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照镜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镜子里的自己还是好好的,毫发无损。
有时候我故意走得很快,我躲在一棵树的后面,等浅浅经过的时候就突然跳出来,嘴里发出可怕的声音。我还学会了做一个鬼脸:用两只手的中指钩住嘴角,两根食指用力翻下眼睑。
每一次我都能把浅浅吓哭。看着她流眼泪我一点儿也不内疚,反而有一种得胜的自豪感。自豪得都快陶醉了,这时候我只看见她张得圆圆的嘴巴,她的舌头上还残留着吃了海苔的痕迹,画面仿佛定格了,我听不见声音。
浅浅的眼睛都哭肿了,但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就忘记了恨我。她跑过来仰起头说:哥哥,擦鼻涕。
这时候我恢复了同情心,我给她擦了鼻涕和眼角的泪水,我发誓再也不戏弄她、再也不跟她争电视机的遥控器了。
我真的说到做到,我说,这一次,你喜欢什么就看什么吧。浅浅看动画片的时候不小心把音量关到了0,屏幕上的人正疯狂地跳来跳去,嘴巴做着夸张的动作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们笑得东倒西歪,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浅浅笑得没有力气了,倒在我的膝盖上。关掉所有音量,这是我们发现的一种新的看电视的方法。
看完电视,浅浅突然对我说,哥哥,以后别做鬼脸了好吗?我害怕。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大眼睛我真的很难过,心里很内疚。以前,我也曾故意做了很多事情让她伤心:只顾自己吃果冻而不给她剥开、舞动着假蛇吓唬她、做鬼脸、把她最喜欢的玩具藏起来、把自己藏起来让她担心、抢走她的帽子戴在自己的头上、把她的气球踩破、偷偷把橘子皮装在她上衣的帽子里……
我觉得自己一定会受到报应,我的报应就是伤心,因为我做了蠢事让另一个人伤心,我自己也会伤心的,也许是更伤心。
浅浅开心地跑进了她的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巧克力。这是妈妈昨天给我的,你要吗?她问。
NO,我摇摇头。伤心的时候我什么也吃不下。
我问浅浅:你伤心过吗?
没有,她说。那你为什么要哭?
因为想哭啊。
不是因为伤心才想哭吗?
我想哭就哭呗。
也许对于浅浅来说,世界上并没有伤心的事。她的眼睛里就像有个水龙头,只要她愿意,眼泪随时都能哗啦啦流出来。她吃下去的水果、冰激凌、巧克力、奶油蛋糕、酥心糖、火腿,也都变成了眼泪。
我曾经看到别人哭泣,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胖阿姨靠在人行天桥的栏杆上,天桥上卖水果的挑夫和摊贩都被她的哭声赶跑了。围观的人都问不出她哭的原因,有人说她钱包丢了,有人说她的亲戚病了,也有人说这个人有病。我还想看一会儿,可妈妈把我牵走了,她很不喜欢凑热闹。
现在看来,那位阿姨也许不是因为伤心,就像浅浅一样,只是因为想哭。人在哭的时候并不伤心,最伤心的是哭之前鼻子发酸的那一会儿。去年夏天我把最喜欢的那副潜水镜弄丢了,鼻子发酸的那会儿,我真想跳到水里去大哭一场。不过在眼泪掉下来之前爸爸说,明天去买一副新的。听到这话我很激动,眼泪一下子就不见了。
浅浅每个月要哭一大杯眼泪;我一年会哭止咳糖浆的盖子那么多泪水;妈妈常常跟电视里的人一起流泪,大概每次有一小勺;爸爸从来不哭,他不喜欢吃水果和巧克力,所以没有眼泪。
我问爸爸:今天你会生气吗?
不会。他一边翻报纸一边回答。
你确定?我问。那当然。
如果我向你要钱买铅笔呢?
妈妈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说:丘奥德,是不是你的铅笔又没有了?她说的是没有了,而不是写完了,妈妈一定知道,我又把铅笔送了人。
因为之前说了不会生气,爸爸虽然气歪了鼻子,但仍然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无奈地说,丘奥德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狡辩,最大的优点也是喜欢狡辩。
浅浅从外面回来,她说,蜗牛死了。
什么?我们问。
蜗牛死了,她又说。看到我们脸上的笑容,她有点儿生气。
妈妈听到厨房里水开了的声音就跑进了厨房,爸爸在跟他的客户通电话,我被浅浅拉去看死去的蜗牛。那是一只非常非常小的蜗牛,只有我的小手指头那么大,它安静地躺在一块木头屑上。我不能看出它和活着的蜗牛有什么区别,因为大部分蜗牛虽然没有死,也不喜欢动来动去。
我让蜗牛在这里晒太阳,后来它死了,浅浅说。哦,是她把蜗牛放到木头屑上来的。我发现浅浅变了很多,她已经会说死这个字,以前她一定说,蜗牛睡着了。
我用青草的叶子去碰蜗牛,它仍然一动不动,我把它拿在手上,看到它的身体已经干枯了,它真的死了。我真想安慰浅浅。
咱们去买点儿什么吧,我有钱。我说。
不去。浅浅仍然看着她的蜗牛。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大胆地拿出钱来在她面前炫耀。
浅浅想了想,站了起来。
我们来到一个报刊亭,这里还卖些简单的文具和零食。
阿姨问我要点儿什么,我又去问浅浅。她仔细看了整个架子,然后把自己的食指放进了我的手里,她牵起我说,这里没有。我们走了一会儿,浅浅把我拉进了一个文具店,原来她是想监督我买铅笔呀!
浅浅在玻璃柜前站住了,她指了指里面的小盒子,就是这个,她说。我很愿意满足她的愿望,尤其是她不吵不闹的时候。
这是一个粉红色的小礼品盒,非常小,外面缠着丝带,里面有柔软的白色海绵。我以为浅浅会用它来装妈妈送给她的玩具耳环,可她没有。她把死去的蜗牛装在了里面。
我们选了一个地方埋掉小蜗牛,那里长着一棵小树,我们会经常来看它。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葬礼,浅浅很伤心,比上次被抢走了棒棒糖还伤心。
为了安慰她,我买来了泡芙,这花掉了我所有的钱。我在石阶上坐下,浅浅忘记了自己穿着小白裙子,也一屁股坐到我身边,一边流眼泪一边吃。我身旁有很多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看上去身上就痒痒。
浅浅问我,电线杆死了吗?
NO,我说,要是电线杆死了,我们就没有电了。
那个呢?她指着远处的一幢三角顶的房子。
NO,房子垮掉了才算死吧。
她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死?
要很久很久吧,我回答。我想,爸爸妈妈死了以后,我们才会死。至于我和浅浅,我不知道,不过她总是掉眼泪,人家都说,开心的人会活得久一点。
我想,如果浅浅死了(不过我可不愿意她死),我一定会买一个粉红色的盒子,最漂亮的那种。她躺在柔软的白色海绵上一定很舒服,因为我洒了足够的香水。我会用丝带在盒子外面打一个蝴蝶结,还好,前几天我刚学会系鞋带。在关上盒子之前得把她喜欢的玩具放进去,还有糖果和小珠宝箱。对了,得准备足够的餐巾纸,要不她流鼻涕和眼泪的时候怎么办?然后我把她埋在小树的旁边,那样她还有心爱的蜗牛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