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四以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文学趣味,直到现在还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且俨然成一特殊风格的提倡者与拥护者,是周作人周作人中国现代作家,五四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之一。
先生。
无论自己的小品、散文诗、介绍评论,通通把文字发展到“单纯的完全”中,彻底地把文字从藻饰空虚上转到实质言语来,那么非常切贴人类的情感,就是翻译日本小品文、古希腊故事与其他弱小民族卑微文学,也仍然是用同样调子介绍与中国年青读者晤面。因为文体的美丽,最纯粹的散文,时代虽在向前,将仍然不会容易使世人忘却,而成为历史的一种原型,那是无疑的。
周先生在文体风格独自以外,还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负手闲行,对萤火出神,为小孩子哭闹感到生命悦乐与纠纷,那种绅士有闲心情,完全为他人所无从企及。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干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在中国新兴文学十年来,作者所表现的僧侣模样领会世情的人格,无一个人有与周先生面目相似处。
但在文章方面,冯文炳君作品,所显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文体有相近处,原是极平常的事,无可多言。对周先生的嗜好,有所影响,成为冯文炳君的作品成立的元素,近于武断的估计或不至于十分错误的。用同样的眼,同样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纤细处生出惊讶的爱,冯文炳君也是在那爱悦情形下,却用自己一支笔,把这境界纤细地画出,成为创作了。
在创作积量上看,冯文炳君是正像吝惜到自己文字,仅只薄薄两本。不过在这两个小集中,所画出作者人格的轮廓,是较之于以多量生产从事于创作,多用恋爱故事的张资平张资平现代小说家,早期创造社成员。
先生,有同样显明的个性独在的。第一个集子名《竹林故事》,民国十四年十月出版,第二个集子名《桃园》,十七年二月出版。两书皆附有周作人一点介绍文字,也曾说到“趣味一致”那一种话。另外为周作人所提到的那有“神光”的一篇《无题》,同最近在《骆驼草》《骆驼草》周刊,1930年5月在北京创刊,主要撰稿人有周作人、冯文炳等。
上发表的《莫须有先生传》,没有结束,不见印出。
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地活到那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的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
作者显示的神奇,是静中的动与平凡的人性的美。用淡淡文字,画一切风物姿态轮廓,有时这手法在早年夭去的罗黑芷罗黑芷现代小说家,文学研究会成员。
君有相近处。然而从日本文而受暗示的罗君风格,同时把日本文的琐碎也捏着不再放下了,至于冯文炳君,文字方面是又最能在节制中见出可以说是悭吝文字的习气的。
作者生长在湖北黄冈,所采取的背景也仍然是那类小乡村方面。譬如小溪河、破庙、塔、老人、小孩,这些那些,是不会在中国东部的江浙与北部的河北山东出现的。作者地方性的强,且显明地表现在作品人物的语言上。按照自己的习惯,使文字离去一切文法束缚与藻饰,使文字变成言语,作者在另一时为另一地方人,有过这样吓人的批评:
冯文炳……风格不同处在他的文字文法不通。有时故意把它弄得不完全,好处也就在此。
说这样话的批评家,是很可笑的,因为其中有使人惊讶的简陋。其实一个生长在两湖、四川那一面的人,在冯文炳的作品中(尤其是对话言语),看得出作者对文字技巧是有特殊理解的。作者是“最能用文字记述言语”的一个人,同一时是无可与比肩并行的。
不过实在说来,作者因为作风把文字转到一个嘲弄意味中发展也很有过,如像在最近一个长篇中(《莫须有先生传》——《骆驼草》),把文字发展到不庄重的放肆情形下,是完全失败了的一个创作。在其他短篇也有过这种缺点。如在《桃园》第一篇第一页:
“张太大现在算是“带来”了——带来云者……”
八股式的反复,这样文体是作者的小疵,从这不庄重的文体,带来的趣味,使作者所给读者的影像是对于作品上的人物感到刻画缺少严肃的气氛。且暗示到对于作品上人物的嘲弄;这暗示,若不能从所描写的人格显出,却依赖到作者的文体,这成就是失败的成就。同样风格在鲁迅的《阿Q正传》与《孔乙己》上也有过同样情形,诙谐的难于自制,如《孔乙己》中之“多乎哉,不多也”,其成因或为由于文言文以及文言文一时代所留给我们可嘲笑的机会太多,无意识地在这方面无从节制了。
但作者在《莫须有先生传》上,则更充分运用了这“长”处,这样一来,作者把文体带到一个不值得提倡的方向上去,是“有意为之”了。趣味的恶化(或者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作者方向的转变,或者与作者在北平的长时间生活不无关系。在现时,从北平所谓:“比方文坛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散文糅杂文言文在文章中,努力使之在此等作品中趣味化,且从而非意识地或意识地感到写作的喜悦,这“趣味的相同”,使冯文炳君以废名笔名发表了他的新作,在我觉得是可惜的。这趣味将使中国散文发展到较新情形中,却离了“朴素的美”越远,而同时所谓地方性,因此一来亦已完全失去,代替这作者过去优美文体显示一新型的只是畸形的姿态一事了。
创作原是自己的事,在一切形式上要求自由,在作者方面是应当缺少拘束的。但一个好的风格,使我们倾心神往机会较多,所以对于作者那崭新倾向,有些地方使人难于同意,是否适宜于作者创作,还可考虑。
如果我们读许钦文许钦文中国现代作家,早期“乡土文学”作者。
小说,所得的印象,是人物素描轮廓的鲜明,而欠缺却是在故事胚胎以外缺少一种补充——或者说一种近于废话而又是不可少的说明——那么冯文炳君是注意到这补充,且在这事上已尽过了力,虽因为吝惜文字,时时感到简单,也仍然见出作品的珠玉完全的。
另一作者鲁彦鲁彦王鲁彦的笔名之一。中国现代作家、翻译家。
,取材从农村卑微人物平凡生活里,有与冯文炳作品相同处,但因为感慨的气氛包围及作者甚深,生活的动摇影响及于作品的倾向,使鲁彦君的作风接近鲁迅,而另有成就,变成无慈悲的讽刺与愤怒,面目全异了。
《上元灯》的作者施蛰存施蛰存中国现代作家,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主编《现代》杂志。
君,在那本值得一读的小集中,属于农村几篇作品一支清丽温柔的笔,描写及一切其接触人物姿态声音,也与冯文炳君作品有相似处,唯使文字奢侈,致从作品中失去了亲切气味,而多幻想成分,具抒情诗美的交织,无牧歌动人的原始的单纯,是施蛰存君长处,而与冯文炳君各有所成就的一点。
把作者与现代中国作者风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认,最相称的一位,是本论作者自己。一则因为对农村观察相同,一则因背景地方风俗习惯也相同,然从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单纯的文体,素描风景画一样把文章写成,除去文体在另一时如人所说及“同是不讲文法的作者”外,结果是仍然在作品上显出分歧的。如把作品的一部并列,略举如下的篇章作例:
《桃园》(单行本)、《竹林故事》、《火神庙和尚》、《河上柳》(单篇)
《雨后》(单行本)、《夫妇》、《会明》、《龙朱》、《我的教育》(单篇)
则冯文炳君所显示的是最小一片的完全,部分的细微雕刻,给农村写照,其基础,其作品显出的人格,是在各样题目下皆建筑到“平静”上面的。有一点忧郁,一点向知与未知的欲望,有对宇宙光色的炫目,有爱,有憎——但日光下或黑夜,这些灵魂,仍然不会骚动,一切与自然谐和,非常宁静,缺少冲突。作者是诗人(诚如周作人所说),在作者笔下,一切皆由最纯粹农村散文诗形式下出现,作者文章所表现的性格,与作者所表现的人物性格,皆柔和具母性,作者特点在此。《雨后》作者倾向不同。同样去努力为仿佛我们世界以外那一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加以详细的注解,使人有对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认识,冯文炳君只按照自己的兴味做了一部分所欢喜的事。使社会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一机会在作者笔下写出,是《雨后》作者的兴味与成就。
用矜慎的笔,作深入的解剖,具强烈的爱憎有悲悯的情感,表现出农村及其他去我们都市生活较远的人物姿态与言语,粗糙的灵魂,单纯的情欲,以及在一切由生产关系下形成的苦乐,《雨后》作者在表现一方面言,似较冯文炳君为宽而且优。创作基础成于生活各面的认识,冯文炳君在这一点上,似乎永远与《雨后》作者异途了。在北平地方消磨了长年的教书的安定生活,有限制作者拘束于自己所习惯爱好的形式,故为周作人所称道的《无题》中所记琴子故事,风度的美,较之时间略早的一些创作,实在已就显出了不康健的病的纤细的美。至《莫须有先生传》,则情趣朦胧,呈露灰色,一种对作品人格烘托渲染的方法,讽刺与诙谐的文字奢侈僻异化,缺少凝目正视严肃的选择,有作者衰老厌世意识。此种作品,除却供个人写作的怿悦,以及二三同好者病的嗜好,在这工作意义上,不过是一种糟蹋了作者精力的工作罢了。
时代的演变,国内混战的继续,维持在旧有生产关系下而存在的使人憧憬的世界,皆在为新的日子所消灭。农村所保持的和平静穆,在天灾人祸贫穷变乱中,慢慢地也全毁去了。使文学,在一个新的希望上努力,向健康发展,在不可知的完全中,各人创作,皆应成为未来光明的颂歌之一页,这是新兴文学所提出的一点主张。在这主张上,因为作者有成为某一种说明者的独占趋势,而且在独占情形中,初期的幼稚作品,得到了不相称的批评者最大的估价,这样一米,文学的趣味自由主义,取反跃姿势,从另一特别方向而极端走去,在散文中有周作人、俞平伯俞平伯中国现代作家、古典文学研究家,早期为文学研究会、语丝社成员。
等的写作,在诗歌中有戴望舒与于赓虞戴望舒中国现代诗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曾为《现代》杂志主要撰稿人。
于赓虞中国现代诗人。,在批评上,则有梁实秋梁实秋中国现代作家,新月社重要成员。
对于曾孟朴曾孟朴即曾朴,近代小说家,《孽海花》的作者。
之《鲁男子》曾有所称誉。又长虹长虹即高长虹。狂飙社主要成员,当时是一个思想上带有虚无主义、无政府主义色彩的青年作家。
君的作品,据闻也有查土元君在日文刊物上赞美的意见了。……一切一切,从初期文学革命的主张上,脱去了束缚,从写实主义幼稚的摒弃,到浪漫主义夸张的复活,又不仅是趣味的自由主义者所有的行为。在文学大众化的鼓吹者一方面,如《拓荒者》殷夫《拓荒者》文学月刊,蒋光赤主编,第三期起成为“左联”刊物之一。
殷夫现代诗人,“太阳社”成员,后加入“左联”。君的诗歌,是也采取了象征派的手法写他对于新的世界憧憬的。蒋光慈蒋光慈现代诗人,太阳社发起人,“革命文学”最早的倡导者之一。
的创作,就极富于浪漫小说一切夸张的素质与文字辞藻的修饰。这反回运动,恰与欧洲讲新形式主义相应和,始终是浪漫主义文学同意者的郭沫若郭沫若现代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社会活动家。
,及其他诸人,若果不为过去主张所限制,这新形式的提倡者,还恐怕是在他们手上要热闹起来,如过去其他趣味的提倡一样兴奋的。在这地方,冯文炳君过去的一些作品,以及作品中所写及的一切,算起来,一定将比鲁迅先生所有一部分作品,更要成为不应当忘去而已经忘去的中国典型生活的作品,这种事实在是当然的。
在冯文炳君作风上,具同意趋向,曾有所写作,年青作者中,有王坟,李同愈,李明桢,李连萃四君。唯王坟有一集子,在真美善书店印行,其他三人,虽未甚知名,将来成就,似较前者为优。
七月二十一日
本文原载刊物不详。
冯文炳即废名,中国现代作家,文学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