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飓荡漾着歌声。
花芳,
衣香,
消融入一片苍茫,
时静,
时闻,
虚空里袅着歌音。
以一个东方民族的感情,对自然所感到的音乐与图画意味,由文字结合,成为一首诗,这文字,也是采取自己一个民族文学中所遗留的文字,用东方的声音,唱东方的歌曲,使诗歌从歌曲意义中显出完美,《采莲曲》在中国新诗的发展上,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作者是主张诗可以诵读的人,正如同时代作者闻一多、徐志摩、刘梦苇、饶孟侃饶孟侃现代诗人,新月社成员。
刘梦苇现代诗人。一样,在当时,便是预备把《采莲曲》在一个集会中,由作者吟唱,做一个勇敢的试验的。在闻一多的《死水》集里,有可读的诗歌,在徐志摩的《志摩的诗》集里,也有可读的诗歌,但两人的诗是完全与朱湘作品不同的。在音乐方面的成就,在保留到中国诗与词值得保留的纯粹,而加以新的排比,使新诗与旧诗在某一意义上,成为一种“渐变”的连续,而这形式却不失其为新世纪诗歌的典型,朱湘的诗可以说是一本不会使时代遗忘的诗的。
作者所习惯的,是中国韵文所有的辞藻的处置。在诗中,支配文言文所有优美的、具弹性的、具女性的复词,由刁:朱湘的试验,皆见出死去了的辞藻有一种机会复活于国语文学的诗歌中。这尸骸的复活,是必然的,却仍是由于作者一种较高手段选择而来的。中国新诗作者中,沈尹默、刘复、刘大白刘复即刘半农,中国现代诗人,五四新文化运动积极倡导者。
刘大白现代诗人,新诗倡导者之一。,皆对旧诗有最好学力,对新诗又尽过力作新的方向拥护的,然而从《邮吻》作者的各样作品中去看看,却只见到《邮吻》作者摆脱旧辞藻的努力,使新诗以一个无辞藻为外衣的单纯形式而存在,从刘复的《扬鞭集》去看看,这结果也完全相同。这完全弃去死文字的勇敢处,多为由于五四运动对诗要求的一种条件所拘束,朱湘的诗稍稍离开这拘束,承受了词曲的文字,也同时还承受了词曲的风格,写成他的《草莽集》。但那不受五四文学运动的拘束,却因为作者为时稍晚的原因。同样不为那要求所拘束与限制,在南方如郭沫若,便以更雄强的夸张声势而出现了。
在《草莽集》上,如《猫诰》,以一个猫为题材,却作历史的人生的嘲讽,如《月游》,以一个童话的感兴,在那诗上作一种恣纵的描画,如《王娇》;在传奇故事的题材上,用一支清秀明朗的笔,写成美丽的故事诗,成就全都不坏。其中《王娇》那种写述的方法,那种使诗在弹词与“曲”的大众的风格上发展,采用的也全是那稍古旧的一时代所习惯的文字,这个试验是尤其需要勇敢与才情的。
不过在这本诗上,那些值得提及的成就,却使作者同时便陷到一个失败的情形里去了。作者运用辞藻与典故,作者的诗,成为“工稳美丽”的诗,缺少一种由于忧郁、病弱、颓废而形成的犷悍兴奋气息,与时代所要求异途,诗所完成的高点,却只在“形式的完整”,以及“文字的典则”两件事上了。离去焦躁,离去情欲,离去微带夸张的炫目光彩,在创作方面,叶圣陶先生,近年来所有的创作,皆在时代的估价下显然很寂寞的,朱湘的诗,也以同一意义而寂寞下去了。
作者在生活一方面,所显出的焦躁,是中国诗人中所没有的焦躁,然而由诗歌认识这人,却平静到使人吃惊。把生活欲望、冲突的意识置于作品中,由作品显示一个人的灵魂的苦闷与纠纷,是中国十年来文学其所以为青年热烈欢迎的理由。只要作者所表现的是自己那一面,总可以得到若干青年读者最衷心的接受。创作者中如郁达夫、丁玲,诗人中如徐志摩、郭沫若,是在那自白的诚实上成立各样友谊的。在另外一些作者作品中,如继续海派刊物兴味方向而写作的若干作品,即或作品以一个非常平凡非常低级的风格与趣味而问世,也仍然可以不十分冷落的。但《草莽集》中却缺少那种灵魂与官能的烦恼,没有昏瞀,没有粗暴。生活使作者性情乖僻,却并不使诗人在作品上显示纷乱。作者那种安详与细腻,因此使作者的诗,乃在一个带着古典与奢华而成就的地位上存在,去整个的文学兴味离远了。
在各个人家的窗口,各人所见到的天,多是灰色的忧郁的天,在各个年轻人的耳朵边,各人所听到的声音,多是辱骂埋怨的声音。在各人的梦境里,你同我梦到的,总不外是……一些长年的内战,一个新世纪的展开,作者官能与灵魂所受的摧残,是并不完全同人异样的!友谊的崩溃,生活的威胁,人生的卑污与机巧,作者在同样灾难中领受了他那应得的一份。然而作者那灾难,却为“勤学”这件事所遮盖,作者并不完全与“人生”生疏,文学的热忱却使他天真了。一切人的梦境的建设,人生态度的决定,多由于物质的环境,诗人的梦,却在那超物质的生活各方面所有的美的组织里。他幻想到一切东方的静的美丽,倾心到那些光色声音上面,如在《草莽集》中《梦》一诗上,那么写着:
水样清的月光漏下苍松,
山寺内舒徐地敲着夜钟,
梦一般的泉声在远方动。
从自然中沉静中得到一种生的喜悦,要求得是那么同一般要求不同,纯粹一个农民的感情,一个农民的观念,这是非常奇异的。作者在其他诗篇上,也并不完全缺少热情,然而即以用《热情》为题的一诗看来,作者为热情所下诠解,虽夸张却并不疏忽了和谐的美的要求。这热情,也成为东方诗人的热情,缺少“直感”的抒摅,而为“反省”的陶醉了。
诗歌的写作,所谓使新诗并不与旧诗分离,只较宽泛地用韵分行,只从商籁体商籁体意大利文Sonetto,英文、法文Sonnet的音译,又名十四行诗,是欧洲一种格律严格的抒情诗体,闻一多、孙大雨等较早尝试这种诗体的创作。
《沫沫粟》上海大东书店1934年4月初版,共收文12篇。原目为:《论冯文炳》、《论郭沫若》、《论落华生》、《鲁迅的战斗》、《论施蛰存与罗黑芷》、《〈轮盘〉的序》、《〈沉〉的序》、《〈阿黑小史〉序》、《论朱湘的诗》、《论焦菊隐的〈夜哭〉》、《论刘半农〈扬鞭集〉》、《我的二哥》。此次所收,除《〈阿黑小史〉序》入《阿黑小史》集;《论朱湘的诗》、《论焦菊隐的〈夜哭〉》、《论刘半农〈扬鞭集〉》入《新文学研究》集外,余皆保留。或其他诗式上得到参考,却用纯粹的中国人感情,处置本国旧诗范围中的文字,写成他自己的诗歌,朱湘的诗的特点在此。他那成就,也因此只像是个“修正”旧诗,用一个新时代所有的感情,使中国的诗在他手中成为现在的诗。以同样态度而写作,在中国的现时,并无一个人。
本篇原载1931年1月15日《文艺月刊》2卷1号,署名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