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与物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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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鸭窠围清晨

这时已七点四十分了,天还不很亮。两山过高,故天亮较迟。船上人已起身,在烧水扫雪,且一面骂野话玩着。对于天气,含着无可奈何的诅咒。木筏正准备下行,许多从吊脚楼上妇人处寄宿的人,皆正在下河,且互相传着一种亲切的话语。许多筏上水手则各在移动木料。且听到有人锐声装女人无意思地天真烂漫地唱着,同时便有斧斤声和锤子敲木头的声音。我的小船也上了篷,着手离岸了。

昨晚天气虽很冷,我倒好。我明白冷的原因了。我把船舱通风处皆堵塞了一下,同时却穿了那件旧皮袍睡觉。半夜里手脚皆暖和得很,睡下时与起床时也很舒服方便。我小船的篷业已拉起,在潭里移动了。只听到人隔河岸“牛保,牛保,到哪囊去了?”河这边等了许久,方仿佛从吊脚楼上一个妇人被里逃出,爬在窗边答着:“宋宋,宋宋,你喊哪样?早咧。”“早你的娘!”“就算早我的娘!”最后一句话不过是我想象的,因为他已沉默了,一定又即刻回到床上去了。我还估想他上床后就会拧了一下那妇人,两人便笑着并头睡下了的。这份生活真使我感动得很。听到他们的说话,我便觉得我已经写出的太简单了。

我正想回北京时用这些人作题材,写十个短篇,或我告给你,让你来写。写得好,一定是种很大的成功。这时我们的船正在上行,沿了河边走去,许多大船同木筏,昨晚停泊在上游一点的,也皆各在下行。我坐在舱中,就只听到水面人语声,以及橹桨搅水声,与橹桨本身被推动时咿咿呀呀声。这真是圣境。我出去看了一会儿,看到这船筏浮在水面,船上还扬着红红的火焰同白烟,两岸则高矗而上,如对立巨魔,颜色墨绿。不知什么地方有老鸦叫着出窠,不知什么地方有鸡叫着,且听得着岸旁有小水鸡吱吱吱吱地叫,不知它们是种什么意思,却可以猜想它们每早必这样叫一大阵。这点印象实实在在值得受份折磨得到它。

我正计算了一阵日子。我算作八号动身,应在下月七号到地见你。今天我已走了十天,至多还加个五天我必可到家。若照船上人说来,他们包我下行从浦市到桃源作三天(这一段路上行我们至少需八天),从桃源到常德一天,从常德到长沙一天,从长沙到汉口一天,汉口停一天,再从汉口到北平两天,加上从我家回到浦市两天,则路上共需十一天。共加拢来算算,则我可在家中住四天。恐怕得多住一天,则汉口我不耽搁,时间还是一样的……今天十七,我快则二十天后可以见你,慢也不过二十三天,我希望至迟莫过十号,我们可以在北京见面。我希望这次回到家中,可以把你一切好处让家中人知道,我还希望为你带些有趣味的东西,同家中人对你的好意给你。我一到家一定就有人问:“为什么不带张妹来?”我却说:“带来了,带来了。”我带来的是一个相片,我送他们相片看。事实上则我当真也把你带来了,因为你在我的心上!不过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给人,我不让他们从这个事情上得到一个发笑的机会。一个人过分吝啬本不是件美德,我可不能不吝啬了。

今天风好像不很大,船会赶不到辰州。然而至多明天我总可到辰州的。我一到地就有两件事可做,第一是打电话回去,告大哥我已到了辰州,第二是打电报给你希望你把钱寄来。我这次下行,算算有九十块钱已够了,但我希望手边却有一百廿块钱,因为也许得买点东西回北京来送人。这里许多东西皆是北京人的宝贝,正如同北京许多东西是这里宝贝一样。我动身时一定有人送我小东小西,我真盼望所有东西全是可以使你欢喜的,或转送四丫头,使四丫头惊奇的。

这时已八点四十,天还暗暗的。也许这小表被我拨快了一些,也许并不是小表的罪过。从这次上行的经验看来,不拘带什么皆不会放坏,故下行时也许还可以为你带些古怪食物!九九是多年不吃冻菌了的,我预备为她带些冻菌。你欢喜酸的,我预备请大嫂为你炒一罐胡葱酸。四丫头倾心苗女人,我可以为她买一块苗妇人手做的冻豆腐。时间若许我从容些,我还能同三哥到乡下去赶次场,说不定我尚可为四丫头带点狗肉来。我想带的可太多了,一个火车厢恐怕也装不下。正因为这样子,或者我一样不带。

我忘了问张大姐要些什么了。请先告她,我若到苗乡去,当为她带个苗人用的顶针或针筒来。我那里针筒皆镂花,似乎还不坏。我还听同乡说本城酱油已出名,且成为近日来运销出口的一种著名东西,下可以到长沙,上可以到川东黔省,真想不到。我无论如何总为你们带点酱油来的。

九点四十五分,我小船停泊在一个滩乱石间,大家从从容容吃过了早饭。又吃鱼。吃了饭后船上人还在烤烤火,我就画了一个对河的小景。对河有人家处色泽极其美丽,名为“打油溪”。还有长长的墙垣,一定就是油坊。住在这种地方不作诗却来打油,古怪透了。画刚打好稿子,船就开了。今天小船还应上两个大滩,“九溪”同“横石”,这滩还不很难上,可是天气怪冷,水手真苦。说不定还得落水去拉船。近辰州时又还有个长十里的急流,无风时也很费事。今天风不好,不能把船送走,故看情形还赶不到辰州。我希望明天上半天可到,用半天日子做一切事,后天就可上行。我还希望到了辰州可以从电话中谈几句话,告他一切,也让他们放心些,不然收到了你的信后,却不见我到家,岂不稀奇。

今天更冷,应当落大雪了,可是雪总落不下来。南方天气我疏远得太久了,如今看来同看一本新书一样,处处不像习惯所能忍受的样子,我若到这些地方长住下去,性格一定沉郁得很了。但一到春天,这里可太好了。就是这种天气,山中竹雀画眉依然叫得很好,一到春天,是可想而知的。

潭中夜渔

我只吃一碗饭,鱼又吃了不少。这时已七点四十,你们也应当吃过饭了。我们的短期分离,我应多受点折磨,方能补偿两人在一处过日子时,我对你疏忽的过失,也方能把两人同车时我看报的神气使你忘掉。我还正在各种过去事情上,找寻你的弱点与劣点,以为这样一来,也许我就可以少担负一份分离的痛苦。但出人意料的是我越找寻你坏处,就越觉得你对我的好处……

夜晚了,船已停泊,不必担心相片着水,我这时又把你同四丫头的相从箱中取出来了。我只想你们从相片上跳下来,我当真那么傻想……我应当多带些你们的相片来了。我还忘了带九九同你元和大姐的相片,若全带到箱子里,则我也许可以把些时间,同这些相片来讨论点事情,或说几个故事,或又模拟你们口吻,说点笑话……现在十天了我还无发笑机会。三三,四丫头近来吃饭被踢没有?应当为我每次踢她一脚。还有九妹,我希望她肯多问你些不认识的生字,不必说英文,便是中文她需要指点的方面也就很多。还有巴金,我从没为他写信,却希望你把我的路上一切,撮要告给他,并请他写点文章,为刊物登载。还有杨先生,指杨振声先生。你也得告他我在路上的情形。我为了成日成夜给你这个三三写信,别的信皆不曾动手,也无动手机会,你为我各处说一声就得了。

现在已九点了,这地方太静,静得有些怕人。晚上风又大了些,也猛了些,希望它明天还能够如此吹一天,则到辰州必很早。我想最好我再过五天可到家……我一切信上皆不敢提及妈的病,我只担心她已很沉重,又担心她正已复原,却因我这短期回家、即刻分离增加她老人家的病痛。我心虚得很。三三,这十多天想来我已有很多信件了,我希望其中并无云六报告什么不吉消息。我还希望你们能把我各处来信看看,应复的你且为我一一复去。我这一走必忙坏了你……

三三,这河面静中有个好听的声音,是弄鱼人用一个大梆子、一堆火,搁在船头上,河中下了拦江钓,因此满河里去擂梆子,让梆声同火光把鱼惊起,慌乱地四窜便触了网。这梆声且轻重不同,故听来动人得很。这种弄鱼方法,你从书上是看不到的。还有用火照鱼,用鸡笼捕鱼,用草毒鱼种种方法,单看书,皆毫无叙述。

我小船泊的地方是潭里,因此静得很,但却有种声音恐怕将使我睡不着。船底下有浪拍打,叮叮地响。时间已九点四十分,我的确得睡了……

弄鱼的梆声响得古怪,在这样安静地方,却听到这种古怪声音,四丫头若听到,一定又惊又喜。这可以说是一首美丽的诗,也可以说一种使人发迷着魔的符咒。因为在这种声音中,水里有多少鱼皆触了网,且同时一定也还有人因此联想到土匪来时种种空气的。三三,凡是在这条河里的一切,无一不是这样把恐怖、新奇同美丽揉和而成的调子!想领略这种美丽,也应得出一份代价。我出的代价似乎太多了点……我不放下这支笔,实在是我一点自私处。我想再同你说一会儿。在这样一叶扁舟中,来为三三写信,也是不可多得的!我想写个整晚,梦是无凭据的东西,反而不如就这样好!

……

二哥

十七日下十时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