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出嫁”
在辽西的南面,有个小山村叫金家店,这里四面青山环绕,形成一个盆地,像一个巨大的绿色大锅。少年金锁的家,就住在东面的“锅”边上。
金家店环境闭塞,交通不便,坑洼不平的石头路面,非常难走。有人戏称,去一趟金家店,等于进行一次全身按摩,整个身体会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上下起伏,前仰后合。因为在车座上来回移动,成了移动屁股。镶假牙的,得把牙摘下来攥在手里,稍不留神把假牙从口里颠出去,真就满地找牙了。
金家店人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衣食住行,与季节息息相关。春天吃咸菜疙瘩黄豆芽,夏天吃园子里的豆角黄瓜,秋天吃白菜土豆子,冬天吃酸菜萝卜。人们很少出山,整日在山里摸爬滚打,添加一件新衣服,没穿坏,放坏了——因为没有机会穿出去溜达。
条件好的人家,在腊月底会杀年猪,把肉大卸八块,切成小肉丁儿,放在大锅里熬,再放上两袋精盐,掏进大圆缸儿里,封上口,放在闲屋子里,凝成洁白的一大坨儿。这是全家一年的美食。无论什么菜,挖一勺子荤油,夹杂着肉丁儿,熬菜就香喷喷的了。
村里很少有用冰箱冰柜的,认为那东西耗费电字儿,是败家玩意儿。在金家店,冰箱和冰柜只是一种摆设,是炫富的奢侈品,很少有人使用。如果谁家有一个小坛子,里面有几块咸肉,那就不错啦。
金家店人整日如耗子一样在山里钻寻,人和人之间很少有见面的机会,以至于上了年岁的老人,见了年轻人先问:“你姓啥?你是谁家的?”在金锁的那句经典的话没有传播之前,金家店人很少有人注意到金锁。
偶尔有人见了金锁,见他小眼睛眨巴眨巴很嘎的样子,特殊大的鼻子像长势很好的独头蒜,根据这个特点,随口问一句“你是老料的孙子吧?”还没等金锁回答,人家就没影了,谁会在意一个脏兮兮的丑八怪是谁家的呢。
凡是嫁到金家店的女人,好看的没有好身体,好身体的没有好模样,爷爷说都是“歪瓜裂枣”,或者“八分熟”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要么有点儿小残疾,要么虎了吧唧,脑袋里少了一根筋。总之,金家店的男人很难娶到顶呱呱的媳妇。
只是少数条件好的人家,比如林晓美的爸爸就娶了林晓美的妈妈这样的漂亮又能干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在金家店凤毛麟角。
金锁的妈妈长得不太俊,大鼻子、小眼睛,右腿伸不直,走路一点一点的,走远路很费劲。金锁沿袭了妈妈的典型外貌:大鼻子、小眼睛。可金锁妈妈很能干,每日进山,手不闲着。生了金锁之后,见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儿,干得更来劲儿。山里人生下男孩儿就是负担,因为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到金家店来。所以,金锁的降生,让爸爸妈妈更加拼命地干活。
没有料到的是,妈妈在一次山洪中,为了救一只小鸡不幸落水遇难。走那年,妈妈才20岁,金锁才1岁,还没断乳。家里天塌地陷了,依仗有奶奶照顾金锁,金锁才得以顺利长大。体弱多病的奶奶,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金锁。前半夜怕炕太热,后半夜又怕炕太凉,奶奶把金锁包裹起来放在肚皮上,只有体温是平衡的,才热不坏冻不透。奶奶没有睡过一夜安稳的觉,一连几天不脱衣服。金锁是含着奶奶的乳头入睡的。金锁咿呀学语的时候,第一声喊的就是“奶奶”。
金锁的爸爸在金锁4岁那年,有个邻村女人看上了他,条件是,必须去她家生活。
这个女人的男人因为一场事故去世,留下两个孩子,女人无力抚养,需要招一个男人帮她撑起家来。
爸爸面对年幼的金锁、日渐苍老的父母,没有答应这门婚事。
“我早就料到你不同意,难道跟我们朽在家里?没出息的玩意儿。”
爷爷用激将法把爸爸激走了,爸爸就这样“出嫁”了。
爷爷奶奶不能因为家里贫困,拖累年轻的爸爸打一辈子光棍儿。
金锁由爷爷奶奶抚养,捧在手心里,爱在心坎上,让爸爸一个人放心地去那个家过日子。奶奶叮嘱爸爸,如果兜里有了钱,偷着给金锁攒点儿,长大还得去上学呢。
就在爸爸走的第二年,奶奶因病去世了,那个时候,金锁快六岁了,能帮助爷爷捡碗捡筷了。金锁失去了妈妈,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奶奶,跟爷爷相依为命。他每日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满山跑,掏鸟窝、抓蚂蚱、捡蘑菇、拾柴,过着野孩子一样的生活。
村里有迷信的人,说金锁这孩子命太硬,把妈妈和奶奶克死了。爷爷气得瞪着眼睛,跟这些乱说话的人大声吵骂:“少放驴屁,谁不死?谁能活一辈子?”爷爷没文化,说话向来是粗粗拉拉的。
金锁有爷爷照看,有几亩山地为生,有大山做后盾,有柴烧,有鸡鸭鹅,有毛驴,饿不死,冻不坏。山里的孩子都皮实,不怕风不怕雨,像沟边两沿儿的荆条,越打击越茂盛,个子噌噌往上蹿。
金锁常常记得爸爸离开家时候的样子。爸爸走的那天,4岁的金锁,把当时的镜头记得牢牢的,那天的情景深深扎在金锁的心里。
正是夏天,爸爸卷着袖子,露出健壮的胳膊,爸爸推着破旧的自行车,驮着几件旧衣服。
爸爸望着跟在后面的金锁,金锁大鼻涕流淌出来,爸爸蹲下腰给他擦了,因为用力过大,金锁疼得哇哇大哭,金锁发现爸爸也流泪了。
爸爸望着金锁,放下了自行车,扛着包裹上路了,他要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这辆破旧的自行车给金锁留着。金锁长大上中学,这么远的山路,没有自行车怎么行呢?爷爷推着自行车追上爸爸,叫他骑走。
爸爸死活不要。
爷爷说:“你先骑着,金锁现在还小,有时间回家来看看,有自行车方便。”
爸爸觉得在理,最后骑着自行车走了。爸爸一步三回头,不住地回头看着金锁,这眼神到今天还在金锁的脑子里闪现。
“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放出去对劲儿。我和孙子苦着点儿吧。”爷爷看着爸爸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叹着气。
爸爸走后,金锁开始有了心愿,盼望自己快点儿长大,长大就能骑自行车了。在梦里,金锁骑着自行车满大街乱窜,甚至在各家各户的房顶上骑着,有时候骑着自行车穿越千山万水,或者跌进万丈深渊。
“爷爷,我总在梦里骑着自行车飞,飞得可快了,有时候从天上掉下来,吓一跳。”
“锁子,你这是长大个儿呢。快点儿长吧。”
其实,金锁想拥有一辆自行车。
老赵的计划
金锁的爷爷有个死对头,俩人见面头不抬眼不睁,彼此视而不见,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个人,就是老赵。
老赵的老伴儿去世了,儿子考上了大学在市里工作。老赵是一名退休的老教师,喜欢看书,喜欢写作,是辽西一带小有名气的作家。老赵不喜欢在城里生活,他喜欢在山里居住,种花种菜,养鸡养鸭,每个月好几千块钱的退休金,过着优哉游哉的小日子。可以说,老赵是金家店的名人,是德高望重的文化人。
老赵的故事很多,一般人不知道。老赵给人的印象是神神秘秘的,态度温和,却又有拒人千里的感觉。总之,一般人不敢跟老赵说话。
可这样一个很有威严的老头儿,金锁敢趴在他的后背上磨人,让很多人费解。
有人说,小孩儿是属猫的,给点儿好吃的就上套儿。老赵就用了这个方法,隔三岔五就把金锁招呼到屋里来,要么给金锁几块儿软糖,要么给金锁一个小面包,面包里还有鸡蛋黄儿呢。
老赵喜欢金锁,喜欢给金锁讲故事,慢慢地,金锁对故事感兴趣了,甚至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见到谁就让谁给他讲故事。人家都讲完了,人散去了,唯独金锁留下来,跟人家刨根问底追半天,所以金锁总能收获一些故事以外的故事。当然,都是讲故事的人为了打发他顺口瞎编的。有时候编故事的人把自己都逗笑了。
“那孙悟空在山下压了五百年,猪八戒干啥去了,咋不来救他?”
“猪八戒嘛,他拉屎去了。”
“你骗人,告诉我,告诉我嘛,猪八戒干啥去了?”
“猪八戒捡蘑菇去了。”
“还是骗人的。”
金锁愣是不信了。
人们永远不能够满足一个孩子的好奇心。
金锁常常趁着爷爷不注意,偷偷跑到后街去,只要金锁去,老赵马上放下手里的活计,把金锁抱到膝盖上,用他温热的大手抹去金锁鼻子下的脏鼻涕。老赵跟变戏法儿似的,总能从他的西下屋里,变出好东西来给金锁。过年的时候,老赵买了一挂响鞭,用剪子剪了好几段儿,金锁每次来,老赵都给金锁一段儿,金锁乐得直拍手。
“回去告诉爷爷,就说老赵头子给响鞭啦。”
“我才不说。我说了爷爷会骂我。”
“你爷爷会骂你什么呢?他是咋骂你的?”
“啊,又去那个老东西家了,离他远点儿的。”金锁学着爷爷的口气,惟妙惟肖的。小孩子实心眼儿,不会撒谎。
老赵哈哈大笑,心想:老料啊老料,你这死脑瓜骨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锁子,你爷爷不让你来,你咋还来我家呢?你不就成了不听话的孩子了吗?”老赵故意逗金锁。
“我,我不告诉爷爷,爷爷就不知道我来。”
“那你不成了撒谎的孩子了吗?”
“那我也不知道了。”金锁如实地回答。
老赵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西下屋里掏出一块长方形蛋糕来。
金锁早就馋了,跳起脚来:“给我,给我。”
“你记着,要别人家的东西,得说谢谢,要有礼貌。你说谢谢我就给你。”
“谢谢老赵。”
“你这么小,不能管我叫老赵。这是没有礼貌的,老赵是大人叫的,你得叫我大伯。重来。”
金锁脸红了,眼皮耷拉下来,眼睛显得更小了,干脆什么也不叫了,蛋糕也不要了,起身就走。
“倔子,十足的倔子,跟你爷爷一样,太随了。”
老赵最终把蛋糕给了金锁,给得有点儿勉强。
金锁掐着蛋糕,塞了满嘴,腮帮子鼓胀着,金锁很难吃到这么香甜的蛋糕。金锁吃完了,边跑边回头喊:
“谢谢大伯。”
老赵笑了,孩子还是懂事的。看着这个调皮的捣蛋鬼跑了,老赵心里美滋滋的。从这个孩子的身上,老赵似乎看见老料年轻时候的样子。
“老料命好啊,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子。”
别看金锁才7岁,心眼儿挺多,特别鬼道,聪明伶俐。老赵看着金锁黝黑锃亮的小眼睛,满目慈祥,有这么个小毛孩儿隔三岔五来闹闹,清净的院子显得活泛许多了呢。
老赵捏着下巴沉思着:不行!好孩子不能毁在他老料手里。
别看老料不搭理老赵,但老赵不在乎。和一个没文化又愚钝的农村大老粗,有什么计较的?
金锁是个好孩子,不能让他毁在这个贫困的家里。一个孩子的成长,吃不是重要的,穿也不是重要的,甚至自然环境也不太重要,而人的环境太重要了,跟什么人学什么人,从小灌输什么思想,长大就决定是什么人。
年轻的时候,老赵与老料是好朋友,后期发生的事情让老料变了,但是,老赵决定不计前嫌,暗中帮助老料一下,一个长远的计划在老赵的心中酝酿着。
金锁上学啦
金锁家住在山里最东边,独占一头儿,没有邻居,房东就是大山根儿。三间石头房窝在山下的小凹槽里,冬天不冷。东墙根儿下的姜菜辣花,到了十二月份还开得火红火红的,叶子碧绿,与季节对着干,尽量把花期延长,给这个破败的院落增加几分色彩。
西房山墙体倒塌了好多次,爷爷从河套捡回来别人扔的旧砖头儿堵着,石头中间夹着几块红砖,房墙好像打了补丁,很不协调。
爷爷是个出了名的笨人,啥活计都干得稀里糊涂。房顶上的烟囱,像个漆黑的土猴儿蹲在一边,那是爷爷根据风向箍的泥巴,有些歪了,还鼓出了大包。黑天一看,好多人以为房顶上来了野猴子,好信儿的,还往房顶上撇过石头呢。
“猴儿”的脑门儿上,总是冒着稀稀拉拉的白烟,与山里的云雾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炊烟还是云雾。
金锁喜欢看烟囱冒烟,他有恋烟情结。
看房顶上不冒炊烟,证明爷爷不在屋里烧火,那种清冷会冷到骨子里。
烟囱里有烟,证明爷爷在家烧火,锅里说不定会有好吃。不过这种情况很少出现。
金锁9岁那年,被爷爷哄着、打着、吓唬着,终于弄去了学校,金锁终于走出了那个石头小屋,走进了课堂。
在金锁家的西边,是个下坎子,有个马大奶孤身一人居住,算是邻居。马大奶针线活极好,心地善良。她给金锁缝了小书包,还用蓝红格子的破雨伞布缝了一个笔袋,安上了红色拉锁。金锁背在身上,感觉挺美呢。
马大奶没文化,看不懂墙上的老式挂钟。但马大奶会听声。大挂钟当当响两声,马大奶知道是两点了,响三声,知道是三点了。
有一天两点半了,马大奶的儿子二小还没回来吃饭。马大奶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那么一喊,这句话马上长了翅膀,飞到了金家店所有人的家里,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
“二小哇,都两下零一下了,快回来。”
在金家店,谁还把两点半叫两点半?都叫“两下零一下”。
可惜马大奶命运多舛,唯一的儿子发生了事故,在山里捡蘑菇的时候不慎坠入悬崖,白发人送黑发人,扔下马大奶一人艰难度日。
金锁上学了,爷爷去了一块心病,也有时间去地里干活了。他也不指望着金锁能有多大出息,出门认得男女厕所,下雨知道往屋跑,能算个零头小账,就行了。
每当吃完了晚饭,金锁端着书本有模有样地念着课文,爷爷看着美滋滋的。爷爷压根儿就没有太大的理想,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念很多书,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还有大学、研究生、博士生之类。
“挣口饭吃就行呗。”这是爷爷对金锁的盼望,就好像老牛对牛犊子一样,呵护着、喂养着,但不能给金锁更大的精神世界了。
“那是谁呀?不爱上学。跟抓猪崽子似的,撕心裂肺地号叫,还张嘴骂人呢。那是谁干的好事呀?”
爷爷背着小书包,牵着金锁的手。他低头瞅一下眼泪汪汪的孙子,笑得很坏:“小毛驴这回套上小夹板了,在学校有老师管教啦。”
“上学去呀,老料头儿?”
“嗯哪,我也上学啦。”
金锁听见人们的问话,抬头看着爷爷。
“爷,人们咋管你叫老料头儿?”
“一边儿去!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问我。”
金锁笑翻了,本来就小的眼睛,成了一条缝儿,两颗门牙好像老品种的白苞米,又大又白。大大的蒜头鼻子一笑起来,鼻子尖儿快顶着嘴唇了。
度过了懵懵懂懂的一年级,金锁的读书生涯才算走向正轨,每日不用爷爷督促着起早掀被窝了。
趁着爷爷不注意,金锁总是偷偷往老赵那里跑,进屋就待半天。他往往是空腹进去,撑着出来,打着饱嗝。爷爷觉察点踪影,追问金锁:“在哪里吃的饭?”
金锁想了想说:“马大奶家。”
“那行,以为你又不要脸去老赵那里蹭饭。我告诉你,穷死,饿死,都不要去他家。离他远远的,老奸巨猾的东西。”爷爷越阻止金锁去老赵那里,金锁就对老赵越着迷。所以金锁必须骗爷爷,跟爷爷撒谎,爷爷就信以为真了。
爷爷曾经背后调查过这件事,特意跑去西坎下问马大奶金锁是否在她家吃饭了。马大奶知道爷爷的脾气,怕金锁受苦,谎称是在她家吃的饭,这样爷爷才放心。
“爷爷,问你一个事儿。大漠孤烟直,下一句是啥?”
“你问我,我问谁去?你在学校不学了吗?”
“爷爷,什么叫锐角,什么叫钝角?”
“你爷爷是睁眼瞎,书上的事,以后别问我。”
“那我问谁去?”
“爱问谁问谁去,反正我黑纸画白道儿,越瞅越招笑儿。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那我去问赵大伯,他知道,他啥都知道。”
“小兔崽子,据我所料,你在这儿堵着我呢。难道学校的老师都不会?老师都不会还去上学干啥?回家吧,别上学了。”
金锁真是服了,爷爷放横了,耍臭无赖,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儿。
有些问题,金锁经常偷偷去请教赵大伯,金锁感觉,赵大伯比学校里的老师知道的还要多呢。
村里人都知道老赵与老料井水不犯河水,也愿意为金锁打掩护,跟着老赵多接触,耳濡目染,总比跟老料学得多,明白事理。
这真是个笑话,外号老料的爷爷,却怎么也料不到,全村人合起伙儿来骗他。
老赵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被老赵欣赏的孩子,那是孩子的荣幸呢。村里有好多的孩子来老赵这里看书,问些问题,有的孩子家长怕给老赵找麻烦,或者怕老赵多想,阻止孩子来老赵家。毕竟金锁是穷人家的孩子,没爹没娘的,其他孩子和金锁比不起。所以,多数时候,老赵家里只有金锁一个人,金锁站在书柜旁翻来翻去地看着、学习着,像个飞进花丛中的小蜜蜂,贪婪地吸吮着营养,一站就半天,看得忘了时间。
女大十八变,男孩子大了也变好看了。金锁到11岁的时候,饭量大增,个子猛长,摆脱了那个干巴瘦小的毛孩儿的样子。因为学习好,头脑聪明,老赵更加喜欢他,经常给金锁讲大道理。
金锁很懂事,也勤快。山里道路不好走,遇上上坡路,有人费劲地推着车子,不管是谁,金锁总要搭把手,帮助推一把。金家店的人都夸奖金锁好有眼力见儿,会来事儿,在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都会收获好多“谢谢、懂事”之类的夸奖词儿。
林晓美
几天前,金锁砍柴回来,发现路上有一个女人,推着小推车费力地往家走。车上装着一袋子玉米面,她去粮米加工厂磨面去了,山路坑坑洼洼,实在难走。就在她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金锁上来帮忙,帮助她把车推到家。这个人是金锁同学林晓美的妈妈。
为这事,林晓美的妈妈经常夸奖金锁怎么懂事、怎么学习好,扛了多么大的一捆山柴。
林晓美早就知道妈妈的那点儿小心思,妈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旁敲侧击,给女儿树立榜样,借机敲打女儿呢。林晓美实在是太懒了,啥活都不干,每天就知道臭美。
林晓美经常缠着金锁不放,金锁躲狗屎一样躲着她。
林晓美,是金锁的克星,她跟金锁一个班,总是跟金锁作对。因为她的告密,金锁没少挨批,金锁防贼一样防着她,可总是落入她的魔掌。
金锁真弄不懂,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这个冤家,整天像个小巫婆一样跟着他,甩都甩不掉。这让金锁有一个错误的判断:女生都是烦人的。他内心里恨死了女生。
上学路上,林晓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截住金锁就问:“金锁,你家烟囱早早冒烟了,做啥好吃的了?”
金锁躲开她,冷冷地回答:“烀肘子,炖肉了,小鸡蘑菇粉儿吃够了。”
“哼,学会吹牛了。”林晓美当然不信,金锁家能烀上肉?
其实,林晓美的衣兜里,藏着一块法式小面包,里面还有鸡蛋黄儿呢。她不缺少吃的,总想偷偷给金锁留着,希望看到高傲的金锁因为她的施舍而高兴的样子。
金锁自吹自擂的话、冷冷的态度,让林晓美的小面包没法拿出来,在衣兜里捏个稀扁、稀碎,最后掏出去扔了,地上像下了一层白雪。山里的山喜鹊特别多,它们看见食物,一群一群地俯冲下来,嘎啦嘎啦叫得欢快。
金锁一路小跑,离开林晓美,他发誓,如果林晓美再这样无聊就揍她一顿。但他始终没敢揍她。
林晓美像个小公主,她穿得最好,吃得最棒,长得最美,是班里的班花。她爸爸在金矿当班长,妈妈是街里民营企业铸造厂的会计,每月都有大把的现金收入,全村她家最先买的轿车,尽管那是二手车,也让金家店人羡慕不已。
金锁暗中挺羡慕林晓美,别看她学习不好,考试在班级里排在最后,可她毫不在乎,每日骑着蓝黑相间的山地车,书包上挂着时髦的小饰物,好像杂志里的时尚女孩儿一样。
她的饭盒里总是鸡鸭鱼肉,她周围总有三四个跟屁虫拍她的马屁,她也特大方,给他们买方块儿雪糕,比普通雪糕贵五毛钱呢。
她还偷偷抹口红,画眉毛,小脸擦得粉白粉白的,一头乌黑的秀发,变换花样地编辫子。不得不承认,林晓美确实如她的名字一样,一笑两个小酒窝,真的很美,不愧是班花。
在班会上,老师多次不点名批评过她,说某某同学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热衷于穿着打扮,抹口红,梳奇形怪状的发型,以后大家监督,发现就报告老师。
全班同学几乎都扭头看林晓美,可是,他们都吃过林晓美买的东西,没有一个举报的。
林晓美有个特长,就是能唱歌,可以自豪地说,她是金家店的“百灵鸟”。她的嗓音嘎嘎脆,清澈干净,学校搞个文艺节目啥的,她高兴死了,那是属于她的舞台,她被称为小歌星。
谁家办喜事,如果被她赶上,总要被拉到音响面前,唱上一曲,比聘请的专业歌手还有气场呢。主人一高兴,赏赐她十块二十块的,她就乐滋滋地装在衣兜里,人家条件好,不用“上缴国库”。
金锁很羡慕林晓美的家庭条件,也羡慕她能唱歌获得掌声,这掌声在金锁的心里很华丽,它能使一个人更有尊严。别看林晓美学习不好,可是使她有钱,长得好看,又能唱歌,好多人都特别喜欢她。
能够获得掌声的人,是不平凡的人。金锁经常在老赵那里看书,心里想的事情比以前丰富多了。好多关于鼓掌场面的描写,让金锁十分心动,他希望有一天也能获得哗哗的掌声。
金锁故意气林晓美,撒谎说烀肉了,可内心对肉的幻想更强烈了——什么时候能吃上一顿肉就好了,哪怕是肥肉片子,也能吃一大碗。
金锁自己都奇怪,肚子好像是橡皮做的,咋这么能吃啊?总也填不满似的。爷爷太烦人了,非得在洁白的大米里掺杂点儿小米煮饭,想吃一顿一色白的大米饭,比要他命还难受。最好的伙食,就是捡块豆腐拌饭,掺点儿荤油、葱花、酱油,金锁一顿吃五碗。
现在,在金锁的心里,除了吃的,其他都不想,因为其他事对金锁来说,不算个事儿。
比如数学、语文、英语,凡是在学校里学的,都不是个事儿,金锁连闹带玩儿着,都学会了,这点,让全校师生对金锁刮目相看。特别是数学老师,那个头发花白但年龄不大的老师,见了金锁就瞪大眼珠子,好像金锁是外星人,那眼神满是怜爱。
有一次,金锁惹祸了,课间玩耍的时候,有个球滚到他的脚下,他当的一脚踢出去,那球跟他作对似的,朝玻璃飞去,哗啦啦,玻璃的破碎声很惨烈。老师追问两天也没有查到结果。这个事让金锁百感交集,觉得同学们太够意思了。
林晓美是个欠儿不登,她到底偷着跑到办公室,去老师那里告密了。当金锁看着她迈着惊慌的步子从老师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金锁下定决心,教训林晓美的时刻到来了。
可当班主任吴老师把金锁“请”到办公室的时候,第一句话便问:“金锁,你的语文基础知识这么牢固,几乎一个字都不差,在家谁教你,吃了小灶儿吧?”
班主任每次查阅金锁的卷子,都啪啪啪敲打几声,惊喜地把卷子捧给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看,这个金锁,长得又憨又闷,这卷子答的,无可挑剔!看这字儿写的,别看大小不一,但有风骨。这孩子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
面对老师的问题,金锁悬着的心放下了,马上答道:
“老师,我家没有小灶儿,就一口大锅。爷爷说等有钱了买个电磁炉。”
所有老师都笑翻天,把金锁笑毛了。
“金锁,你是不是故意的?”老师笑岔气儿了。
老师指的“小灶儿”不是金锁理解的“小灶儿”。
从办公室回来,金锁想,既然老师没有批评他,这次就放过林晓美。
金锁就是馋,对每日雷打不动的小米粥高粱米粥咸菜疙瘩,吃得厌烦透顶,每日面对这些单调的饭菜,表面看吃得狼吞虎咽,其实是金锁在跟饭菜做斗争。
你不就是高粱米饭吗?破咸菜疙瘩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吃饭跟上战场打架似的,得先下决心,吃着吃着就吃上瘾了,吃得饱饱的,吃得壮壮的了。
爸爸的家
暑期到来的时候,正是农闲,家里没什么事情,爷爷除了给毛驴割草,就是睡觉。这个时候山柴青绿,不适合打柴。春花谢落,青青的果子挂在枝头,只有知了在树林里孤独地叫着。各种鸟儿做了妈妈,每日忙着捕捉食物喂养小鸟。
金锁在一个星期之内就把作业全部做完了,这让他玩儿得省心。可家里实在是没什么好玩儿的,屋里屋外地闲逛,无所事事。
别的同学被家人领着,趁着假期去看大海,去北京看天安门,去各种地方游玩,金锁只能自己爬上家门口的大山,站在山顶上远眺。
这里的大山是医巫闾山的余脉,山里有明长城遗址,有红台山点将台,还有九仙洞呢。各种化石层层叠叠,金锁每一次上山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山之大,山之伟,让金锁震撼。金锁望着苍茫的远方,若隐若现的村落、城郭,心里总是升腾起无法言说的丝丝哀愁,说不清道不明的。
金锁想去看看爸爸,想去那里住几天,总去赵大伯家感觉不好意思,有时候金锁正在跟大伯聊着,发现大伯已经发出了鼾声。毕竟,大伯也和爷爷一样,是上了年纪的人。
爸爸那边托人捎信儿来,让金锁去,尽管金锁和爸爸接触得不多,甚至感觉爸爸很陌生,但“爸爸”这个称谓在心里始终最为神圣,高如大山,深如大海。金锁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对爸爸总是牵扯出一根连着血脉的线,这根线让金锁时时地疼着、念着。
有些事,金锁以前不在乎,现在金锁特别在乎。每到开学的时候,学校要交钱,爷爷总是让人给爸爸捎信儿去,叫他给金锁拿钱来。
爸爸总是在忙碌中急三火四地回家一趟,当爸爸把钱从内衣兜里掏出来,交给金锁,金锁接过带着爸爸的体温、带着爸爸的汗水的钱,就感觉欠了爸爸太多,爸爸一身疲惫的样子让金锁也很疲惫。
肩负两家,也苦了爸爸。
金锁下定决心,终于上路了,跑得大汗淋漓,看见了那个小山村。爸爸家和金锁家隔着两个山梁,不太远。个家里比金锁家宽敞一些、明亮一些,大概是因为有女孩儿的缘故吧,墙上粘贴着明星图片,他们是电影明星,还有歌星。图片上明星们美丽且时尚的穿戴、发饰、造型,把时代的气息以这样的方式传达出来。尽管家里的条件与这些相距甚远,但人们的心里有了这样的暗示,心里会不由自主地把歌词与电视剧里的内容与明星联系在一起。生活,还可以是那个样子的,多么令人兴奋、富有激情、富有生气,让人怀想。
金锁被爸爸和那个阿姨强行拉去洗了澡,剪了发,从里到外,买了新衣服,还给爷爷买了好吃的、旱烟和鞋帽衣服等。阿姨对金锁很好。金锁心里管这个女人叫“后妈”。
但是,金锁不喜欢爸爸家的两个女儿,她们叽叽喳喳,无法无天,金锁每次去,都被她们欺负,而爸爸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打金锁,把错误都归到金锁的身上。
“金锁,你去把猪粪收拾了。”
“金锁,掐葱叶去。”
“金锁,给我写作业。”
金锁是个勤快的孩子,被爸爸家的两个小姐姐支使来支使去的,这倒没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干点儿活算什么?可是吃饭的时候,她们俩把菜碗放在自己身边,金锁站起来夹还费劲。实在够不到,金锁干脆不吃菜,干吃饭。
后妈吆喝她的两个女儿,可两个女孩子嘻嘻笑着霸占着菜碗,就是不给金锁吃。
金锁从林晓美身上总结出来的“女生都是烦人的”的结论,这两个姐妹正验证了金锁的判断。
金锁跟她们吵起来,金锁当然不是两个小姐妹的对手,两人合起伙儿来欺负他一个人,金锁又不敢下手打她们,气得要爆炸了。特别是老大,总是挑起事端,巴不得一辈子看不见金锁才安心。
金锁看见她们围着爸爸叫得亲,金锁总感觉爸爸是她们的爸爸了。
金锁气得哭着跑回来,望着哭红了眼睛的金锁,爷爷不让了,打他大孙子等于要了他的命。
爸爸回来的时候,爷爷故意甩了脸子,在爸爸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这么大岁数老头子,伺候一个孩子又吃又穿的,我容易吗?也不知道可怜可怜孩子,你们不关心也就罢了,还打他,让他活不活?”
爷爷这样上纲上线地数落爸爸,爸爸生气了,冲金锁吼道:“就你事儿多,以后就在家待着,哪儿都别去。”
金锁蔫蔫地躲在墙角里,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把一本书噼里啪啦地摔来摔去。
“据我所料,都是你这个小祸害惹的事。”
“闭嘴!”金锁终于控制不住爆发了,书飞到天棚上去了。
金锁很少去爸爸家了,很长时间见不到爸爸了。
金锁也不去老赵家了,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赵大伯了。
大亮超市
在村子的最西头,有一家大亮超市,这个超市,是唯一的吸引金锁的好去处。
超市里卖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些东西把金家店的生活从原始古朴引到现代化上来,尽管都是便宜的地摊货,但不影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比如房顶上挂着的小衫,非常时尚,15块钱一件,与市里新玛特的品牌货一模一样,就是价格之差。
超市里开始有各种各样的小食品了,辣条、薯片、香肠、鸡翅、果冻,各种小吃,价格便宜。有一种香肠,五块钱四根,有人说是城里人喂狗喂猫的,可村里的孩子当宝贝一样,有时还吃不到呢。
大亮超市也是新闻的发布现场,哪国跟哪国整起来了,哪个国家发生了地震,村里谁家母猪下羔子,谁家毛驴卖了多少钱,哪个孩子学习好……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都在大亮超市散布开来,也都在大亮超市带回去,茶余饭后,神侃一通。
大亮两口子是身材矮小的人,够不上侏儒症,但都在一米五以下,胖墩墩的,走路咚咚响。他们两口子都特别善良仁义,知道金锁家的情况,金锁买一块钱的猪肉,大亮媳妇也卖给他。随便切下一块,连肥带瘦,也不上秤,用塑料袋一包递给金锁,大亮媳妇就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金锁。如果上秤称,恐怕五块钱也不够。
一般情况下,家里唯一能改善伙食的,就是鸡蛋。实在馋得咽不下饭的时候,爷爷打了一个鸡蛋炸酱。金黄的鸡蛋块儿被爷爷搅和稀碎,这真是爷爷的本事,连玉米粒大的鸡蛋块儿都找不到。用筷子点点,放在嘴里嗍拉嗍拉,算是下饭的美味了。
鸡蛋篓里,其实有好多鸡蛋呢,那是给大亮超市攒的。
大亮去城里进货,顺便把金锁家的鸡蛋拉到城里去,城里人管农村鸡蛋叫“溜达蛋”或“笨鸡蛋”,这是绿色食品,小鸡在山上自然觅食,鸡蛋特别香。他们花高价买这种鸡蛋吃。农家鸡蛋确实是好吃,蛋黄焦黄焦黄的。
金锁已经四年级了,花销明显增大,这钱全是卖鸡蛋攒下的。
金锁也有使劲儿吃一顿鸡蛋的时候,那是六月一日儿童节这天。
爷爷“老奸巨猾”到顶点,把金锁的生日改在了六一儿童节。
其他孩子在这天里有去城里下饭店的,去游乐场玩儿的,这事儿金锁想都别想。
这一天爷爷很开恩,一咬牙给金锁煮了一瓢鸡蛋。金锁靠着炕沿儿,扒开一个,一掰两瓣儿,一口半拉黄儿,一口半拉清儿,一个鸡蛋吃四口。一瓢鸡蛋全都扒光吃没了,晚上睡热炕,金锁打嗝会冒出鸡粪味儿来。连续一个月,金锁看见鸡蛋就恶心,吃伤了。
几个月后,爷爷跟人聊天,说起这个事儿,原来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让金锁吃伤,让金锁看见鸡蛋就躲着。
那个时候,金锁第一次对爷爷产生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