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一代女帝:武则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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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入宫立威加尊

武氏尽管从小信佛,但是有进取性格,寄望入宫“见天子庸知非福”,而又知道太子对她有情意,因此她是不会甘心在先帝死后,终其余生在寺为尼的。原已互有深情的新皇帝,利用国忌行香之便私下会见她,并且表现了激动,没有始乱终弃之意,对她来说真是莫大的安慰,也是莫大的希望!不过,如何能再度进宫,则是困扰着他们的一个问题。

现在,幸运之神终于来临,她就是大唐的新皇后王氏。

王皇后是武氏邻县——并州祁县人,系出山东郡姓太原王氏高门,她的父亲王仁佑当到县令,后因女儿成为太子妃才升为陈州刺史。由于她的从祖母是高祖皇帝之妹同安长公主,长公主“以后有美色,言于太宗,遂纳为晋王妃”。李治在贞观五年四岁时封晋王,贞观十七年十六岁时册立为太子,大概王氏也如文德皇后长孙氏和武氏一般,十三四岁就因有美色而被选为王妃。及至李治为太子,王氏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妃,至永徽元年正月立为皇后。年轻美丽的王皇后,既出身高门,又是今上的表妹,前途似锦,为何引纳武氏入宫?根据《唐会要》的记述,“时,萧良娣有宠,王皇后恶之,乃召入宫,潜令长发,以间良娣之宠”。诸史所述大体相同。只是王皇后以她的身份、地位和美色,为什么要与萧良娣争宠而又争不过她?良娣是东宫嫔御之职,也就表示萧氏在李治为太子之时,已经成为东宫的嫔御。唐朝帝王选妃嫔以门第和美色为优先条件,因此太子妃王氏可能仅是东宫美女之一罢了,加上萧良娣出身的门第也不比太子妃差,所以太子妃在东宫未必独占美色和门第的优势。萧良娣出身南朝的侨姓——兰陵萧氏齐梁房昭明太子支,是后梁帝室的后裔。此枝在隋朝出了一个隋炀帝萧皇后,在大唐开国出了一个宰相萧瑀,也是今上当太子时的太子太保,家势显赫。更令太子妃感到不幸的是,萧良娣为太子生了一子二女,而自己却不育。

就子胤而言,太子在即位之前即已经生了四个儿子,分在永徽元年正月和二月间封王:李忠、李孝、李上金分由三个地位不高的“后宫”所生,第四子李素节和两位公主则为萧良娣所生。在封建宗法之下,无子构成“七出”的首项,是

为人妻者最严重的问题。王皇后无子,乃是她一再败于情敌——萧、武二氏,导致最后被废的关键所在。由此看来,原就获宠的萧良娣,在太子即位后又因子而贵,升为淑妃,威胁到王皇后的夫爱与地位,因此才想到利用他人以使新皇帝疏离萧淑妃。《新唐书·武后传》所述,“王皇后久无子,萧淑妃方幸,后阴不悦……引(武氏)纳后宫,以挠妃宠”,应该得其情实。值得注意的是,萧淑妃的次女生于贞观二十三年,此年正是李治嗣位登基之年。也就表示新皇帝即位前后,正是萧淑妃最获宠之时。

如果新皇帝去寺庙行香,遇见曾为先帝嫔妾的女尼武氏,互道问候,谈起当年宫中之事而至互相感泣,这也应是正常的反应,而且也是极平常的事情,不足以大惊小怪。但是,宫中何事竟令今上如此失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王皇后知道二人相见互泣,知道内有不可为人知的秘密,故决定加以利用,以疏离皇上对萧淑妃之爱,此事此举显然极不寻常。大凡不寻常之事必有不寻常之因——那就是王皇后知道夫皇与武氏此会,其实是不寻常的男女之会,内有不可告人的不寻常之情,所以才想顺水推舟加以利用;否则她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怎么会想到要利用一个过气的先帝嫔妾、也算是夫皇的庶母,来对付自己的情敌——皇上的妃嫔?我们由此可推算当年太子爱慕武才人的说法应是真实的。

不仅如此,武媚娘是先帝嫔妾,是皇帝的庶母,王皇后无论直接或者间接地都劝丈夫召她再入宫,其目的都是为了利用二人之情,以离间丈夫对情敌之宠。

这说明什么呢?这表示了王皇后不但深知夫皇心中对武媚有情义,而且也容忍他们的关系继续存在与发展,甚至单纯的相信接纳武媚也不至于对自己有危害,否则她绝不会做出这个决定。她的决定犯了两个严重的大错:

第一,她触犯了大唐律例,她不但使丈夫犯了“和奸父祖妾”之罪,也同时犯了“和奸女冠尼”之罪,前罪依《杂律》第二十五条应判处绞刑;后罪依《杂律》第二十七和二十八条则李治应徒一年六个月,女尼武氏徒两年零六月,王氏是“媒合奸通者”徒二年。而“和奸父祖妾”据《名例律》属于十恶罪之“内乱”

罪,由于十恶罪是“亏损名教,毁裂冠冕”的大罪,罪在不赦之列。这样看来,新皇帝与女尼武氏可谓犯下滔天大罪,不过王皇后也是共犯,纵使可以瞒人于一时,久而久之,纸终究包不住火,后来成为宰相反对立武氏为皇后的重要理由,也是《讨武氏檄》严加指控的依据。

第二,王皇后此举无异是前门拒狼,后门放虎。不知虎比狼还要凶狠恶毒,不但将狼吃了,连带也将开门迎纳者一并给吞了。由于王皇后犯不赦之罪,因此纵使她后来被废被杀,史官对她遭到的恶报一点儿都不给予同情,可谓自贻伊戚。

学历史的人都知道,历史从不谈如果。但是在这里却也不妨试着做一个假设:

假如王皇后不提出接武氏入宫,她的夫皇会不会自行召其入宫?依笔者的看法,这答案应是肯定的,而且王皇后不可能不引武氏入宫,而武氏则不可能因有顾虑遂不入宫。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从北朝以来,家中女主人有相当高的地位,社会活动也十分活跃。她们不容许别的女性有威胁此地位身份的机会,因此妇女妒忌成风,隋唐尤盛。在王皇后之前,历史上著名的妒皇后厥以隋文帝的独孤皇后为最。她不仅严厉掌控丈夫,使他不敢碰别的女人,甚至连正眼也不敢一看,尽管文帝五子都是同母所生;更有甚者,她的妒性推及太子杨勇和其他将相大臣,使他们最后因男女关系而被废被杀。至于王皇后之后,武后则是另外一个历史之最。在这种妇女风气之下,王皇后对萧淑妃“阴不悦”,实际上就是妒忌的表现。

她自己不能换留夫皇的宠爱,又不能雍容宽厚如婆婆文德皇后当年,主动访求美女以备文皇嫔御,在妒火中烧的情况下,假如不是恰巧利用武氏,也将可能培养或利用其他适当的人选。

其次,如果《如意娘》所示是真的,则新皇帝的心应该早已寄托于武氏这个情人的身上,可能格于公论、国丧或皇后等因素,故迟迟没有行动罢了。如今皇后要让武氏入宫,真是正合心意,乐得顺水推舟。

再次,《如意娘》已显示了武氏正向情人作大胆的倾诉和情挑,故这事对武氏而言,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论新皇帝是否是可居的奇货,至少王皇后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笨贾,真是要善加利用!所以后来《讨武氏檄》骂武氏狐媚阴险和晚节秽乱,应该都是实情;至于骂她“践元后于晕翟,陷吾君于聚唐”——就是说将王皇后践作徒有美丽羽毛的野鸡,陷新皇帝为聚淫母鹿的公鹿,则其实与她无关,那是帝后伉俪自作孽之事。隋唐原就是性开放的社会,妇女贞节观念淡薄,而成就需要则相当强烈,对幸福婚姻尤敢大胆追求。作为寡妇的女尼武氏,本来已无前景可言,谁料此时峰回路转,若不切实掌握这机会,则更待何时?武氏的善于创造和掌握机会,表现了她的聪明果断、城府甚深和反社会价值的人格特点,正与前面的分析相一致。

现在,要进一步揭开武氏再次入宫的真相,则必须要确定女尼武氏被准召入,何时被召入,及如何解决比丘尼身份的问题?关于武氏被谁召入宫,史书有三种不同的说法:第一种说法是被王皇后召入,如上引的《唐会要·武皇后》和《新唐书·武后传》即是其例。第二种说法是王皇后提议新皇帝召人,《旧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和《通鉴》皆主此说。第一种说法是新皇帝至寺见武氏,乃召她入宫,两《唐书·武后纪》都主张此说。

我们知道,大唐入宫须经皇帝的许可,再由有关机关出旨宣命,新皇帝是内向懦弱的人,即位不久,且在长孙无忌等人辅佐之下,个人是否胆敢于寺径召先朝妃嫔入宫,应值怀疑;假若他有此胆量,早就不让武氏出宫或者先前就主动召她入宫了。他后来宠爱武氏,却因宰相反对而不敢强硬地升她为宸妃,册她为皇后时也是犹豫不定,可见他的胆量和态度。所以,第三种说法比较不可信。不过入宫既须皇帝的许可宣召,是则必然出于皇帝的敕旨,故以第二种说法比较符合官方的制度。然而根据前面的分析,事情因王皇后而起,是则应是由王皇后以某个理由主动提出,建议夫皇将武氏召入;而皇帝则顺水推舟,以皇后此要求宣下有司,令其奉命施行。如果所推无错,真相确实应是第二种情况。

那么,她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身份被召入宫的?论者怀疑武才人未曾随例入寺为尼,她只是在先帝死后短暂出宫,等八月埋葬先帝以后,即于同年晚些时候被复召入宫;而入寺为尼之说,是出于武后时代史臣的瞎编乱造。有人则反对武氏未曾入寺为尼之说,但却主张人入尼寺,而其实并未削发。他们的主要证据,都是以《新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为主。

其实武氏何时再入宫,两《唐书·则天纪》均无记载。《旧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说“初,武皇后贞观末随太宗嫔御居于感业寺”,是追记为尼时间之词;然而这段文字在《新唐书·高宗废后王氏传》里,则变换成“武才人贞观末以先帝宫入召为昭仪”,说成是太宗死后还没改元,也无为尼,即以先帝宫人被召入宫中,与同书《武后传》所述先为尼,后被王皇后引入之说,有自我矛盾之疑。

笔者在前面曾经依据当时惯例和实际情况进行分析,判断武氏应曾入寺为尼,所以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

武氏再次入宫后,于永徽二年(651)十月以后为皇上怀了第一胎,翌年——永徽三年(652)——七月以后,长子李弘降生,这年武氏是二十八岁,皇上

是二十五岁。因此推测武氏二度入宫,大抵不晚于永徽二年(651)十月,此前未发生性关系。因为此前女尼武氏尚未入宫,二人若在寺里约会,以至于怀孕生子,实为骇人听闻之事!尽管此寺或在禁中,禁中事秘多不外传,然而一寺之内仍有众多女尼,且是先朝妃嫔或宫人,他俩有此胆量如此妄为吗?太宗文皇帝葬于贞观二十三年(649)八月,昭陵葬礼完毕的前后,也应即是先帝妃嫔出宫,而原东宫妃嫔搬入宫中之时。第二年正旦,新皇帝依法令应当举行大朝会,不过今上却不接受朝贺,仅下旨改元为“永徽”;直至三日,今上才临御太极殿,受朝而不会。正月六日以后,太子妃王氏被立为皇后,接着又陆续分封李忠等四子为王。新皇后甫立之初,当不至于立即建议召武氏入宫。此年五月是先帝的忌月,今上遣使献于昭陵,次年从四月讫于五月,也诏令有司不要进肉食。表示天子居丧虽然以日易月,但今上在遵守遗诏眼丧之后,却仍然不能免于守丧三年的习惯。

所以上述活动,都应与太宗文皇帝的国丧和忌月有关。根据民间习俗,父母三年之丧其实只须守制二十七个月,所以从永徽三年以后即较少再见到这类活动的举行。

李弘既然生于永徽三年七月以后,则武氏怀他则应在永徽二年十月之后,此时新皇帝三年守丧已满,王皇后建议正式立武氏为嫔妾——昭仪,将不至于另外招来非议。是则新皇帝忌日赴寺行香、会见武氏之事,应该发生于永徽元年或二年的五月二十六日,而她的再入宫则不会早于二年八月今上守丧已满之时。

皇后若要召一个比丘尼入宫礼佛讲道,是不需要她长头发的,长发之事两《唐书》各本纪和列传都不见有所记载,但见于《唐会要》和《通鉴》。《唐会要》说王皇后听说二人相见,乃将女尼武氏“召入宫,潜令长发”——即先以女尼身份入宫,然后才令她秘密长发;不过《通鉴》则相反,说皇后“阴令武氏长发,劝上内之后宫”——即先令她秘密长发,然后才建议夫皇召她入宫。两者哪个是对的?笔者以为,王氏才新立为皇后不久,她会如此明目张胆,不怕被人控告,干冒被废的危险,径行将现为女尼的先帝嫔妾“召入宫,潜令长发”,要她长住宫里,以便日后让她和丈夫乱伦,和情敌争宠吗?这种事情恐怕连新皇帝也不敢为,不然就不会“潜令长发”了;相对的,武氏即使以比丘尼奉皇后之命入宫论道,却能以何身份长期留在宫中,并且暗中长发?所以我想《唐会要》之说是不可靠的,应以《通鉴》的记载为是。也就是说王皇后先密令女尼武氏长发,然后才建

议夫皇召她入宫。皇后为夫纳妾,文德皇后当年即有先例,只要掩饰好武氏当年的身份,一下子是难以被识破的。

头发生长的疏密和速度因人而异,长至可以梳髻或者着假髻,估计需要一两年时间。早先在北魏时,妇女受西域的影响,衣髻流行危侧;等到北齐末,从宫内开始,妇人皆剪剃以着假髻,而危斜之状如飞鸟,于是此发式流广于全国。隋朝名文人薛道衡——薛婕妤之父——曾经有一首诗《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描绘京城佳丽去看戏时的衣着,说“高高城里髻,峨峨楼上妆;罗裙飞孔雀,绮带垂鸳鸯”,可见一时风行。降至唐初,其风犹未更改,宫人骑马者依齐、隋旧制,多着幂篱——用以防风防尘的帽子,但是也与流行高髻有关;至于皇后乘车随皇帝谒陵时,则更规定必须“改服假髻”。既有着假髻之风,故也未必需要等头发成长至能梳髻,武氏才会被召入宫。因此,假如身为女尼的武氏,于永徽元年五月忌日以后,奉皇后密令长发,则至永徽二年的下半年,头发应已长到能够梳髻或者着假髻了。

一个女尼无论在大内或者尼寺里暗中长发,除非隔绝保护戒严,否则终究是不便或是易暴露之事。武氏在哪里长发,史未明言,或许太宗别庙崇圣宫是一个好归宿。此宫供奉太宗文皇帝,可能也随例安放了一些先帝内人。女尼武氏是先帝嫔妾,由尼寺迁入此宫不易引人注目;等到发长之后离开,也不必给仍留于此处的人说明去处。根据《通鉴》的记载,今上在永徽五年三月加赠武士彟等十三人官,并说此次加赠是因为武昭仪得宠之故。但是这事却被《攀龙台碑》说成是在永徽元年举行,实有冒伪之嫌,目的是为了说明女皇早在此年已经是皇上的昭仪。不过,根据上面的分析,武氏顶多在此年的太宗文皇帝忌日与新皇帝相见,然后奉王皇后密令暗中长发而已,并未再入宫成为今上的昭仪。因此,若不是女皇年老健忘,则是另有蹊跷,故意说错给撰碑人知,误导他将再入宫的时间记于此年。笔者认为女皇这时仍精力过人,所以以后一种可能比较大。

现在不妨来作一次综合与重建吧。

贞观二十三年八月先帝葬礼前后,武才人随例入寺为尼,此感业寺可能即在禁中。这年萧良娣生了后来被封为宣城公主的幺女,正深得嗣皇帝今上之宠爱。

永徽元年正月六日,太子妃王氏立为皇后,第二个月萧良娣之子李素节被封为雍王,萧良娣大约也在此前后升为淑妃。雍州是京城所在之地,按照大唐惯例,雍

王常是封给太子以外皇后其他的皇子当的,较少封给妃嫔所生的儿子。如今王皇后无子,雍王封给了素节,而其母近又生女,升为位次于皇后的淑妃,与其他皇子之母身份地位不能比,所以王皇后感到极大的威胁,日益引起她的妒忌之心。

及至这年的先帝忌月,新皇帝遣使献于昭陵,而自己没有亲赴陵寝行礼,但是却也按照惯例在忌日就近至感业寺行香,并且会见了为尼的武氏,互诉衷肠而且相对感泣。这时王皇后正强烈妒忌威胁她地位的萧淑妃,因此得悉此情此事之后,遂不顾后果地想加以利用,密令女尼暗中重新长发。这转机对女尼武氏极为重要,立即予以掌握,并暗中长发,因此后来遂被她说成是再入宫为昭仪之年。大约到了第二年——永徽二年下半年,新皇帝心丧期满之后,武氏的头发也已长得可以梳髻或者着假髻,王皇后乃提议夫皇召她入宫,以疏离夫皇对萧淑妃的宠爱。三年之丧为期二十七个月,是则新皇帝的心丧最晚应在永徽二年七月左右期满,假若上面所推成立,则武氏应是在此年七月以后再度入宫的,并且十月以后就怀了她的长子李弘。

武氏二度入宫之时,由于已长头发,因此不会以比丘尼的姿态入宫,而应在王皇后夫妇的掩饰下,另以其他身份入宫。有些记载说她再次入宫后即为昭仪,当是概略之说,颇不可信。因为一个具有先帝妃嫔身份的女人,一入宫即成为今上的昭仪——位次于妃的九嫔之首,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不仅是皇后所不敢为,恐怕连皇上也不敢为,否则就不会“潜令长发”了。所以,《新唐书·武后传》

和《通鉴》说纳她入“后宫”之言,比较可信。宫中分为内职(即内官)和宫人(即宫官)两种,前者是皇帝的妃嫔,后者是宫中的工作服务人员,这里所谓的“后宫”,应指前者而言。“后宫”除了皇帝的妃嫔之外,恐怕还有一些没有官品或者官品很低,不列于八级一百二十一员妃嫔之内的女人。皇上前三子皆为“后宫”所生,她们似乎不是妃嫔,没有名分,地位低贱,故史书不写她们的职衔,仅谓“后宫”而已,可以为例。即是说,武氏复入宫之初,为掩人耳目,故仅纳入后宫,并未正式成为皇上的一百二十一员妃嫔之一,更不是立即成为昭仪,《唐会要》说武氏“既入宫,宠待踰于良娣,立为昭仪”只是大概的陈述。然则武氏何时被立为昭仪?对于此事,《新唐书·武后纪》仅说“久之,立为昭仪”,而同书《武后传》则说“才人有权数,诡变不穷。始,下辞降礼事后,后喜,数誉于帝,故进为昭仪”,至于《通鉴》,则在永徽五年三月庚申条追记武氏入宫后,“未

几大幸,拜为昭仪”。是则武氏入宫之初,的确有一段时间是没有妃嫔身份;但以武氏的聪明改变,深知自己的处境,因此下辞降礼以事王皇后,很明显成为皇后派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她虏取了皇后的信任和欢心,并且让皇后一再给她美言于皇上,所以未几即获大幸,直接升为正二品的九嫔之首——昭仪,地位直逼淑妃。武氏既在永徽二年七月以后再次入宫,并在十月以后即怀了身孕,而在三年七月以后生子,是则这一段所谓“未几”或者“久之”的时间其实并不久,约在怀孕之时她应已获“大幸”,并且在怀孕生子之时,应已升为昭仪。

武则天第二次入宫后不久,其子李弘也被册封为代王。这样,她就在妃嫔中拥有了较高的地位。但她并不骄傲自大,相反,总是彬彬有礼,显得和蔼可亲。

对于王皇后更是“卑辞屈体”,伺候得格外殷勤。王皇后大喜,以为自己选对了人,便在高宗面前屡次说武昭仪是怎样怎样的好。

唐高宗本来就喜欢武则天,武则天立为昭仪后的表现又十分适宜,经王皇后这么一说,越发觉得武则天可爱。这样,就逐渐冷落了萧淑妃。王皇后见萧氏终于败下阵来,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但是,她哪里知道,她的“计划”正潜伏着破灭的危机。

萧淑妃是被冷落了,但唐高宗专宠武则天,这是王氏意料之外的。王皇后看到萧氏失宠之后得宠的不是自己,而是武昭仪时,才恍然大悟。她感到自己有些愚蠢,同时,又对武昭仪产生了仇恨的心理。

萧淑妃也许还不了解王皇后的计划。她眼睁睁地看到,打破自己美梦的是武昭仪这个“不速之客”。她不曾想到,这个从感业寺中迎回的美人,如此得宠,如此富有魅力,竟然轻而易举地取代了自己的地位。因此,发疯般地忌恨武则天,决心除掉这颗眼中钉。

在这种情况下,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的矛盾缓和了。她们不再彼此攻击,而都将矛头指向了武昭仪,必欲先除之而后快。

武则天对王皇后和萧淑妃的用心非常清楚。以往的经历告诉她:要保住既得利益,就决不能退让。她必须同王萧二人进行一番较量,并获得成功。

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后妃之间的争风吃醋。武则天与王皇后、萧淑妃争宠,还显示了当时各派政治势力之间的明争暗斗,所以显得十分尖锐。

从当时的具体情况来看,他们三人各有优劣:

王皇后出自名门,姿色秀丽,又是太宗亲自挑选的儿媳,已为皇后,有许多达官贵人撑腰。但她与唐高宗感情很浅,又无子女,且喜妄自尊大,在后宫中比较孤单。

萧淑妃长得漂亮,与高宗感情较深,又育有一男二女。但在朝廷中势力单薄,在后宫中没有威信。

武昭仪不仅生得俏丽,聪明巧慧,与高宗感情很深,而且在后宫中威信较高,朝廷中也有一部分支持者。但出身卑微,曾经当过唐太宗的才人。

与王皇后、萧淑妃相比,武则天有一个很大的优势,即是与唐高宗有深厚的感情。但是,王皇后有很大势力。萧淑妃也不好对付。所以,谁胜谁负,就要看谁的手段高明。

王皇后和萧淑妃反对武则天的劲头很足。但她们不能友好地合作,只是各自为战,捏造事实,给武昭仪脸上抹黑。而武昭仪则不然。她一方面无微不至地体贴唐高宗,另一方面,在后宫中拉拢势力,特别是拉拢被王皇后排挤的那些人,“伺后所不敬者,必倾心与相结,所得赏赐分与之”,通过她们掌控王皇后、萧淑妃的一言一行,“后及淑妃动静,昭仪必知之”,之后加油添醋,报告给高宗。

这样,高宗便不信王皇后和萧淑妃而独信武昭仪。史书记载:“帝终不纳后言,而昭仪宠遇日厚。”

虽然如此,唐高宗还没有马上废掉王皇后的意思。武则天认为,有王皇后在,她自己就不得安宁,更不可能当上皇后。这一劲敌必须扫除。

永徽四年(653)末,武则天生了一个女儿。唐高宗很喜爱,视为掌上明珠;王皇后无儿无女,也很喜欢。永徽五年初春的一天,王皇后来到武则天的住处,探视胖乎乎的小公主。王皇后刚走,武则天就偷偷扼杀了自己的女儿,并给她盖上了被子。

一会儿,唐高宗来了,武则天假装高兴,走到床前,去抱公主。一揭被子,便惊慌失措,大哭起来。高宗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皇后刚来过。高宗大怒,说道:肯定是皇后干的。武昭仪见阴谋得逞,又哭泣着诉说了一遍王皇后的罪状,从而激怒高宗,使他将皇后废立,提上了议事日程。

此事未必完全可靠。但事实上,此事的确已经拉开了废立皇后的序幕。

永徽六年(655),唐朝最高统治集团围绕着皇后废立问题之争形成两大派别。

争论的一方是贞观老臣,以宰相为主,其代表人物是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柳臾、韩瑗和来济。

长孙无忌,河南洛阳(今洛阳市)人。祖上本是鲜卑贵族,姓拓跋氏。北魏时战绩最多,又为宗室之长,所以改姓长孙。高祖稚,西魏太保、冯翊文宣王。

曾祖子裕,西魏卫尉卿、平原郡公。祖兕,北周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袭平原公。父晟,隋右骁卫将军。妹即太宗之长孙皇后。家世异常高贵。

无忌幼时,与秦王李世民关系亲密。后参预“玄武门之变”,功居第一,进封齐国公。贞观年间,屡见宠遇,位至宰辅。在宰相马周等相继病故后,检校中书令,知尚书、门下事,独揽相权,深得太宗器重。曾力主以晋王李治为皇太子。

太宗死后,他以国舅、太尉、顾命大臣的身份辅助高宗,地位十分尊崇。

褚遂良,杭州钱塘(今浙江伉州市)人。其先祖居住在河南阳翟(今河南禹县),后渡江在南朝为官。高祖湮,梁御史中丞。曾沮蒙,太子中舍人。祖玠,陈秘书监。父亮,唐初“十八学士”之一,历任通直散骑常侍等职。褚遂良广猎文史,尤工隶书。贞观时日渐重用,官至中书令。太宗临终之际,命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共同辅佐太子,并令遂良草录遗诏。高宗即位,奉遗诏辅政,颇有权势。

于志宁,雍州高陵(今陕西高陵)人。出自鲜卑贵族。曾祖谨,西魏八柱国之一,北周时任太师,封燕国公。祖义,隋潼州总管,建平郡公。父宣道,隋内史舍人。家世相当显赫。于志宁初从太宗征讨,后又兼辅太子李承乾,为太宗所重,官至侍中、太子左庶子。永徽元年(650),加光禄大夫,进封燕国公,继续出任宰相。

柳臾,蒲州(今山西永济一带)人。祖庆,西魏宰相,封平齐景公。祖旦,隋太常少卿,封新城县公。父则,隋左卫骑曹。门望较高,且与隋、唐皇室也有一定姻缘关系。高宗登基后,柳臾因是王皇后的舅父,渐被重用。永徽三年,官至中书令。

韩瑗,雍州三原(今陕西三原县)人。曾祖褒,西魏、北周要臣,以少保致仕,封三水县公。祖绍,隋太仆少卿,封金崖县公。父仲良,唐刑部尚书、秦州都督府长史,封颍川县公。韩瑗袭父爵,与长孙无忌及李唐皇室有间接的姻戚关系。永徽三年(652),拜黄门侍郎。四年参与朝政。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六

年,又迁升侍中,兼太子宾客。

来济,扬州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人。其先世并不显耀,但父亲来护儿是隋代名将,官至左翊卫大将军,封荣国公。贞观时,来济拜太子司仪郎兼崇贤馆直学士。永徽二年,拜中书侍郎。四年,同中书门下三品。五年,加银青光禄大夫,封南阳县男。六年,迁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

从家世和身份来看,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士族的后裔,身为宰相,权倾内外,不论是政治上还是经济上,都拥有丰厚的资本。

争论的另一方是所谓庶族官僚,寒门士子。其代表是李勋、许敬宗、李义府、崔义玄、王德俭、袁公瑜等人。

李勣,曹州离狐(今山东东明)人。原来姓徐,隋末参加瓦岗军,降唐后赐姓为李。祖上是山东土豪,没有名人。本人屡经战阵,在维护唐朝版图方面有很大的功劳。封英国公,出将入相,地位颇高。但不是“元从将领”,没有参加“玄武门之变”,也不是拥立晋王的功臣。因此,多少受到太宗猜疑。贞观二十三年(649)四月,太宗病危,曾对太子李治说:李勣才智有余,但你对他没有恩泽,估计不能驾驭。我现在打算将他贬出朝去。如果他马上动身走,我死后,你就把他用作宰相,当成亲信;如果他徘徊观望,那么我就把他处死,给你除掉后患。

于是将李勣贬往千里之外的叠州(治所合川,在今甘肃迭部县一带)。李勣明白太宗的心事旨后没有回家就前往贬所。高宗即位后,按照太宗的遗旨,任命李勣为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左仆射。但李勣知相权掌握在长孙无忌等人手中,固求解职。高宗于是解除李勣的左仆射,只留下开府仪同三司、同中书门下三品相当于宰相的空名号。因此,实际地位远远比不上长孙无忌。

许敬宗,杭州新城(今浙江富阳西南)人。其先祖自高阳南渡,世世代代在南朝作官。祖亨,陈卫尉卿。父善心,陈通直散骑常侍,隋礼部侍郎,在江都被宇文化诛杀。门第虽不很高,但仍属于士族。其人颇有学问。初为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后在太宗之世一度掌执枢密,又尝为太子右庶子。高宗即位后,他资格很老,却未能再登相位。又因嫁女于少数民族首领冯盎,多收财贿,一度被贬为郑州刺史。后虽拜礼部尚书,但总觉得自己才高位卑,不甚得意。

李义府,瀛州饶阳(今属河北)人。先世曾居四川,家境寒酸。有辞学,善属文。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荐于太宗。据说太宗令其作诗,立成,有“上林许

多树,不借一枝楼”之语。太宗大悦,言“吾将全树与汝,岂惟一枝”。后在刘洎、马周等人的著举下当了监察御史、太子舍人,加崇贤馆直学士。刘洎被杀,马周因病去世后,李义府久不得志。及长孙无忌辅政,李义府更加感到自己随时都有被罢官的危险。

崔义玄,贝州武城(今山东武城县西)人。出自清河崔氏南祖房。但自五代祖以下,皆无名位。因此,已算不上士族。据两《唐书》本传,崔义玄隋末投奔李密,未得一官半职,后笼络大将黄君汉降唐。永徽初,任婺州刺史。以镇压陈硕真起义之功,拜御史大夫。

王德俭,幽州(北京市)人。曾祖清,梁安南将军。祖孟,陈东衡州刺史。

父纩,楚州刺史。德俭永徽年间官至中书舍人,是许敬宗的外甥,多智谋,时人号曰智囊。

袁公瑜,陈州(今河南周口市一带)人,曾祖虬,魏车骑大将军、行台大都督、汝阳郡开国公。祖钦。北周昌城太守,汝阳郡开国公。父弘,唐雍州万年县令、舒州刺史。公瑜年十九,调补长孙皇后挽郎。历任大理司直、晋阳县令、大理寺丞、兵刑二部员外郎、兵部郎中、御史中丞等职。

这些人的出身较为复杂。有的是士族,但更多的是庶族。当时,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就是政治地位较低,受到宰相集团的排挤。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一派,反对立武则天为皇后。原因是:其一,假若立武则天,势必要废王皇后。王皇后是唐太宗委托给他们的。若同意废除,别人会说有负遗旨。其二,武则天曾当过太宗的才人。若拥立武氏,会有损于他们的体面,违背传统观念,给他人留下离经叛道的口实。其三,王皇后与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王皇后的地位与他们的利益密切相关。废王立武,必定会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这一点最为重要。

以李勣为首的一派,支持立武则天为皇后。主要原因是:他们对长孙无忌等人独揽相权、把持仕途的局面深恶痛绝。他们不满现状,要求改变现状,欲图通过废立皇后的办法来提升自己的政治地位。

因此,这两个派别之间的冲突,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士庶之争,因为一派全是士族,一派以庶族为主;但从斗争的具体内容上看,并非纯粹的士庶之争,而主要是维护或夺取相权的权利之争。

永徽六年(655)初,唐高宗开始策划皇后废立之事。袁公瑜、许敬宗揣摩圣意,暗中表示支持。唐高宗和武则天认为,要实现皇后废立,长孙无忌是一个关键人物。因为他既是国舅,又是顾命大臣。如果他同意了,就会减少许多阻力。

因此,他们双双来到长孙无忌的府第。酒酣,破格提升长孙无忌的三个儿子为朝散大夫,并赐给金银宝器各一车,绫绵十车,试探这位国舅的态度。然后趁无忌高兴之时,高宗叹息一声说:王皇后无子。其意是暗示无忌,希望他感恩戴德,同意废王后而立武氏。长孙无忌心里明白,但不顺从高宗的旨意,故意岔开话题,说些别的事。二人碰了钉子,感到极为扫兴,愤然回宫。后来武则天又派母亲杨氏和许敬宗前去说情。长孙无忌更不客气,干脆顶了回去。

唐高宗本欲长孙无忌回心转意,没想到他竟如此顽固,心中有说不出的愤怒。

但无忌既是舅舅,有拥立之功,又是顾命大臣,权势很盛,不便随意处置。他只好忍气吞声,暂时搁下自己的心事。可武则天却咽不下这口气,她是不肯屈居王皇后之下的。她相信,凭着高宗的宠幸和自己的机智,总有一天,她会如愿以偿的。因此,一点也不灰心。这年三月里,她写了一篇《内训》,俨然以皇后的身份自处。

王皇后看到武昭仪宠遇日隆,自己这般冷落,心急如焚,妒火中烧。无奈之下,想出一条奇策,与其母柳氏找来巫师施“厌胜”之术。但她不曾想到,她身边就有武则天的心腹,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武则天。武则天立即向高宗作了汇报,说王皇后诅咒圣上,罪不容诛。高宗闻言大怒,下令把柳氏赶出宫门,不许再进,并免除柳臾的宰相职务,贬为遂州刺史。这件事更坚定了高宗废王立武的决心。

武则天当时的职位是昭仪,在她之上还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等。在这种情况下,要把她直接立为皇后,似乎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有鉴于此,高宗下诏特封武则天为“宸妃”,以提升她的地位。但宰相韩瑗和来济拚命反对,说后宫内职古有定制,从来没有什么宸妃;以武昭仪为宸妃,会破坏大唐帝国的礼节。

高宗不想因此招来更多的麻烦,就取消了宸妃之号,武则天仍做她的昭仪。反对派又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

长孙无忌乘胜进攻,想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削减武则天的支持者,便利用手中的大权,草拟敕书,准备贬李义府为壁州司马,把他赶往剑南。可是,敕书还没有传到门下省,就走漏了风声。李义府得知后,忙找好友中书舍人王德俭商议

对策。王见李处境危险,恐唇亡齿寒,便献计说:武昭仪甚承恩宠,皇上早就想把她立为皇后,之所以到现在还不下诏书,是害怕宰相们反对。你如果能挺身而出,公然主张立武昭仪为皇后,就可以转祸为福,坐取富贵。李义府听了连连称是。

次日,他代王德俭值班,即叩阁上奏,请立武昭仪,废王皇后。高宗大喜,立即召见,赐珠一斗,留居旧职。武则天又派人前去慰劳。不久,李义府被擢升为中书侍郎。崔义玄等见李升迁,也前来“申劝”,与许敬宗、李义府、袁公瑜等互为表里,逐渐成为武昭仪的心腹。

唐高宗见武昭仪有了一些支持者,就再次提及废立之事。九月某日,高宗退朝,召长孙无忌、李勋、于志宁、褚遂良进入内殿。他们都知道,一定是为皇后的事,各自盘算着如何表态。

李勣担心与长孙无忌发生正面冲突,心生一计,说他病了,去不了。所以来到内殿的只有三人。高宗对长孙无忌说:莫大之罪,无过于绝嗣。王皇后无子,而武昭仪有子。我想废王立武,你的意见怎样?无忌非常狡猾,首先推出褚遂良,说:“先帝以遂良为顾命大臣,请陛下问他。”

未等高宗开口,褚遂良就说:“皇后出自名家,是先帝为陛下娶的媳妇。先帝临终时,曾拉着陛下的手对我说:‘朕佳儿佳妇,今以付卿。’言犹在耳,陛下还记得吧。这些年来没听说皇后有什么过错,怎么能轻易废掉!我不敢屈从陛下而违抗先帝的遗命。”高宗很不高兴,挥手让他们退下,回去再仔细考虑一番。

第二天,唐高宗询问考虑结果。于志宁既怕违旨得罪,又不肯赞成,看看高宗,再看一看长孙无忌,不言一语。褚遂良只好再次出阵。他的态度很坚定,声色俱厉地说:陛下假如一定要换易皇后,天下名门闺秀哪里没有,为何非要找武氏不可!武氏曾经当过先帝的才人,这是众人皆知的。若立她为皇后,世人将谓陛下为何如!愿陛下三思!臣违背陛下旨意,罪该万死。但只要不负先帝,死也甘心。说完,把笏朝殿阶上一放,又说:还陛下此笏。接着解下头巾,叩头流血。

用解职和生命威胁高宗。高宗见褚遂良态度如此顽固,勃然大怒,喝令来人,将他拉了出来。坐在帘后的武昭仪喊道:“何不扑杀此僚!”长孙无忌随即站出来为褚遂良辩护:“遂良受先朝顾命,有罪不可加刑。”这样,才算稳住了阵脚。

褚遂良被赶下宫殿之后,长孙无忌又推出了韩瑗和来济。韩瑗对高宗说:王

皇后是陛下为太子时先帝亲自选定的,至今并没有过错,而陛下却要加以废黜。

这件事要是让后人知道,谁都会感到困惑不解。愿陛下以社稷为重,不要轻举妄动。说完呜咽流涕。高宗强压怒火,一言不发。

翌日,韩瑗又谏,内容与昨日略同,但感情更加悲切,几乎不能自已。高宗让人把他送回家去。可他还不甘心,又上了一道奏疏。其中这样说道:匹夫匹妇,犹相选择,何况天子!皇后是用来母仪一国的,天下的善恶都由她来决定。嫫母虽丑,但能辅佐黄帝;妲己虽美,终于倾覆殷商。《诗经》上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可见女在德而不在色。我以前看到古代这类事情,常常废书兴叹,没想到会发生在今天。愿陛下悬崖勒马,不要给后人留下笑柄。过去吴王不听伍子胥的话,结果麋鹿游于姑苏之台。如果陛下不听我的话,恐怕海内失望,宗社为虚的日子就不远了。其中把武昭仪比作妲己、褒姒,而且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高宗的恫吓。

来济也上奏谏阻,他说:“王者立后,只有选择名家闺秀,才能孚四海之望。”

高宗感到这些都是陈词滥调,均不采纳。

但皇后废立之事已牵联这么多大臣,他们的态度如此顽固,高宗感到阻力太大了。他在烦闷之际想到了李绩,就秘密地来到李绩的住宅,用试探性的口气征询他的意见:朕欲立武昭仪为皇后,可是褚遂良等人都坚决反对。遂良既是顾命大臣,你看这事是不是就算了?李绩与长孙无忌等有着较深的矛盾。他从心底里是赞成高宗此举的。但这位足智多谋的政治家又不愿十分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立场,便说:“此乃陛下家事,何必要问外人!”这句话虽然很短,但意思十分清楚:

不要理睬褚遂良等人,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因此,高宗听后觉得很痛快,精神为之一振,因而更加坚定了废立之志。

此时,许敬宗也在朝中大发议论,说什么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准备换掉旧妇,何况天子富有四海,立一皇后,有何不可?这事和我们这些人有何相干而竟妄生异议!武则天知后十分得意,让人把这件事又向高宗作了汇报。于是,高宗决定排除一切干扰,立武则天为皇后。

七月,唐高宗开始行动,任命李义府为中书侍郎、参知政事。九月,贬褚遂良为潭州都督。这么一来,拥立者日益得势,反对者节节败退。武则天当皇后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永徽六年(655)十月,皇后废立之争到了尾声,废谁立谁,大局已定。因此,唐高宗决定用诏书的形式,向众人公布结果。

十月十三日,是王皇后和萧淑妃最痛苦的日子。这一天,唐高宗下了道诏书:

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贬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

其实,王皇后和萧淑妃并无谋害高宗之举。所谓“谋行鸩毒”,完全是欲加之罪。王皇后和萧淑妃接到诏书,相对而泣,随即被置于别院。其亲戚原来跟着沾了光,如今也跟着倒了霉。王皇后被废后,文武百官,特别是皇后废立的支持者,纷纷上奏,请立武昭仪为皇后。于是,十月十九日,唐高宗又下了一道诏书,云: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散。往以才行,选人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武则天出自新贵家庭,与太子治私密结合已如前述。唐高宗在这里有意抬升武氏门第,并把他们的结合冠冕堂皇地说成太宗恩赐,显然是为了说明立武则天为皇后的合理性。武则天接到诏书,忘记了争宠以来的疲惫。她所感受到的,是由衷的欣慰。

《立武昭仪为皇后诏》颁发之后,太极宫和武氏宅院张灯结彩。唐高宗根据传统习惯,开始举办隆重的“纳后”仪式。

首先是“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徵”,以司空李绩、左仆射于志宁为正副使者,备礼“求婚”、“定婚”。

跟着进行最重要的册封之礼:李绩、于志宁乘辂,持节,备仪仗,到了武家大门,于西侧就位。武家主人穿着崭新的朝服立于东阶西侧。傧者出门,问有何事,李绩说道:“某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傧者禀告主人,主人出门迎接李绩等,向北再拜。李绩等并不答礼,入大门,立于左侧。主人入,立于右侧。这时,奉册宝案者将册宝交给于志宁。于志宁交内侍。内侍西向受之,转向交给内谒者监。内谒者监持人,立于武则天所处阁外之西,朝东,下跪,置之于案。尚宫以下入阁,帮助武则天戴首饰,穿皇后祎衣。打扮就绪,尚宫引导,武则天在傅姆的陪伴下立于庭中,面朝北方。尚宫跪取制册,尚服跪取宝绶,立于武则天之右,面向西方。司言、司宝各一,立于武则天之左,面向东方。这时,尚宫说道:“有

制。”尚仪赶紧说“再拜”。武则天闻言再拜。拜罢,尚宫宣布:

维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皇帝使持节司空英国公李绩等授命前荆州都督武士彟女武氏为皇后。咨尔易基乾坤,《诗》首关睢。王化之本,实由内辅。是故皇英嫔虞,帝道以光。任姒妃周,胤嗣克昌。皇后其祗勐厥德,以肃承宗庙,虔恭中馈,尽敬妇道,帅导六宫,作范仪于四海。皇天无亲,惟德是依,可不慎欤。

宣布刚毕,尚仪又令再拜。然后,尚宫将册文授于武则天,武则天再授于司言。尚服把宝绶授于武则天,武则天复授之司宝。武则天升坐,内官以下均贺。

礼毕,皇后入室,李绩等回宫复命。“册后”礼结束后,又举行了“奉迎”、“同牢”之仪。武则天在浩浩荡荡的仪仗引导下,被迎入宫里,与高宗“会餐”,然后进入“洞房”。

这是戴凤冠的时刻。尽管这些仪式异常繁杂,冬季的长安寒风刺骨。然而,武则天的心里却是热乎乎的。她回想起随父南北奔波的岁月,回想起第一次进宫前母亲的眼泪,回想起感业寺的青灯,而如今,眼前就是辉煌的前程。她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喜悦之外,她还有一种感激之情。她感激失意官僚、寒门仕子的支持。如果没有这些人,因长孙无忌等人一手遮天,那么,即使高宗再怎么宠爱她,恐怕也是很难当上皇后的。

她感激高宗对她的深厚情爱。如果高宗不爱她,或者说爱得不是那么深,而宠信王皇后,那么,即使李绩等人有通天的本领,也无异于痴人说梦。在感激之外,她还颇有一点自恃,那就是她的美貌和才智。如果不是相貌出众,富有魅力,高宗怎会看上她?如果不是聪明智慧,通文史、晓音律、懂书法,与高宗有共同的语言,高宗怎能对她有如此深厚的情爱?不管怎么说,披上凤冠之后,武则天就成了大唐高宗的皇后。这时刻,对武则天来说是终生难忘的永徽六年(655)十月十二日王皇后与萧淑妃被贬为庶人,六天之后——十月十八日,百官上表请立中宫,皇上下《立武昭仪为皇后诏》说:“武氏门着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闲,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

至十一月一日,司空李绩赍送玺绶,正式删封三十一岁的武昭仪为皇后。当天,百官朝新皇后于肃义门。百官朝皇后,是大唐开国以来第一次新创的大典,

后来遂被引为惯例。尽管宰相反对声言:“昭仪经事先帝,众所共知,陛下岂可蔽天下耳目?使万世之后。怎么称传此事?陛下傥亏人子之道,自招不善之名,败乱之端,自此始也”!然而皇上和新后的态度是说归你说,做归我做,毫不在意此事;甚至向全国臣民公然撒谎,说先帝生前即“以武氏赐朕”,并且大张旗鼓接受百官朝拜,看你怎样!

就在宣布立武昭仪为皇后的第三天——十月二十日,也同时宣布大赦天下。

这时武昭仪尚未被正式册立,却意外地上奏说:“陛下前以妾为宸妃,韩瑗、来济面折庭争,此既事之极难,岂非深情为国?乞加褒赏!”皇上将此表出示给二相看,二相不看便罢,看了更加恐惧。古语说“无功不受禄”,他们当日反对立武昭仪为宸妃,如今不但未见责备,反而蒙受褒赏,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令不怀疑忧惧,于是屡请去位,皇上不准。

武后这时葫芦里卖什么药,如今已经不易考知。不过,接下来的五年中,以下几件事情明显地与她有关,葫芦里的药似乎将逐个倒出:

一、宫中有两匹狮子骢——王皇后和萧淑妃——等着她调驯。

二、她要安排儿子成为太子和提高本家的政治地位,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三、她要安排腹心进入宰相团,以便插手朝政,建立自己的势力。

四、外朝也有四匹狮子骢——韩瑗、来济、褚遂良和长孙无忌——等她进一步调教。

这四件事都急需处置,而以第一和第二件最为优先。

对武后来说,巩固后座不能单靠夫皇之爱,这不是明智之举。因为夫皇个性优柔懦弱,耳根也软,会有一时的感情冲动。今天他爱自己,说不准哪天他对废后和废妃又旧情复燃,或者爱上了别的女人。届时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废立皇后之事将会重演。因此,对斗争失败的情敌必须作最后的处理,儿子必须为太子,只有这样,才能免除后顾之忧,又能母以子贵,巩固后座。因为这样做既能使夫皇对前妻死心,而且又让他日后即使要“出妻”也不容易,后座之稳固莫甚于此。

武后怎样处置情敌?根据史书记载,王皇后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后,被囚于别院。武昭仪已为皇后。某日,皇上想念她们,闲行至此处,但见囚室封闭极密,暗无天日。惟开一孔以通食器的出入,不禁恻然,呼叫:“皇后、淑妃安在?”

“妾等得罪,废为宫婢,何得更有皇后尊称?”王庶人哭泣着:“至尊若思念昔日恩情,使妾等能再见天日,出入院中,希望将此院改名为‘回心院’,则是妾等再生之幸!”

“朕即有处置。”皇上答应说。

后宫左右本已被武后收编,故有人将此事告知武后。武后知道后,大怒,令人前去各杖二人一百下,截去她们手足,投于酿瓮中,扬言要让此二妪骨醉!二人如是者历经数日才死,武后又令斩其尸。稍后,武后又用谐音改废后姓为“蟒”

氏,废妃为“枭”氏,以发泄她的忌恨。

有人怀疑此事的真实性,说恐怕是出于史家对武后的歧视,故将她所为比作汉朝吕太后之虐杀戚夫人,并且怀疑她们之死是皇上下诏令她们自缢的。

笔者认为不是这样。因为妒忌是人类天性,女性因妒忌残杀情敌而放过另一半,有时更甚于男性,尤以宫闱之中为然,吕后残杀戚夫人只是一个著名之例。

上文指出南北朝以至唐朝妇女妒忌之风盛行,史谓宋世诸公主莫不严妒,明帝使近臣虞通之撰《妒妇记》,孝武帝曾使人为尚主者作《让婚表》云云;又谓北魏刘辉尚兰陵长公主,而刘辉曾私幸公主侍婢有身,“主笞杀之,割其孕子,节解,以草装实婢腹以示辉。辉忿憾疏公主。”太后亲治其事,判两人离婚。唐世,武后孙女宜城公主“下嫁裴巽。巽有嬖姝,主恚,刵耳劓鼻,且断巽发。帝怒,斥为县主,巽左迁”。而且,在这事之后,武后后来也因妒忌皇上宠幸其甥女贺兰氏,乃有将她毒死之举;不但因妒忌而毒杀贺兰氏,而且在非妒忌的情况下残杀她的媳妇们,甚至死后不知葬身之地。因此,对着意图勾起皇上旧情的王、萧二人,前仇今妒,且对她有莫大的威胁,焉能不残忍地将之置于死地?诸书都说武后命人杀死王、萧二人。的确,即使假诏敕的方式为之,也应是武后向优柔懦弱的今上“促诏”而成。王、萧二人深知夫皇的性格,知道非其所愿为,所以才会在宫人宣旨之后,王庶人再拜说:“愿大家(宫中称皇帝为大家)万岁,昭仪承恩,死自吾分!萧庶人则咒骂说:“阿武狐媚,翻覆至此,愿我来生为猫,阿武为鼠,吾扼其喉以报今日,于愿足矣!”她们都没有咒骂皇上,情况与吴王恪被赐死时只咒骂长孙无忌差不多。据说武后闻言,就禁止宫中养猫,也常常见到二人披发沥血如死时之状来作祟,遂开始事巫祝以解谢。甚至传说她后来迁居东内蓬莱宫和终身多在东都,也是因祟作不解之故。其实这些都只是传说,因为武后

当了皇帝之后,史载她有次训练猫,让它与鹦鹉共处,然后自鸣得意地出示给百官看,不料传观未遍,猫就将鹦鹉搏食了,害她为之大惭,可见她后来也曾亲自养猫。至于迁居东内,则与皇上避暑养病有关。

王、萧二人被揭发“谋行鸩毒”而坐废。如果“鸩毒”指“厌胜”而言,则仅有王皇后涉嫌其罪,对萧淑妃而言则是莫须有,何况“鸩毒”毕竟与“厌胜”

不同。二人涉嫌莫须有之罪,未经审判而被废,群臣不能阻拦,已是一奇。如今二人又在无罪情况之下被杀,甚至累及两人亲属均被配流岭南,宰相和两省官员对诏敕也未见任何封驳或谏诤,更是一奇。至于皇上,当年在无忌专权之下,泣求侍臣宽免叔父和兄长一死而不能得;如今在武后掌握之下,欲让二人重获一些自由,却反而害其速死,自始至终都表现出一副优柔懦弱的性格。仅此而言,说他既懦且昏实不为过——他的昏其实因于懦。这时,武后干政、威权统治已初见端倪;不过,她的地位尚需要经过太子的废立,才能彻底稳固无虞。

太子李忠生于贞观十七年(643)十一月,永徽三年(652)七月十岁时,由废后和宰相柳臾商议,通过柳臾联同褚遂良、韩瑗说服长孙无忌和于志宁,遂被糊里糊涂地拥立为太子,以图巩固废后的地位。他们此举的目的,是冲着新得宠的武昭仪而来,因此使他成了对付武昭仪的第一个棋子。为此,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武后初立,寻即部署废立太子。李弘若应谶当为皇帝,则必须先扶正为太子,这是必须的步骤,也是新后对无忌等人反攻的先声。就在同月三日,礼部尚书许敬宗希新后之旨,首先发难上表,奏文说:

臣闻元储以贵,立嫡之义犹彰……既而皇后生子,合处少阳……乃复为孽夺宗,降居藩邸。臣以愚诚,窃所末喻。且今之守器,素非皇嫡。永徽爰起,国本未生,权引彗星,越升明两;近者元妃载诞,正胤降神……安可以滥兹皇统,叼据大器……臣既分职文昌,典司嘉礼;位陪宗伯,不敢旷言。

大意是说新皇后已经产生,新后有子,其子就是正胤;太子是国本,须依立嫡以贵的原则成为太子。现在的太子是后宫所生,身份是庶孽之子,当时只是因太子未生,故从权而立,现在应退位让还给正嫡。他的说辞是正面的,符合封建的情理法。于是皇上召见他问话,皇上问:“卿,朕之伯夷!立嫡之义,在礼如何?”

“正国本则万事理。皇太子,国之本也。本犹未正,万国无以系心。东宫者,

所出甚微,今知国家已有正嫡,必不自安,窃位而怀疑,恐非宗庙之福也。愿陛下熟计之。”敬宗回答。

“阿忠已表示自让。”皇上告诉敬宗说。

“太子明智,能为太伯(比喻吴太伯让国之事),愿速从之!”敬宗建议皇上。

此事遂定。

永徽七年(656)正月六日——亦即武后立后第二个月,《降太子忠为梁王诏》

正式颁布:“昔泰伯(即太伯)高让,载昌姬宗;东海之藩,克隆汉祚……皇太子忠……屡陈伪挹,论嫡庶之分,辨贵贱之礼;以贵则皇后有子,以贤则不敢当仁。前后数四,情辞恳恻。义高旷古,道迈前修。宜遂雅怀,以成厥美。可封梁王”,出为梁州都督。

同日另下诏说:“代王弘道居嫡胤……思隆正绪,宜升上嗣。”并即日册封李弘为太子,册文复强调“固本垂统,允归正绪”云云。第二天,下旨大赦天下,改元“显庆”,以示公开的庆祝。到了二十三日,皇上因为新皇后笃信佛教,遂就玄奘法师主持译经的大慈恩寺——皇上当太子时为母后追福所建——举行无遮大会,为新太子设五千僧斋,每人施舍布帛三段,敕遣朝臣行香。

这年李忠才十四岁,他是否能有如此灵锐的政治触觉,而首先自我表示让位;抑或有人教他,或是敬宗后来窜改国史实录,以图推卸希旨逼宫之事?真相不易考察。总之,当太子忠被降之日,以前的太子少师宰相于志宁,以及当日拥护他的韩瑗与长孙无忌,此时皆未见表示支持他的态度;相反的诏书颁布时,宫寮不等李忠回来,都惧罪逃亡躲藏,可见气氛之严峻,哪有大赦显庆之意!显示东宫的宫寮们,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易换太子事件,而是一件在表面理由之中,别有严重政治隐隋的事件。

对废太子李忠而言,当王皇后被废之时,无忌等人既然保不住她,自然也就无力帮他。他似乎已经知道地位不稳,故曾经向父皇表示过让位。显庆元年正月,当他降为梁州都督·梁王之时,宫寮既然害怕到逃匿不敢相见,十四岁的他自然也就感觉到这种严峻的气氛。他既是废后和无忌等人利用来阻拦武后的第一着棋子,所以也就成为武后的眼中钉,故同年稍后,就被转迁为房州刺史,真是名符其实的落难太子。后来李忠年渐长大,日渐懂事,于是常因此事而内心恐惧,有时恐惧到穿着妇人之服,以防备刺客行刺;有时又多次拥有帝王或菩萨等梦想,

故常自占卜,也派人到京城打探消息。这些因恐惧心理而表现出来的异常行为,日后就成为武后使人进一步诬告他的口实,终被赐死。

封建礼教妻以夫为贵,夫死以子为贵。大唐的命妇制度,除非有特别封诰,否则是以该妇人之夫或子的爵位来决定其品位的。武后之夫是当今皇上,嫡子是储君太子,从此地位稳固。不仅如此,而且又在同年的第二个月——即显庆元年(656)二月,皇上追赠她的父亲为司徒,赐爵“周国公”,后来武后推行“大周革命”,其国号始建于此。所以今年对她而言,是当年“见天子庸知非福”理想的实现,真是值得大大“显庆”的一年!

武后巩固了母子在宫廷中的地位后,现在可以进一步向外看,看看如何调教反对她为后的那几匹外朝狮子骢。

这时她惟一进到宰相团的心腹——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李义府,已在外朝恃宠用事。他的恃宠枉法可以从发生于显庆元年八月的一件事情看出:他看上了一个坐牢的美妇人,于是无视章法将她他从大理狱中放出,想纳以为妾。事情被大理卿奏闻。义府恐怕事泄,逼死帮他枉法放人的大理寺丞,以图灭口。皇上知悉而原谅了他,原本也不打算追究。侍御史王义方认为不能就此不了了之,坚持要提起弹劾。皇上不能阻止弹劾,当殿听完弹文之后,仍然舍义府而不问,反责义方毁辱大臣,出言不逊,将他贬出为莱州司户。这种事情比当年褚遂良被告赃罪还要严重,却如此舍义府而不问,反过来责罪于可以风闻弹劾的侍御史,甚至在半年之后又让他升为正宰相——中书令。可见皇上因武后的缘故,对此翊赞功臣极为纵容,这是义府敢在外朝恃宠用事的原因。他的恃宠不法,甚至已经到公然蔑视今上规劝的地步。一叶知秋,皇上对其他的翊赞功臣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史谓早在永徽六年十二月,皇上已遣礼部尚书许敬宗“每日待诏于武德殿西门”,这是后来以北门学士分宰相权的先声。帝后如此纵容他们,因此他们才敢恃宠用事,放手一搏;相对的,他们既非帝后期功强近之亲,又非元勋重臣,以其人之聪明,必知帝后纵容他们的缘由,富贵所趋,所以也心甘情愿为之效命。

宰相为灭口而逼死一个帮他枉法的六品官,皇帝不但不将他依法审判,且又贬黜依法进行弹劾的御史,这绝非政府的小事!此时,长孙无忌等对此案也不见有力争的言行,稍后且由韩瑗出面为褚遂良申理,希望皇上原谅他,并将他召回朝廷。这表示君相都有私心,都不能奉公守法!先帝曾在贞观六年任命宰相侍臣:

“朕比来临朝断决,亦有乖于律令者,公等以为小事,遂不执言。凡大事皆起于小事,小事不论,大事又将不可救,社稷倾危,莫不由此。隋主残暴,身死匹夫之手,率土苍生,罕闻嗟痛。公等为朕思隋氏灭亡之事,朕为公等思(关)龙逢、晁错之诛。君臣保全,岂不美哉!”无忌等身为宰相,虽不能阻止武氏为皇后,也无法理阻止新后之嫡子为太子,但是对此关乎朝廷纲纪的大事,应该是要执言的;如今对此不争,将来更重要的事情就更难以争,甚至不可争。这种不幸终于降临,事情发生于第二年——即显庆二年(657)的八月。

这年的闰正月,不知是否真的为了带武后避祟,皇上一行首次离开京师,行幸洛阳。二月抵达洛阳宫,并在十二月提高洛阳的政治地位为东都。就在三月,一道诏令将已贬为潭州(治今湖南长沙市)都督的褚遂良改贬得更偏远,为桂州(治今广西桂林市)都督。九天以后,即升李义府为中书令。这是一个警告,武后似乎已着手布下陷阱,开始要鞭挞这几匹师子骢!

稍后,许敬宗和李义府希武后之旨,诬奏侍中韩瑗与褚遂良“潜谋不轨”,以桂州是用武之地,故改授遂良为桂州都督,企图引为外援;中书令来济则与遂良“朋党构扇”。遂在八月将韩瑗贬为振州(治今海南三亚市)刺史,来济贬为台州(治今浙江临海市)刺史,终身不准上朝;原已贬为荣州刺史的柳臾则坐韩瑗改贬象州(治今广西象州县),褚遂良则改贬爱州(治今越南清化),均为刺史。

韩、来两相罪名不同,可能是因韩瑗当日公然反对废立皇后,而来济则是用密奏的方式,所以分开处理。

遂良之贬,内心忧祸,于是上奏自与求怜,大意说他当日坚决反对立濮王李泰为太子,卒与无忌等四人定策立陛下。及至先帝临终,独与无忌二人受遗旨,陛下当时哀恸,臣加以宽慰,而陛下手抱臣颈。臣与无忌处分众事,奉陛下返京即位,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蚁余齿,乞陛下可怜!表奏,今上不省,当与“牵于武后”有关。遂良经此一再打击,第二年遂死于贬所。

许敬宗因立此功,故于四天之后升为侍中正宰相,代替了韩瑗的位子。至此,武后已在门下省安置了许敬宗,于中书省安置了李义府,旨意可经中书、门下顺利发出,阻力已小。时人认为李义府和许敬宗居中用事,连起大狱,诛锄将相,入则谄谀,出则奸宄,卖官鬻狱,海内嚣然,均因武后之故,而百官畏惮二人也一如畏武后云云。

这次皇上和武后东行,事有蹊跷。惯例皇帝巡狩,除了在京留守官员之外,其他文武百官依例要从行。这次行幸洛阳,并将它升为东都,至翌年二月才回京师。在这段时期,帝后对现任两相和前任两相进行了有效的诬告整肃,却不见首相无忌加以挽救,因此说事有蹊跷。或许是无忌因不能阻止皇后的废立,故灰心于朝政,转而全心投入国家的撰述大业,这三年间他率先后完成了武德、贞观两朝《国史》八十卷,梁、陈、周、齐、隋《五代史志》三十卷,和《显庆新礼》

一百三十卷,所以无意或不敢力争;或许是他当时在京留守,因未从行,所以未能就近挽救。无论如何,帝后此次还京,是武后最后以匕首断师子骢之喉的开始,不因李义府因案贬出而稍止。显庆四年(659)四月,结局终于打开。这时的宰相团是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绩、太子太师于志宁、侍中辛茂将、中书令许敬宗和此月新拜的宰相黄门侍郎·参知政事许圉师。志宁、茂将、圉师都不是无忌的人,无忌显然已经孤立。先帝死前担心无忌日后会被谗人所间的忧虑,而无忌从武氏为皇后以来一直内心不安的梦魇,此刻终于到来。

该月,有李奉节者告太子洗马韦季方、监察御史李巢交通朝贵,有“朋党”

之事。皇上敕令敬宗和辛茂将鞫按此案。敬宗按问甚急,季方自杀未遂。敬宗素怨废立皇后之时无忌曾面折于己,又知武后也对他受贿而不相助有怨,且恶其掌权,遂借此案诬告季方欲与无忌构陷忠臣近戚,使权归无忌,俟隙“谋反”,如今事发,所以自杀。于是案情急转直下,直指无忌。

“岂有此邪!”这是皇上闻奏后的第一反应,接着惊质:“阿舅为小人所间,小生疑阻则有之,何至于反?!”接着表示不相信。

“臣始末推究,反状已露,陛下犹以为疑,恐非社稷之福。”敬宗答道。

“吾家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阿舅复然,使朕惭见天下之人!”皇上泣,又问道,“此事若实,如之何?”表示已经开始相信了。

“遗爱乳臭小儿,与一女子谋反,岂得成事。无忌与先帝夺得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惧其威;可谓威能服物,智能动众。臣恐无忌知季方自杀不果,事情败露,即为急计,若一旦窃发,陛下遣谁当之?今赖宗庙之灵,皇天痛恶,因按小事,乃得大奸,实天下之庆也!”跟着举隋末炀帝姻亲宇文化及在江都兵变,隋室因此灭亡之例,催促皇上说:“前事不远,愿陛下速决之,

立即收捕。”但是皇上没有同意,仍命敬宗更加审察。

明日,敬宗复奏:“昨夜又审韦季方,季方已承认与无忌同反,并谓韩瑗曾与无忌语,言柳臾、褚遂良劝公(无忌)立梁王(李忠)为太子,今梁王既废,上亦疑公,所以贬出高履行(无忌舅父高士廉之子,原为太常卿),于是无忌不安,渐为自安之计;后见长孙祥(原为刑部尚书)又被贬出,韩瑗(无忌堂侄媳之父)也得罪,故日夜与季方等谋反。臣参验辞状,咸若符合,请准许收捕!”

皇上闻奏,又泣说:“阿舅若果如此,朕决不忍处分与罪,不然天下、后世道朕不能和睦亲戚,使至于此!”

然而敬宗举汉文帝为例,说文帝因其舅薄昭杀人,依据国法,故令朝臣丧服就舅宅哭而杀之,天下至今以为明主。所以促请说:“今无忌忘先朝之大德,舍陛下之至亲,听受邪谋,谋移社稷,若比薄昭罪恶未可同日而语,案诸刑典,合诛五族。今幸奸状自发,逆徒引服,陛下何疑,犹不早决?臣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安危之机,间不容发。陛下若少迟延,恐即生变,悔无及矣!”

到目前为止,皇上已经完全相信敬宗之言,所以同意他的意见,竟不引问无忌谋反所由,下诏削其太尉官爵,流放至黔州(治今四川彭水县)安置,仍准一品官的待遇供给。

接着敬宗又奏,说此次无忌谋反,是由褚遂良、柳夷、韩瑗构煽而成,柳臾且潜通宫掖,谋行鸩毒,于志宁亦结附无忌,表示连中立派的于志宁——因为他曾拥立太子李忠——也不放过。于是再下令追削遂良官爵,除柳臾、韩瑗之名,免志宁之官,沿途发兵援送无忌至黔州。连带的无忌子弟秘书监驸马都尉长孙冲等均除名,配流岭南,高履行累贬洪州都督;遂良二子则于流配途中被杀。第二个月,驸马都尉长孙铨的外甥、韩瑗的姨甥凉州刺史赵持满也获罪,敬宗惧其武勇作难,将他驿召至京师,诬与无忌同反,屈狱拷讯,持满不服,狱吏竟代为承认结奏而杀之;长孙铨则在配流之地为县令希旨所杀。

到了七月,皇上再命李绩、许敬宗、辛茂将与新拜相的兵部尚书任雅相、度支尚书卢承庆五相共同覆按无忌之事。敬宗却差遣翊赞功臣之一的中书舍人袁公瑜等前赴黔州,再鞫无忌反状,至则逼令无忌自缢,遂快速地了结此案。武后虽然始终隐身于幕后,但是时人仍认为无忌之死,其实是武后指使人所逼杀的。同月,诏令柳臾、韩瑗所至斩决,因韩瑗已死,故发棺验尸而还,而长孙祥则判处

绞刑;籍没长孙、柳、韩三家,近亲皆流岭南为奴仆。总结长孙、柳二家贬降者十三人,于志宁贬为荣州刺史,于家被贬者也有九人。至于来济,因当初只被告“与褚遂良朋党扇构”,与无忌案毫无关联,故幸免一死,第二年改徙为庭州刺史,调至西域效力。两年后——龙朔二年(662)——突厥入侵,来济慷慨地对部下说:“我尝挂刑网,蒙赦生命,当以身塞责,特报国恩!于是不释甲胄赴战,阵亡战场,朝廷追赠为楚州刺史,官给灵舆送还故乡,算是最好的下场。

这件大案是皇上即位以来继房遗爱案的第二件大案,其规模牵连则更甚于房遗爱案。许敬宗敢向以无忌为首的现任和前任诸相下此毒手,当然有武后作为后盾,才敢如此为之。他处理本案的手段极似无忌当年处理房遗爱案:首先有一件一般的他案发生,遂利用此案以诬告的方式转移为谋逆大案,又以司法审判为手段牵出一群人,分别坐实其罪,处以死刑、流配、贬降不等的惩罚,把敌对者和不悦者一并连根拔掉。由于本案以六位现任(无忌、志宁、韩瑗、来济)和前任(遂良、柳臾)宰相为目标,兹事体大,故全案前后拖延了五个月之久,不能太快速利落。若从先贬遂良一事开始,再牵诬韩瑗、来济而解除其相职,使无忌孤立;复经一年多的观察,未见无忌或其他朝臣的强烈反应,再以他案诬连最后的目标——长孙无忌,连带把中立而令她不悦的于志宁也一块儿拔掉,则先后经历了两年之久。精心布局,谨慎处理,被唐朝史臣归恶的许敬宗在主动被动间首先发难作出此案,甚至最后假手李绩等五相覆审,其实他们都是武后的打手或棋子,他们也顺势利用此案铲除政敌,以长保富贵权势。

学界一直有将此事解释为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或者说是贵族地主阶级和庶族地主阶级之间的斗争,最终关陇集团或贵族地主集团被武后摧毁的说法。实则大哉此说!笔者不愿追踪。这种概括式的二分法思考和争辩,只愿意就事实及其发展指出,这是先帝忌讳“朋党”的政策之下,皇上即位以来最显著和最重要的朋党出现与斗争,原因相当复杂,论其性质是政治高层的权力斗争,也是少数权力高层人物之间的内部斗争。失败的一方和成功的一方,都仅是与极少数的高层权力人物有关,与很大一部分的百官无关,更与社会力量无关——纯就此案而言。

因此,成功的一方解决了这六位现任和前任的宰相,就不见再有失败的一方团体性的或阶级性的活动,所以史书说“自是政归中宫矣”——政归一个足不出户、新为皇后而又权谋多智,年龄才三十五岁的少妇。

几个五六十岁的宰相——包括元舅、功臣和首相的长孙无忌,斗不过另外一个宰相(李绩)和一批翊赞功臣,那些成功者的背后支柱是谁,的确不言而喻。

武后在此次权力斗争之中,假借他人排除异己,自己仍能保持良好形象,展现出高度的智能和灵活的技巧,不过只是初试啼声罢了!往后的日子才是大展身手的时候。

在此大案中,皇上的表现耐人寻味。他没有像父皇般亲自过问此类大案——如故太子承乾案和故宰相刘洎案等;反而像对房遗爱案一样,没有引他的贵戚宰相亲自审问,全由无忌一句话作定夺,甚至向侍臣泣求叔父与兄长免死也不果。

他在此案中,也没有引问无忌等相,由许敬宗和李绩等希武后之旨处分了就算。

他在废立皇后一事中被武昭仪所支配,在此两案中则分被无忌和武后、许敬宗牵着走,人格表现始终一致,是昏是懦,或两者俱是,读者自可判断,不须赘述。

李义府和许敬宗如果没有遇到像高宗这种人格的皇帝,是否会因缘际会地当上宰相,不得而知。不过,武媚娘若未遇上这种皇帝,则肯定不可能由其庶母变成其妻,而成为其皇后,也不可能让她轻易铲除异己,为日后干政铺下道路。假如皇上像其父皇太宗文皇帝,还能发生这种事情吗?是的,今上这种人格对她的生活和发展实在太有利了,应该要善加调教利用。自北朝以来,社会上不是教妇女们以善妒御夫、主持家门为能事吗?权谋机智的她,可不会笨到像她的蠢三媳妇——后来的中宗韦皇后——一样,权势未固即害死亲夫,最后也身死他人之手,成为笑话。

除了昏庸之主,自古皇帝谨守刑、赏二柄不可告人的法家教训,否则则是大权蒂落。现在武后还没有站上第一线,就已经能操弄君权,轻易地用赏柄在外朝布下心腹,形成势力;也轻易地铲除了那一小撮内宫与外朝的竞争者、反对者和不悦者,这样配合的夫皇太可爱了,值得珍惜拥护!

武后从显庆四年铲除了长孙无忌等人以后,此下的主要目标不是要乘胜追击,扩大打击面。毕竟她长期生活在宫中,与外朝恩怨关系不深,此时政敌其实不多。聪明机智而又具进取型人格的她,这时以树立“母仪天下”的形象和权威为优先。

例如,她早在被立为皇后的半年前,已效法大唐模范皇后、皇上生母——文德皇后长孙氏——写了一篇《内训》,大约是训诫妇女之类的文章。当了皇后掌

握政权之后,她又陆续召集了一些文学之士,相继以她的名义,为她撰写《古今内范》一百卷、《青宫纪要》三十卷、《少阳政范》三十卷、《维城典训》二十卷、《风楼新诫》二十卷、《孝子传》二十卷、《孝女传》二十卷、《列女传》一百卷、《保傅乳母传》一卷等书,其性质或属于女训(妻训),或属于教育太子、诸王,乃至天下为人子女、师傅者之书,因此书成后皆分别送给子女乃至有关人等研读。

她要著书立说如此训诫子女和臣民,显示她想扮演一个权威形的母仪角色,这是极为关注的一件事。显庆六年(661)初,因益、绵等州均奏称见龙出现,故改元为龙朔,皇上似因此瑞的呈现而欲亲征高丽,武后乃抗表上谏,请勿亲征,诏从之。稍后又上表请禁天下妇人为俳优之戏,诏也从之。前者是效仿故贤妃徐惠之谏太宗文皇帝不要穷兵劳民、息民节俭,后者是不让女性再成为他人娱乐戏弄的对象。农业社会男耕女织,国家礼典中有皇帝亲耕之礼,以示国家重农,皇帝率身劝农;而作为与皇帝并肩的妻子皇后,礼典也有先蚕之礼,以为天下妇女劝蚕的榜样。武后之前,仅有文德皇后曾行此礼两次。永徽三年三月七日,高宗规定以先蚕为国家中祀,皇后不祭,则派官员享之。出身贵族的王皇后从未亲行此礼。武则天当上皇后以后,先后于显庆元年、总章二年、咸亨五年、上元元年及二年,亲行此礼五次。从这个角度看,武后对怎样做好一个母亲和妻子,以及如何母仪天下,始终极为重视而又努力。这时,她想自我定位的角色是:做一个贤妻严母,关心和改善女性形象与地位的皇后。

可是,武后努力想做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着眼点似乎以树立她的个人形象和拉抬她的个人声誉为主要目标,这是她追求和掌控权威的关键所在。她对权威的追求,在杀掉长孙无忌等人的同年——显庆四年(659)闰十月)以后——即已有较为重要的发展。

她和皇上见政潮已过,局面稳定,于是兴起再赴东都,衣锦还并州故乡之心,乃于是月出发,首次诏令太子监国。太子虽然聪明诚孝,但是毕竟还只是一个八岁的小孩,不但不能处理监国大事,皇上于途中闻知,立即召赴行在,一同前往东都。五年正月,又从东都出发至并州,直至六月才回东都。一家快乐旅游回来后,四个月,三十三岁的皇上突然生病,史谓“上初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百司奏事,上使皇后决之。后性明敏,涉猎文史,处事皆称旨,由是始委以政事,权与人主侔矣”。皇上首次发病,太子年龄亦小,所以才在病情不佳时“或使”

皇后决百司奏事,“由是始委以政事”。此年因今上首次发病短暂不能视事,而实行“君权部分委托”——即部分政务委托;委托对象不是太子或亲王,而是妻子武皇后,使她有机会正式“代行部分君权”,这才是武后“权与人主侔”的契机,是她权威发展的重要关键。

中风是唐人常见的血管疾病,也是他父皇致死的病因。皇上死年五十六岁,根据《大帝(今上)遗诏》说:“往属先圣(先帝唐太宗)初崩,于是以哀毁染疾。久婴风瘵,疾与年侵,近者以来,忽焉大渐”。表示他认为此病是因哀恸先帝之丧而染得。在中国医学里,风是风,常指中风而言;瘵是瘵,常指肺病,也是诸病的统称。《大帝遗诏》之言似乎告诉臣民说,他早年不仅染上风病,而且还可能同时染上了肺病,绵延二十余年,日益沉重。真相是否如此,不易考察。

风病和瘵病都是慢性病,以现代医学看来,此二病迄今仍为中国人十大死因之病,当年则更是无药可治。病人需要长期服药和调养休息,不能过度劳累,故也是“富贵病”。根据史书记载,皇上从此以后经常服药,例如皇上后来仍多次往来两京之间,崔融就曾上《代皇太子请停幸东都表》加以劝谏,说明东都固然是“市朝之邑,天地所中;四方枢会,百物阜殷”。但是此时东幸,实则不宜。

因为此时仍属亢阳,天气炙热,“天皇(今上)昔常服饵”,近因勤政,更是憔悴,所以不应暴露于旅途蒸熏之下。甚至,皇上一度效法先帝,要延请东天竺胡僧合金丹而饵之。宰相郝处俊为此上谏,以当年太宗文皇帝也曾令婆罗门僧合长生神药而服之,不但没效,而且病笃,名医不知所为作例子,请皇上察之。该年皇上四十一岁,接受其谏,乃不服其药。那种不耐炎热、劳累憔悴、常常服药,以至寻求金丹的病情状况,跃然于言。

皇上因为染上风疾,可能也同时染上了肺病,所以除了经常服药之外,还要搬离低湿的宫城大内,扩建新宫和离宫。

皇上首次发病时在东都,这次在东都前后住了两年半,因病情略好,故于龙朔二年(662)四月打道回京,同月遂下旨作蓬莱宫。史谓“高宗(今上)染风痹,以宫(太极宫)内湫湿,乃修旧大明宫,改名蓬莱宫;北据高原,南望爽垲”。

此宫本是太宗文皇帝修建给太上皇(高祖皇帝)的暑宫,位于宫城东北隅禁苑内的龙首原上,地势高而能俯瞰京城,后面且有一个大湖名蓬莱池。全宫面积广大,环境适宜养病居住和听政办公,因此修成之后,皇上乃在三年二月移仗迁入。从

他开始,以后的大唐天子遂常居此宫,当时称之为东内蓬莱宫,而原来的太极宫则改称为西内。

至于离宫的扩建,也有很多事例可以证明与皇上的休息养病有关。

原来大唐开国之初,高祖皇帝鉴于隋代离宫别馆和游憩所太多而又奢侈。已于武德三年七月八日敕令并废,及至太宗皂帝时才再有所营建,用以养病避暑。

皇上于显庆已后,乃广作凉宫,显然是为了养病避暑之用。例如显庆五年(660)四月八日,于东都苑内造八关凉宫,五月二十二日改为合璧宫。干封二年(667)二月十日将万年宫再次改名九成宫,于三年四月命将作大匠阎立德营造新殿。新殿成,皇上对臣民说:“朕性不宜热,所司频上奏造此殿;既作之后,深惧人劳。

今既暑热,朕在屋下尚有流汗,匠工暴露,事亦可愍!所以不令精妙者,意祗避炎暑耳!”五年三月又因此宫“凉冷宜人”,乃亲制《万年宫铭并序》。仪凤三年(678)正月七日,又于蓝田县新作凉宫,名为万全宫。皇上之病是怕热之病,故上述诸“凉宫”酌修扩建,其为避暑养病之用可想而知。

叙述至此,很多事情就可以得到澄清或者初步的澄清。

第一,武后因为害怕废后废妃厉鬼的作祟,故从此迁居东内大明宫或东都之说是值得存疑的,即使实有其事也不是主因。武后与皇上之所以营建和迁居东内,目的是为了今上的长期避暑养病。他们两次至东都则是另有目的,第一次整肃韩、来诸相有关;第二次则与武后衣锦还乡有关。从此以后,据国史明显的记载,他们还有五次至东都:

第三次是麟德二年(665)二月至干封元年(666)四月,与封禅泰山有关。

第四次是咸亨二年(671)正月至三年十一月,因关中饥困,往东都逐食。

第五次是上元元年(674)十一月至仪凤元年(676)闰三月,应与封禅嵩山有关。

第六次是调露元年(679)正月至永隆元年(680)十月,与封禅嵩山有关,因突厥反,未果。

第七次是永淳元年(682)四月至弘道元年(683)十二月皇上死,因关中饥旱,往东都逐食。

前后大约七次前去东都,占了皇上在位时间的三分之一。所谓因关中饥乏,往东都逐食,其实大都与关中地狭人稠,又时有天灾,京师物资供应不足有关;

相对的,东都位于天下之中,交通便利,物资流通充裕,故当此之时,皇帝常率百官前去就食。民间称呼这种情况为就食天子或逐食天子。比如第六次至东都原订在仪凤三年(678)初,故二年十月下《幸东都诏》说:“咸京(长安)天府,地窄人杂,百役所归,五方胥萃;虽获登秋之积,犹亏洊岁之资。睠言于此,思蠲徭役。夫以交风奥壤,测景神州(洛阳),职贡所均,水陆辐凑。今兹丰熟,特倍常时。事贵从宜,实惟权道,即以来年正月幸东都。”又如前面提及的崔融《代皇太子请停幸东都表》,应是第七次前往时所上。该年春天关中严重饥旱,一斗米值三百钱,故表中说东都本是“市朝之邑,天地所中;四方枢会,百物阜殷”,但是此时不宜东幸。因为扈从队伍程期逼迫,而资粮尚未周办;何况关辅百姓颇多饥馁,朝廷已曾下旨赈济,甚至允许“求转徙者任其逐粮”,故劝以延至秋凉动身为宜,俾百姓较能从容安顿休息云云。皇上不纳,仍仓促东幸,从行之士颇有饿死于途中者;之后两个月,关中天灾更严重,人民或死于疫疠,或因饥饿而相食。据此可见当时逐食的主因和情况。可知武后与皇上常到东都,除了逐食的因素外,亦与其他因素——或政治的,或经济的,或交通的,或典礼的,或天灾的——有关。论者解释后来武后东幸不返,或谓与废后、废妃鬼魂为厉有关;或谓是要离开“关陇集团”地盘以便放手夺权改革;或谓与其负罪意识有关,均为推测之言。

第二,皇上既有此富贵病,则武后势必要陪他迁居或出幸,甚至在发病的必要时期行君权,参决朝政。显庆五年只是首次,代行也不久;不过这种情况若多次发生,情况则会有变。《唐会要》说“显庆五年十月已后,上苦风眩,表奏时令皇后详决。自此,参与朝政三十几年,当时畏威,称为‘二圣’。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称天后”,当作如是解。换言之,武后即使在显庆五年一度权侔人主,但只是暂代君权而已,不是常态性的。她之所以能常态性的权侔入主,实是此下二十余年皇上不时发病和日益沉重,与武后趁机刻意发展的结果。

然则,显庆五年武后首次参与朝政以后,她如何发展布局,乃能更进一步发展至麟德二年(665)史无前例的“二圣临朝”,和咸亨五年(674)的被尊为“天后”?首先值得注意的事,是皇上得了风瘵之病,不时要武后在内宫帮他参与朝政,而却非要她站上第一线——临朝听政。这时的皇上,考虑的是如何在外朝布局,逐渐训练太子监国或理政。自从显庆四年(659)闰十月那次因赴东都而命

年仅八岁的太子首次监国外,此后又有十次命太子监国或理政。根据《通鉴》所记载,次数和情况如下:

第二次在龙朔二年(662)十月,皇上幸骊山温泉,诏太子监国,年十一岁。

第三次在龙朔三年(663)十月。诏太子弘每五日于东内正殿的光顺门内视诸司奏事,小事皆委太子裁决,年十二岁。翌年武后称“二圣”。

第四次在干封二年(667)九月,皇上因久疾,命太子监国,年十六岁。

第五次在咸亨二年(671)正月,二圣赴东都就食,诏太子监国,年二十岁。

第六次在咸亨三年(672)十月,二圣由东都返京,行前诏太子监国,年二十一岁。

第七次在咸亨四年(673)八月,皇上因久疟疾,令太子弘于延福殿受诸司启事,年二十二岁。翌年武后称“天后”。

第八次在调露元年(679)五月,命新太子李贤监国。

第九次在开耀元年(681)闰七月,皇上因服饵,命新太子李哲监国。

第十次在永淳元年(682)四月,皇上赴东都前诏太子哲监国。

第十一次在弘道元年(683)十一月,皇上疾甚,诏太子哲监国。第二个月驾崩。

由第一次的显庆四年(659)至第三次的龙朔四年(664,即麟德元年),中间仅五年,也是长孙无忌等被杀后五年,武后即以“二圣”姿态位居临朝听政的第一线,显然太子李弘年小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大唐制度,东宫组织效仿朝廷制度具体而微,总管机关詹事府比照尚书省,左春坊比照门下省,右春坊比照中书省。当太子监国或理政时,例由一府二坊会同朝廷三省宰相共同协助太子处理政事。以武后称“二圣”前的第三次为例,虽然右相(中书令)李义府因恃武后之势非法胡为而在龙朔三年四月下狱配流,但是李绩仍以司空同三品为首相,许敬宗仍以太子少师同三品知西台(中书省)事掌握出旨权和东宫,加上太子李弘年小,所以即使由太子监国理政,对武后也无所妨碍。这时,武后因门第上升、母亲和儿子地位显著提升等因素,故地位日隆;加上处理宰相上官仪案,则更使权威日盛,因此顺利成为“二圣”。上述这些发展,在此有进一步说明的必要,以见武后的安排和发展。

前面提及先帝——太宗文皇帝——曾于贞观十二年(638)因为看不惯魏晋

南北朝以来山东衰败门第卖婚附势的风气,指示礼部尚书高士廉等人以“崇我唐朝衣冠人物”为标准,整齐全国士族,修成《氏族志》一百卷颁布天下。这在朝廷修撰固然是一件要事,而事实上对士族的社会观瞻和政治声望影响更大。在废立皇后的争辩中,由于废后系出山东大姓太原王氏,故支持的宰相均以“皇后出自名家”为由,反对废后;相对的,由于武后系出太原邻县之文水,原来属于小姓门第,如今虽为新贵家族,但也不算是第一等门第,故反对的宰相可能仍按传统观念将之视为小姓等级,力争“若必须别立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要在武氏”?气得武氏在帘中大怒骂道“何不扑杀此獠”!由此事例可知门第等级之被社会重视和对其族人发展的重要性。

《氏族志》撰成前武后之父只是已故正三品大臣,所以未叙武后本望,这必然影响文水武氏的社会声望和观瞻。及至武氏成为皇后,已为宰相的许敬宗就以此为理由,加上另一宰相李义府也因出身卑微,耻其家族于书上无名,于是奏请修改。重修的书取名为《姓录》,标准是“以皇朝得五品者书入族谱”,分为九等。

按照原则,皇后与皇帝匹齐,故后族列为第一等;许、李两人是正三品宰相,故得列入第二等;甚至连只因军功而获得五品以上勋者,其族也得列入书中。由于此书所订标准太宽泛,因此不为缙绅士大夫所接受,鄙称为《勋格》;但是对社会上的一般小姓寒素,则未必如此。不论如何,显庆四年(659)诛贬长孙无忌等人之同时所重修的此书,在政府复位士族门第时,可以说替武后出了一口怨气,也使文水武氏成为全国第一等的士族门第。因此,武后就在同年闰十月安排第二次至东都,并在翌年正月由东都还并州故乡。

此时还并州,对武后而言真的是衣锦还乡!史载帝后和五品以上官员一行在二月抵达并州(太原),皇上首先忙着大宴从官、诸亲和并州官属、父老,各赏赐有差,又曲赦并州都督府内人犯。因并州是大唐太原起义的根据地,皇上乃令所司致祭当年的阵亡将佐,普赐功臣子孙及元从僚佐将士官阶或财物,又赐酒会三日;最后祭汜祖父高祖皇帝的旧宅,而仅以武后之父、殷开山、刘政会三位功臣配享。武后则等官方仪式结束后,在三月亲宴亲属、邻里、故旧于朝堂,又会命妇、妇人于她所居的内殿,各赏赐有差,并赏及从行的五品以上官。甚至皇帝因并州是武后故乡,因此特别给并州幕僚长——长史和司马——各加勋级,又颁授八十岁以上城内及诸妇女各为郡君,给足武后面子。如是者扰攘两个月才打道

回东都。此行也,不但文水武氏社会声望大增,连着武后的个人威望也随之水涨船高;只是对皇上则是不幸,因为回都后四个月他就首次发风瘵了。可能他早已有发病因子,而因此行劳累和暴饮暴食,促使其爆发。

在政治场合里,不论个人或近亲,武后都摆着很高的姿态。在她举行皇后册礼那天,她就破例以大唐皇后的身份驾临肃义门,接受文武百官和外国君长的朝见,一点都不以曾被人批评为出身低微或是先帝之妾而自惭自卑。稍后,她让父亲被追赠为司徒周国公,又让母亲杨氏改封为代国夫人。大唐制度,命妇有内、外两种,内命妇指皇帝妃嫔及太子嫔妾,至于公主、王妃以至其他诰命夫人均是外命妇;诰命夫人则或从夫或从子而贵,诰命须与夫、子相配应。现在武后之父追封为周国公而其母却另封为代国夫人,这也是破例之举,无异向全国臣民宣告:

其母不是因其父而贵,而是因她本人而贵。更有甚者,代国夫人从国公之品秩原为从一品,就在皇上首次发病、她首次参决朝政的那个月,她又让母亲改封为荣国夫人,品第一,位居王公母妻之上。这是有意要让杨氏成为外命妇中的第一夫人,更是破例中的破例。可见武后不怕批评,自我评价,尽量地提升她自己与本家的政治地位。

至于武后的亲生子当然也作了很好的安排。长子(皇五子)李弘在显庆元年(656)正月四岁之时,武后就帮他取得了皇太子的地位。次子李贤这年才三岁——他生于永徽五年十二月,实则只有一岁半——也已经在同年六月封为潞王,官拜京师所在地的雍州牧。此年十一月第三子李显出生,亦于次年(显庆二年,657)二月封为周王,并在同年年末官拜东都所在地的洛州牧。三个儿子毕年幼,甚至还在襁褓,却已都在她成为皇后后的两年之中分据要职。第四子李旭轮,要晚至龙朔二年(662)六月才出生,同年十月即封为殷王。就在此年十二月,今上又命李贤为扬州大都督,李显为并州大都督,旭轮则遥领冀州大都督,这时兄弟们仍然年在冲幼或在襁褓之中,这是武后首次参与朝政后两年所发生的事。

武后不完全按照传统的“妻从夫贵、母从子贵”方式行事,而是硬扭过来,以“妻从夫贵、子从母贵、父(母)从女贵”的方式来抬高自己,使自己能在极短时间之内,身份日高而位望日隆。她的亲生子既在襁褓之龄分据要津,则他们的庶出兄长们自然要退居次要,此时最惨的是曾经当过太子的庶长兄李忠。李忠的惨事与上官仪案关系亲密。

前面提过李忠曾被利用为阻拦武后的第一着棋子,使他成为武后的眼中钉,让他陷入心理恐惧之中而有异常行为。显庆五年(660)七月,皇上和武后一行游并州回至东都后不久,就有一个服侍李忠的妇人阿刘,远从房州来控告李忠的罪状,遂被父皇废为庶人。他的罪状和处分隋形,《黜梁王忠为庶人诏》是这样说的:

房州刺史·梁王忠居庶孽之地,在发卯之辰,柳奭、遂良,上结无忌,频繁进说,劝立东朝。朕以副官之位,宜遵周道,苟非其人,不可虚立。正以宗臣之寄,仰在诸公;旦夕勤恳,难为其意!及正嫡升储,退至列屏。乐善之事,早紊于宾僚;窥怨之词,日盈于床第。妇女阿刘,远有陈告;迹其罪状,盖非一途:

乃伪作过所入关,云欲出家逃隐;又令急使数诣京都,觇候两宫,潜问消息;自说妖梦,戴通天冠,喜形于色,以邀非望;每召巫师,祀龙祈福;画千菩萨,愿升本位;每于晨夕着妇人衣,妄有猜疑,云防细作;又嗟柳臾,称其为我;悼伤韩瑗,情发于词。朕初见此言,疑生怨谤,故遣御史大夫理及中书官属,相监推鞫,证见非虚……怀奸匿怨,一至于斯;揭发论罪……应从极罚。皇后情在哀矜,兴言垂泪,再三陈请,特希全宥。朕戚属之中,频亏国典……尤深愧叹!特宜屈法,降为庶人。

显示皇上当年立李忠为太子是格于宗臣“旦夕勤恳,难为其意”之下同意的,如今有人陈告,审问又属实,若非武后在旁求情,则论罪“应从极罚”。李忠步长孙无忌这位“宗臣”后尘被迁居黔州,囚禁于大伯父故废太子李承干的旧宅。

可怜的李忠,虽已逊位而为亲王,但是依然不得安稳。如果这道诏书所述属实,则他在被黜后的生活,已是极度紧张和焦虑,甚至感到极不安全,以至有宗教妄想和迫害妄想的心理状况。陷李忠生活于这般地步,孰令致之?是他个性柔弱的父皇吗,还是嫡母武后?但是武后在这个事件中,起码表面上却是从旁扮演了“情在哀矜,兴言垂泪,再三陈请,特希全宥”的慈母角色,并非“燕啄皇孙”的严母角色!

被逼得精神心理已经发生问题的李忠,事情至此并未完全结束,四年之后——麟德元年(肋)——天降横祸,武后使许敬宗状告上官仪等与他谋反。李忠百口莫辩,于是在囚所被赐死,年仅二十二岁;且因无子,故直到第二年才因五弟太子李弘之请求而被收葬,有关的史书都是这样记载。如此看来,孰令致之的人

已经不言而喻!武后对这个无辜涉入她权力斗争的庶长子,一直记恨而不能忘怀,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揆诸她后来对其他庶子女的情况,益发可以证明此判断是真的。武后作为一个嫡母,她对庶子女们已经展开了家庭暴力的破害。怨恨会使人丧失理智,所以她不顾先前所要扮演的角色,而对庶子女们实施家庭暴力,可以说已从严母变成虐母。

上官仪是武后继长孙无忌之后第二波被迫害的宰相,是另一匹她要杀死的狮子骢,原案本与李忠无关。根据史书说法,此案起因于皇上与武后的感情不和。

原来武后当年不耻委屈地侍奉皇上,目的只是为了争宠夺位。如今目的已达成,她就一改常态,专作威福,不但施施然无惮于皇上,而且反过来实行“御夫”,监视及控制今上的行为。监视配偶的行为,在当时社会不算是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情;但对当代而言,已经构成一种精神虐待,属于婚姻暴力的现象。久了之后,皇上遂忿忿不平。降至麟德元年(664),武后曾经召请道士郭行真进入东内为蛊祝厌胜之事,宦官王伏胜揭发了此事,遂引发事端。

厌胜是严重的案件,是当年王皇后被废的主因,武后肯定会知道。她冒险为此事,是因为夫妻琴瑟违和而请道士巫祝解困,或者是因为废后废妃鬼魂为厉而请道士巫祝解谢,更或是因为姊姊韩国夫人母女这时已被皇上所宠,因怕失宠而事蛊祝厌胜?无论如何,前二者只是作法解困或解谢罢了,不至于咒害别人。如果武后蛊祝厌胜之事是真的,则必有咒害的特定对象。按照常理判断,武后这时仍需皇上支持,应不至于仅为夫妻失和而咒害夫皇,所以为了姊姊和甥女得宠而作蛊,实有极大的可能。史谓韩国夫人母女因武后之故,得以出入宫中,并且皆得宠幸于皇上。不知何时韩国夫人死,其女则被封为魏国夫人,更被宠,皇上且想纳她为嫔,而碍于武后,久未能决,故武后则对此甥女甚为内忌。武后的宠爱有被分或被夺的可能,这恐怕是她请道士入宫蛊祝厌胜的缘由,对象应是其姊和甥女或其中一人。皇上得知此事,大怒,密召宰相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来商议。这时门下省和中书省已改名为东台和西台。

上官仪善为文章,尤工五言诗,成名很早。他早年系出武后堂舅杨恭仁的门下,为杨恭仁所礼遇,举进士出身。先帝闻其名,召他入宫为弘文馆直学士,常与他作文相和,甚至要他批改草稿,由此多次升迁,至今上乃拜他为宰相,仍兼为弘文馆学士,是典型的文学侍臣。不过上官仪也有典型的文人性格,颇恃才任

势,故为当代所嫉。当今上与他商议武后蛊祝厌胜之事时,上官仪附和上意,说皇后专恣,失海内之望云云,与皇上意见相合,于是皇上即令他起草废后诏书。

武后早已在宫中布满眼线,故左右奔告于她。武后闻讯,马上往见皇上自诉。皇上对着武后,羞愧不已,待她如初,还怕武后怨恨他,于是骗她说:“是上官仪教我!”顿时使上官仪成为武后要杀的下一匹师子骢,可说是武后三驯狮子骢。

武后整肃上官仪的方式如同整肃长孙无忌等人一般,执行者也是许敬宗。由于上官仪曾经做过李忠为陈王时的谘议,王伏胜也曾服侍过李忠,于是武后使许敬宗诬奏,说他们三人暗通谋大逆。麟德元年十二月,上官仪被捕入狱,与其子周王府属上官庭芝、王伏胜皆被杀,藉没家族。他的孙女上官婉儿时在襁褓,就是因为此案而没入宫中。两天之后李忠也被赐死,并且牵连宰相刘祥道等朝士多人,皆坐与上官仪交通之罪而被流贬。

武后利用此案除掉对储君有潜在威胁的废太子,又借机再度杀贬对她不利或令她不悦的宰相朝臣,大大增高了她的威权。从此以后,皇上每次上朝,武后都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天下大权悉归中宫,臣民黜陟、生杀决于其口,皇上拱手而已,中外称之为“二圣”。

史书批评皇上如此受武后控制,是他昏懦或惧内的结果;也有近人为此大加反驳,以为武后干政与皇上是否昏懦或惧内无关,也无事实证明皇上的确如此。

笔者以为知子莫如父,先帝早就认为皇上性格懦弱而曾有废立之意。当房遗爱案发生时,今上不敢亲问其叔父、兄长等人的涉案情状,更不敢挽救他们,应该是他不敢拂逆长孙无忌,不敢与无忌冲突的懦弱表现。同样的表现一再重复出现于无忌等相被诬谋反,乃至上官仪和其亲子李忠被诬谋反诸案,这时他不敢拂逆的是武后,甚至当武后来质诉时他表现得“羞缩,待之如初”,而且更怕她怨恨,故骗她说是上官仪教我。在此案中,武后明显地扮演时下“悍妻”的角色,而皇上则是扮演“懦夫”的角色,可见皇上性格懦弱是千真万确之事,不能说没有证据。懦弱是缺乏勇气的表现,这种人容易被人控制支配,却与他是否聪明能干无绝对的关系。懦弱的人可能是聪慧人,也可能是能干者,只是他没有勇气与别人冲突,缺乏向别人大声说“不”的胆量。皇上基本上就是这种人,所以先前受制于舅父无忌,此后受制于妻子武后。

至于惧内,的确是有些男人的特质,也是唐人颇普遍的社会现象;其实惧内

也与懦弱无绝对的关系,因为懦弱的人不一定惧内。不过,武后是强悍而当权的女人,懦弱的皇上在宫中动辄受制,长期不胜其忿,却不敢冲撞武后,甚至还惧怕她,正是懦弱和惧内兼而有之的表现,毋庸置疑。武后不仅在宫中控制皇上,迫害她的庶子女,也同时严厉管教她的亲生子女,以至于支配皇上在外朝所管的朝政。试想若无强力的后台支持,许敬宗敢连诬大案整肃几个元老宰相和其余朝臣吗?敢逼死皇帝的亲舅舅和庶长子吗?这些整肃大案事实上都与幕后的武后有关。皇上面对这些大案连问都不敢问,也不敢赦免他们,任由别人来干,其为懦弱或者昏庸,抑或两者皆是,读者可以自作判断。只是当妨碍拔除后,武后仍不放心,遂以二圣的姿态与皇帝临朝听政。根据上面列举太子监国的状况看,这时与皇上生病无关,因此正是他惧内和受控的公开表现;只是武后从此以后似乎也避免过分刺激皇上,以免废后之事再次发生。帝后共同临朝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大唐历史自此进入了一个新里程。

皇后临朝垂帘与皇帝听政,是史无前例的改革,在传统的男性社会里称为“牝鸡司晨”,为何没有朝臣反对?大概皇上既因惧内而不阻止此事,臣民的黜陟生杀又决于武后之口,支持她或甘为她打手的宰相如李绩和许敬宗还在,群臣安敢以身试法反对此事。

事实上,当时的政局政风相当微妙。自从长孙无忌等相被整肃之后,相权以李绩和许敬宗最为重,当年与无忌、遂良不合的人或被平反重新任用——如韦思谦和李干佑,或被重用拜相——如李义府和卢承庆,其他公卿已不敢正言,及等到上官仪获罪后情况更糟。例如二圣临朝的第二年——麟德二年(664)二月,皇上曾问侍臣说:“隋炀帝拒谏而亡,朕常以为戒,虚心求谏,而竟无谏者,何也?”李绩在旁回答说:“陛下所为尽善,故群臣无得而谏!”阿谀人君之情、阻塞他人逆言之意可见。又过了三年——干封二年(肋)二月,皇上责怪臣民不推荐贤才,大家不敢回答,只有司列少常伯(吏部侍郎)李安期回答道:“天下非无贤才,群臣亦非敢遮蔽贤才。只因近来公卿一有推荐,即被谗言者指为朋党,被荐者未获任用而推荐者先已获罪,所以各务杜口!陛下若真推至诚以待贤,其谁不愿举所知?此关键在陛下而非在群臣也!”这种情况大约与无忌和遂良秉政时,皇上怪问百官不言事的情况相当,显示他又被另一批权贵所包围,只是由无忌、遂良朋党换成李绩、敬宗朋党而已。

这种政局政风粉饰了一些太平无事的假象,武后则要更进一步大加粉饰,这就是要举办封禅大典——历代封建王朝最大的典礼。

天子待天下太平而后至泰山封禅,告成功于天,源出于方士之说,自秦汉以来常为好大喜功之主所向往;但也常以天下未臻太平,故历朝帝王很少敢举行此礼。像秦始皇、汉武帝之流先后举行此礼,司马迁于是在其名著《史记》中,特撰《封禅书》一篇,对二帝极尽揶揄讽刺之事事。先帝——太宗文皇帝——平定天下,推行“贞观之治”,早就议论过要举行此礼很多次了,只因他为人谦虚或时机不对,所以一直没有举行。等到皇上继位后的显庆六年二月,益州等地皆言龙见。天示祯祥,龙出太平,故下旨改今年为“龙朔”,群臣又数请封禅,武后也密赞此事,本来已下旨要在龙朔三年(663)正月举行,只因讨伐高丽和百济的军事行动而下诏停止。

同年九月,唐、新罗联军大破百济、倭国(日本)联军于白江口,百济尽平,除了留下刘仁轨部镇守百济之外,主力凯旋班师。这年十月,有司奏称东内正殿含元殿前麟趾见。麒麟是瑞兽,它的出现也具有太平的象征,于是改明年年号为“麟德”。战争的胜利加上麟见,让朝廷再度动起封禅的念头,乃于麟德元年(664)七月一日下旨,宣布将在三年正月至泰山封禅,各州都督、刺史须在明年十二月聚集于山下,诸王十月集合于东都,官方进入筹备状态。

麟德二年(665)正月,皇上一行启程往东都,命司空李绩、太子少师许敬宗等为检校封禅使。十月,武后和司礼太常伯刘祥道相继奏请封禅,于是车驾从东都出发,六宫妃嫔、百官兵士及仪仗法物,浩浩荡荡相继几百里。东自高丽,西到波斯,包括突厥、于阗、天竺、乌苌、昆仑、倭国、新罗和百济等诸国元首酋长,各率部属扈从,穹庐毡帐及牛羊驼马填塞道路。时人以为古来帝王封禅,从未有过如此之旺盛。十二月到达齐州,留住十日,在行宫牙帐朝见随行及来会的群臣,然后再出发进抵泰山之下。

武后一再力赞举行封禅大典,其实她是出自个人的目的:一方面要借此彰显她参与大政以来致天下太平的成就,另一方面则要借此突出她的个人政治地位。

封禅大典主要由两部分典礼构成,即祀昊天上帝的封礼和祭皇地祗的禅礼,均由皇帝首先行初献礼,然后分由公卿行亚献和终献礼。所以她在十月奏请封禅时,曾上奏批评封禅旧仪之中,祭皇地祗典礼部分以太后配享而却以男性的公卿行

礼,至为术当,于礼未安,要求到时要由她率领内外命妇行礼奠献。皇上同意了她的这种做法,下诏在社首山举行禅礼时,由皇后主持亚献,越国太妃燕氏主持终献。检校封禅使当然配合武后之意,拟制皇后亚献的仪注。女性参与国家最高级的祭祀天地大典,实为前所未闻之事,也是前所未有的创例,由此可见武后之用意。

三年正月元旦,今上祀昊天上帝于泰山南山下的封祀坛,以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配享。第二天登山,又封玉册于山上的登封坛。三日,祭皇地祗于社首山之降禅坛,以太穆皇后(今上祖母)、文德皇后(今上生母)配享。皇上初献完毕,执事者皆驱下,宦官执帷而上,由武后登坛亚献,越国太妃为终献。史官说武后率六宫登山行礼时,歌舞者均用宫人,帷帐皆锦绣为之,群臣瞻望,多窃笑之。

你们的窃笑归你们的窃笑,我自我作古归我自我作古,总之,中国历代举行封禅大典,我是唯一主持亚献的皇后,对我如今的政治地位和历史地位,无疑有很大的提升和突破作用!因此,我会在乎群臣的嘲笑吗?大典举行完毕,正月五日,皇上御朝觐坛接受朝贺,改元“乾封”以示庆祝,跟着赐三品以上官员爵升一等,四品以下官员位加一阶,其余奖赏各有差,大赦天下,赐酒会七天,到同月十九日才从泰山回驾。中途经曲阜县,幸孔子庙,追尊为太师;经谷阳县,幸老君庙,追尊为太上玄元皇帝;然后经东都,直至四月才返回京师。这年武后四十二岁。

武后参赞封禅,从筹备到还京,降重非凡、热闹异常大约两年。她经此大典而使位望获得空前提高,除了打破女性不参与大祀的禁忌之外,尚且打破了官员须凭考绩进阶的制度,开创了“泛阶”之局面,等到皇上晚年,朝廷穿绯服的四品官几乎满朝都是,可见其泛滥。不但如此,她还有一个收获,就是借此机会除掉了她的情敌外甥女魏国夫人。

前面说到武后之姊韩国夫人及其女贺兰氏皆得幸于皇上,这时韩国夫人已死,其女则被封为魏国夫人,居于宫中,皇上一直想收她为妃嫔,但难于武后而不敢决。武后是善妒之人,心里厌恶魏国夫人得紧,只是忍隐未发。这次堂兄弟——始州刺史武惟良和淄州刺史武怀运——依例会集泰山封禅,并且随驾来到京师。大唐百官有向帝后献食的习惯,当惟良等在京献食之时,武后密置毒于食中,使魏国夫人食之,因此暴死。武后归罪于惟良兄弟,尽杀之,并将他们的姓改为“蝮”氏。蝮是一种毒蛇,与武字谐音;情形如同改王皇后为“蟒”氏,改萧淑

妃为“枭”氏,皆取其姓氏谐音的毒恶之物以诋毁之,一泄心中之怨恨。

至此,武后已坐稳二圣临朝的格局,内无情敌,外无强争,但是她还是要提高自己的威望。权威对权力欲旺盛的人来说,总是永远有强大无比的吸引力!此时的大唐,事实上也进入了兴盛的局面:户口比贞观初曾加了一百万户,物价便宜,文治鼎盛,武功强大,声教远播。因此封禅之后的第二年,二圣命百官商议建造明堂。汉儒传说明堂是上古圣王听政布教之堂,但是一直以来谁也弄不清楚它的制度,以至聚众纷纭,莫衷一是。先帝也想建造明堂,但其结果则仍是因百官久议不决而停止。乾封三年(668)三月,二圣因朝廷议明堂制度略定,下诏大赦天下,改元“总章”。明堂的另一名称为总章,二圣为了显示兴建决心,所以改元,并且将京师所在的长安和万年二县分析,增添为长安、万年、干封和明堂四县。不过,由于明堂的构室应该有几、功能为何依然引起争议,加上京师、山东、江淮等地天灾饥荒,所以兴造之事也就不了了之。二圣继效法前代圣王封禅泰山,而欲再次效法圣王布政明堂之盛举,这时也就成为遗憾,需待皇上死后,武后才能单独毅然为之。

总章三年(670)初,明堂虽然不能建成,但是国内外情势基本上仍能维持兴盛的局面。不过就在这年中,大唐传来了国防军事上的重大噩耗:先是于四月,吐蕃攻陷大唐西域十八州,安西四镇撤守;后来于七月,大唐西征军在薛仁贵统领之下,又被吐蕃大败于大非川,全军覆没,属国吐谷浑沦陷。这是大唐从开国以来从来有过的丧败!是二圣临朝统治之下国势走下坡的先声。二圣本来已在四月赴九成宫避暑,这时急急回京坐镇。更糟的是,八月回到京师,又适逢关中久旱饥馑,不得不于九月下旨任由百姓往诸州逐食,并且宣布于明年正月出幸东都。

“屋漏偏逢连夜雨”,高龄九十二岁的武后母亲杨氏,此行也陪同至九成宫,却在旅游中间染上疾病,药治无效,于八月二日死于九成宫的山邸。这时二圣已回至京师,凶闻传至,武后因不能请安侍病而悲痛不已,皇上恐怕妻子不胜其悲,安慰有加,改封杨氏为卫国夫人。闰九月二十一日,武后遵照母亲遗嘱,将她葬于咸阳县的洪渎原外祖父旧坟之左。是日之后,皇上废朝三日,下旨追赠杨氏为鲁国太夫人,谥号“忠烈”,仍令司刑太常伯(刑部尚书)卢承庆监护丧事;又特命宰相戴至德持节吊祭,九品以上文武京官及诸亲命妇并赴宅吊哭,送葬至渭桥,葬礼规格依照王礼,官方所立之碑且由皇上亲笔御书。

闰九月一日是辛丑日,就在三日,武后以久旱请避位,皇上不许。同月十二日,皇上反而下旨追赠武后之父——司徒周忠孝公——为太尉太子太师太原郡王,杨氏为太原郡王妃,并于官方备礼册命时亲御横门开轩悲哭。到了二十一日,皇上遂如上述,极尽隆重其事地举行杨氏的丧礼。这年是二圣统治情况开始下降的一年,对武后来说尤其是内忧外患。因此武后透过母亲的高规格丧礼,不仅转移了臣民的视线,而且也因此再度提高了自己的位望,真是善于利用者可以逢凶化吉!

又过了两三年,皇上因去东都而生病,一再让太子李弘监国视事;而太子则因多病及人侍,力有未逮,其实此时大权已由武后所掌控。降至咸亨五年(674)的上半年,武后从岭南召回哥哥武元爽之子武承嗣,让他袭爵周国公,并且升迁他为宗正卿。宗正卿职掌皇家的属籍,一般由李氏任之,现在由武氏子弟来掌管,是则一叶可以知秋。就在武承嗣出掌宗正卿后的三个月——咸亨五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那天,二圣追尊皇上祖宗:远祖宣简公李熙为献祖宣皇帝,其子懿王李天赐为懿祖光皇帝,皇上高祖父太祖景皇帝李虎和曾祖父世祖元皇帝李昞不追尊,祖父高祖大武皇帝李渊为高祖神尧皇帝,父亲太宗文皇帝李世民为太宗文武圣皇帝,他们的妻子都追尊以相应的皇后位号。如此追尊皇上的六代祖宗,名义上是为了避先帝和先后之称,真实目的是为了武后要自我尊大:从此时起,皇上称为“天皇”,武后称为“天后”。皇帝和皇后同时改称为天皇和天后,这似乎与“二圣”的称谓更名副其实。同时为了表示纪念之意,将此年改元为“上元”,并且大赦天下。

武后的威望已经提升到史无前例之高,权力欲至此已经显示得很清楚。这年她五十岁。今后她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掌握权力和如何主导朝政。以后二圣临朝的局面。又将进入新的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