的云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给这一时刻增添了庄严的气氛。爱米莉见年轻人的动作麻利而随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脉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奋起来。因为,由最简单最无心的举动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摇撼人心。别看贵族小姐平时极为矜持,感情一旦爆发,却具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力量;这是她们遇到热烈的恋人时,所面临的最大危险。爱米莉的眼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传情,表达出难于启齿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痴,把骄傲心理的小算盘,怀有戒心的冷静考虑,统统置于脑后。起初,他俩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传达彼此的欢愉心情。二人沉默许久,又缓缓地走了几步,德·封丹纳小姐这才浑身颤抖,激动地说:
“先生,我要问您一件事儿。不过,请您务必理解,我在家中的处境比较特殊,可以说不得已这样做。”
这两句话说得有点结巴,接着是一阵沉默,弄得爱米莉好不难堪。这位小姐平素心高气做,可是在这段沉默中,却不敢正视她所爱之人的明亮目光,因为她意识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话是庸俗的:
“您是贵族吗?”
话一出口,她真想一头扎进湖里去。
“小姐,”龙格维尔陡然变色,换上一副又庄重又严峻的神态,严肃地说,“我向您保证,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我一定如实相告。”
说罢,他放开姑娘的手臂,爱米莉当即产生孤独无依的感觉。
“您盘问我的出身,是什么用意呢?”他又问姑娘。
爱米莉伫立不动,态度冷漠,一言不发。
“小姐,”马克西米连接着说,“我们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爱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说;听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欢叫一声,就又兴冲冲地问:“为什么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他如果不是贵族,能这样讲话吗?”仿佛有一个声音,从爱米莉内心深处喊出来。
她重新抬起头,恢复亲切的表情,仿佛从年轻人的眼神中汲取了新的生命力,接着又把手臂伸过去,好像要结成新的盟好。
“您以为我把爵位看得很重吗?”爱米莉狡黠而机警地反问道。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奉献给我妻子,”马克西米连半认真半打趣地说,“不过,我既然在宦门中挑选,在生来过惯了荣华富贵生活的女子中择配,就懂得自己应当承担的义务。”他又快活地补充说:“爱情便是一切,这仅仅是对情侣而言。至于夫妇嘛,以苍穹为庐,以绿茵为地毯,显然是不够的。”
“他有钱,”爱米莉思忖道,“在爵衡问题上,可能他要试探我!一定是有人对他讲过,我特别看重贵族爵衔,只愿意嫁给贵族院议员。没错儿,准是我姐姐假充正经,耍了我这一手。——先生,不瞒您说,”她提高嗓门说,“我从前对待人生世事,不免有些偏激的看法,然而今天,”她一面说下去,一面用销魂蚀骨的眼波望着他,“我才懂得,一个女人的真正财富是什么。”
“我需要相信,这是您的由衷之言,”马克西米连郑重而温和地答道,“不过,我亲爱的爱米莉,您若是看重富贵荣华,那么,今年冬季,也许用不了两个月,我就会有值得自豪的东西献给您。这是惟一的秘密,我保存在这里,”他指了指心口说,“因为,这件事的成败,将决定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福。……”
“嗳!说呀!说呀!”
二人咕咕哝哝,一路缓步回到客厅。刚才这段谈话,可以向德·封丹纳小姐表明,她已经占有了所有女子都羡慕的一颗心;现在,她越发觉得她的情人可爱:身材苗条,风度潇洒,楚楚动人。他俩合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感情特别丰富,赢得了全体的热烈掌声。二人道别的口气表明,彼此已成默契,内中隐藏着他们的幸福。总而言之,对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仿佛成为一条锁链,将她同这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地系在一起。在他俩相互表白心意的场面上,龙格维尔显示了力量与尊严;也许正因为如此,德·封丹纳小姐才没有追问下去;没有这点尊重,就谈不上真正的爱情了。等客厅里只剩父女俩,老旺代党人便朝爱米莉走过去,亲热地抓住她的手,问她对龙格维尔先生的门第、家庭状况,是否弄清了一些。
“问清了,亲爱的父亲,”爱米莉答道,“我真幸福,都超出了我的希望。总之,除了德·龙格维尔先生,我谁也不嫁。”
“好哇,爱米莉,”伯爵说,“该怎么办,我心中有数。”
“您看还有什么障碍吗?”爱米莉问,还真有点担心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过,你既然爱他,那我看他就像儿于一样亲,除非他是个坏人。”
“坏人!”爱米莉接上说,“这点我完全放心。舅公把他介绍给我们,就可以替他向您担保。亲爱的舅公,您说说,他是水寇、海贼,还是江洋大盗?”
“我就知道,最后要走到这一步。”老海军军官从瞌睡中醒来,高声说道。
说着,他扫了一眼客厅,拿他的行话来说,爱米莉像“桅尖灯光”,一闪就不见了。
“好吧,舅父,”德·封丹纳先生说,“您既然了解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瞒着我们呢?按说,我们这样担心,您是看得出来的呀。德·龙格维尔是贵族子弟吗?”
“我既不知道他是夏娃所生,也不知道他是亚当所养,”德·甘尔迦罗埃伯爵大声说,“我只是相信了这个疯姑娘的直觉,用我特有的办法,把她的圣普乐引到她的面前。我仅仅知道这小伙子是个神枪手,是个好猎手,打一手好弹子,下一手好棋,耍一手好牌,武功骑术,不亚于当年的圣乔治骑士。他对我们的葡萄园了如指掌,数学像计算表一样准确,唱歌跳舞,样样精通。哼!见鬼!您还要怎么样呢?若说他不是地地道道的贵族,那就请给我找出个平民来,像他这样多才多艺的,找出个过着他这样贵族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他难道去办公室,在那些所谓司长局长的新贵面前折腰,有失身份吗?他挺着胸膛走路,是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哦,还有,我从背心兜里摸出了他的名片;天真的孩子,他给我的时候,还真以为我想要他的命呢!现在的年轻人呀,都不够油滑……喏,给您。
“桑梯埃街5号,”德·封丹纳先生一边念,一边回想,在他得到的情报中,有哪些与这个陌生青年有关。“见鬼,这是什么意思啊?帕尔马先生和卫勃吕斯特先生的合股公司,倒是设在那儿,主要经销细纱布、棉布和印花布。哦!想起来啦!众议员龙格维尔,在那家公司里有股份。一点不错,可是,据我所知,龙格维尔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三十二岁,根本不像咱们这位呀。听说,老龙格维尔给他儿子五万里佛尔年金,好给儿子娶个大臣的女儿;他也同别人一样,一心想当贵族院议员。这个马克西米连,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老龙格维尔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呢?况且,搞阴谋诡计的人,谁都可以自称为龙格维尔。还有,帕尔马与卫勃吕斯特公司,不是在墨西哥,就是在圭亚那搞投机生意,据说差点倒闭,不对吗?这些情况,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您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在戏台上独白,看来,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他果真是贵族,没有财产不要紧,我在船舱里的钱袋不少,可以填补,这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这点无需担心,他只要是老龙格维尔的儿子,就什么也不缺,不过,”封丹纳的头摇来摆去,接着说,“他父亲也怪,没有花钱捐个官爵。大革命前,他父亲当检查官;王朝复辟后,就在自己姓氏前加了贵族头衔‘德’字,还因此补回半数家产。”
“妙哉!妙哉!老子吊死,儿子得福哇!”老海军快活地高声说。
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过后三四天,正值11月份,天气乍寒,霜冻初见,巴黎街道一清如洗。早晨天清气朗,德·封丹纳小姐身穿新式皮大衣,同两位嫂嫂出游,好让她的大衣成为别人效仿的时装。从前,她的挖苦讽刺,这两个嫂嫂领教得最多。三位贵妇一早上街,倒不是单纯要试试一辆华丽的新马车,炫耀给冬季时装定调子的新装,主要是听了一位女友的介绍,要到和平街口的一家大布店去,看看一种短披肩。三人走进店铺,德·封丹纳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袖子,指给她看,只见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坐在柜台里端,正以买卖人的和蔼态度,把一枚金币付给一个女工,好像在同那个女工商洽定货。“漂亮的陌生青年”手里拿着布样,一眼就看出他那可敬的行业。爱米莉从头凉到脚,浑身战栗;不过,她幸亏有交际场上的经验,把一腔怒火憋在心中,不让人看出来,只回答她嫂嫂一句:“我早就知道!”这一声极有韵味,称得上绝唱,就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名伶也会妒羡。爱米莉说着,便走向柜台。龙格维尔抬起头来,内心一阵慌乱,但还是镇定地将布样放进衣袋,向德·封丹纳小姐施礼致敬,同时迎上前去,瞟了她一眼,那目光可以洞彻肺腑。
“小姐,’龙格维尔回过身,对惶恐不安地跟在后边的女工说,“我派人去结账,这是本店的规矩。不过,先拿着这个,”他把一张一千法郎的票子交给青年女工,并凑到她耳边说,“拿着,这件事咱们之间定下了……”说完,他又转过身来,对爱米莉说:“小姐,万望包涵,经营这种生意,身不由己,您不会见怪吧。”
“嗳!先生,我看,这与我毫不相干。”德·封丹纳小姐答道,眼睛盯着龙格维尔,摆出一副泰然自若、冷漠讥诮的神态,仿佛头一次见到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连哽噎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