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有了一个怪论,我想把思想家与哲学家区分开来。
一般人大概都认为,我以前也曾朦朦胧胧地认为,所有的哲学家都是思想家。哪里能有没有思想的哲学家呢?
但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的想法有了改变。
古今中外的哲学史告诉我们,哲学家们大抵同史学家差不多,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方式稍有不同,哲学家们探讨的是宇宙的根源,人生的真谛,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存在和意识的关系,等等。在这些问题上,他们时有精辟之论,颇能令人心折。但是,一旦他们想把自己的理论捏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的时候——一般哲学家都是有这种野心的——便显露出捉襟见肘,削足适履的窘态。
我心目中的思想家,却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对我在上面谈到的那些问题也可能会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决不硬搞什么体系,决不搞那一套烦琐的分析。记得有一副旧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觉得,思想家就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人。他们不发玄妙莫测的议论,不写恍兮惚兮的文章,更不幻想捏成什么哲学体系。他们说的话都是中正平和的,人人能懂的。可是让人看了以后,眼睛立即明亮,心头涣然冰释,觉得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空口无凭,试举例以明之。我想举出两个人:一个是已故的陈寅恪先生,一个是健在的王元化先生,都是中国学术界知名的人物。
寅恪先生是史学大师,考据学巨匠。但是,他的考据是与乾嘉诸大师不同的,后者是为考据而考据,而他的考据则是含有义理的。他从来不以哲学家自居。然而他对许多本来应属于哲学范畴的问题的看法却确有独到之处,比如,对“中国文化”,他写道:
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论,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
言简意赅,让人看了就懂,非一般专门从事于分析概念的哲学家所能企及。此外,寅恪先生对中国历史研究还有许多人所共知的见解。总之,我认为,寅恪先生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
王元化先生是并世罕见的通儒,他真可以说是学贯中西,古今兼通。他的文章我不敢说是全部都读过,但是读得确实不少。首先让我心悦诚服的是他对五四运动的新看法。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对它有种种不同的议论和看法,至今仍纷争不休。我自己于无意中也形成了一种看法。但是,读了元化先生论“五四”的文章,我觉得他的看法确实鞭辟人里,高人一筹。他对当前的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从中都能得到启发。总之,我认为,元化先生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
我崇拜思想家,对哲学家则不敢赞一词。
2001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