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功成身退 (2)
袁州府城,是赣西最大的一座城地,北枕秀江(袁江),城周八里,四座城门,东西南三面筑有深壕,易守难攻。严嵩老****是东面的分宜县人,但分宜县小得只有四五条街,城周两里二百二十四步,站在东门大叫一声,西门外的猫也会吓一跳,因此,他的相府建在袁州城内。从二十一年严贼害死夏言,升英武殿大学士起,至四十一年严贼罢相,二十年中,卖国弄权,权倾天下,袁州城成了严家的内宅,四座城门成了严家的大门。目下严贼父子虽然失势,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潜势力仍在,谁也无奈他何。这一年,更是变本加厉,招纳叛卒亡命,不但想东山再起,而且希望推翻朱家皇朝取而代之,袁州城管制极严,白天城中的人出入须查身份,过往商旅一律限令在北门外的码头栈房住宿,未获准禁止入城。在城东十里的震山(马鞍山),城南十五里的湖冈山,城西南七里的坤长山(旗山),各建了一座碉寨以为犄角,城中有警,三寨同时派人声援,实力空前雄厚。仅是城中五府,便有六千 护卫和打手。如果想以两千名官兵前往抄灭相府,不啻以卵击石。
自从岁尾鄱阳夺金失败后,折损高手甚多,死的死逃的逃,派去的人损失了十分之八,灾情严重。尤其是黑鹰会的瓦解,等于折了一条臂膀。
三个月来,袁州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久久不见动静,民心士气又逐渐开始稳定,相府的人故态复萌,又开始鱼肉乡里了。
端木鹰扬父子恨重如山,他恨死了柴哲,志切报仇,返回相府后,积极从事重整黑鹰会的业务,三月来颇有成效。
彭孔的另一批敛财工具黑龙帮未遭波及,风声一懈他们正积极准备重出江湖,制就了大批任官的文书印信,预定下月出发。黑龙帮的敛财方式,与黑鹰会完全不同。黑鹰会干的是刺客,职业杀手的勾当,从中两面敲诈。黑龙帮则分为数十小集团,带了伪造的委任公文印信,扮成从京师来的各地大小官吏,沿途向官民索贿,暗中调查各地的富豪,晚间便明火执仗公然抢劫,金银、珠宝、首饰、美女,多多益善,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两年来,黑龙帮出了不少纰漏,有些天良发现或者贪生怕死的人,抢劫时失风被当堂擒获,便—一从实招供。目下坐镇九江的林大人,手头共有二十七宗实供的记录,副本已抄送江西巡按,人证物证皆送至南京,准备附入奏本中驰送京师密呈徐大学士徐阶。徐大学土就是主持这次打老虎的幕后主将,副将是刑部尚书黄光升,右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负责搜集罪证的自然是林大人,奉命执行的是栗祈、郭谏臣两位小推官。
袁州城不容许陌生人混入,先两月到达的群雄,自有办法安身,白天在城郊混迹,晚间至城内侦伺,严府的动静皆了如指掌。
主持侦察大局的是八爪苍龙,但也无法干预自愿前来相助的高手。这些人包括一僧、无为居土、北溟四老、毒王、鱼鹰、恨地无环,与及志在报仇的南荒六魔(八魔已死其二),混江虎鲨,与在湖口被杀得落花流水的劫后余生群豪。但所有的人,彼此心有默契,等到柴哲莅临,随柴哲进退。
这天,是春雨连绵后的一个明天,春分已过,天气已渐渐暖和,但依然罡风料峭,寒气袭人。
五个村夫打扮,带了小行囊的人,气急败坏地踏入了东门。把门的护卫吃了一惊,惶然地将他们迎入。
罗龙文回来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袁州城形势一紧,风声鹤唳,各处均有人窃窃私议,私议的主题是:威震湖口的柴哲可能来了。
次日一早,宜春五台之一的城西南城墙上的凤凰台,大匾额上被人贴了一张巨幅白纸,上面写着:“山西柴哲出,江南相星落。系首入都门,寄食墓园角”。
语气像是出家人的偈语,笔法却出于名家大手笔。
当天,城门紧闭,打手护卫满街走,逐屋搜索可疑的人。人心惶惶。
知府大人的衙门,已被相府所占用,改迁至府治东首的报恩寺中办公,原有的百余名僧侣,被遣送到城南八十里的仰山太平兴国寺,与北端的崇圣寺。崇圣寺有宋朝大诗人黄庭坚的碑记,大诗人被奸臣蔡京贬来袁州,爱上了崇圣寺的竹尊者轩,这是一座幽雅的大禅林,目前已成了严贼父子的家祠,囚禁了不少高僧和玄门方土,替他看守家祠做法事。报恩寺建自宋朝,元朝被火烧光,本朝重建,颇具规模,三重大殿,两座偏段二十余棕禅房,五六座禅阁。大殿依旧,两座大殿却改为大堂,禅房改为公廨,后方的涤心阁,成了知府大人的官厅。左右几栋木屋,是同知,推官、经历、知事、通判的办公要地,前面则是照磨所。
府中官吏的私第,则设在庙后街的民宅内,以保持寺庙的清净。知府大人姓秦,他不是严贼的走狗门生,但敢怒而不敢言,委曲求全像是傀儡。推官郭谏臣因功赴省,同知也奉巡按大人的手谕至南昌述职。因此,秦大人不得不辛苦些,每天赶办要公,不至二更不离官厅。严贼父子为了要利用知府大人,少不了留一份情面,不派人到报恩寺搜查。其实公署中派有密探眼线,根本用不着查。
当晚,一阵风一阵雨,气候又转坏。秦大人赶办了几件有关民讼的要件,交照磨所用印归档,屏退了从人,吩咐丁役锁上厅门,正待启驾返家。
两名丁役正掩上厅门,尚未上闩,门外突然响起扣门声,一名丁役叫:“大人正要安歇,不许任何人打扰,有事明天再禀。”
“周司狱大人派属下前来禀报,有死囚越狱,十万火急,禀明大人定夺。”
秦大人吃了一惊,有死囚越狱,那还了得?搞不好会弄掉乌沙帽哩,喝道:“让他进来。”
厅门拉开,涌入五名身穿水靠的人,青绸水靠紧贴着肌肤,只露出五官和双手,背上背了剑,胁下挂着革囊。突然出现在灯光下,像是五个魅影,浑身水光闪亮,热气蒸腾,胆小的人,可能被吓昏。
五个怪影一闪而人,两人分别挟住惊呆了的丁役,掩住他们的嘴巴。一人迅速将门关上,一人抢入通向内室的走道门。两个丁役双目上翻,终于昏厥。
秦大人胆子倒不小,并未惊昏,撩起袍袂向侧厢门跑,走得太急,急掉了头上的乌纱帽。
最后一名怪影,突然阻住去路,低沉地喝道:“秦大人,定下神,只要不作任何反抗或呼救的愚蠢举动,便不会有麻烦,外面已有人负责把守,反抗无用。”
知府大人脸都吓青了,战抖着问:“你……你们是……”
“拾起你的官帽戴上,目下你仍是五品黄堂,必须保持尊严,请升座说话。”不速之客口气平和而略带讽嘲地说。
秦大人如受催眠,顺从地抬帽系好,失魂落魄地走近官座,战抖着坐下。久久,方用恐惧的声音问:“你……你们是些什么人?夜闯公……公堂,是何用……用意?”
怪人拖过一张交椅,在案旁坐下,泰然地说:“我,山西柴哲,最夜打扰大人,恕罪恕罪。”
秦大人一打冷战,骇然地说:“你……你就是柴……柴哲?本官并……并未与壮士……”
“大人先走走神,草民此来并无恶意。”
“你……胆大包天竟……竟……”
柴哲脸色一沉,不客气地说:“秦大人,你要放明白些。你,堂堂五品大员,一府之长,却包庇严贼父子,犯下了欺君大罪。”
“本官…”
“朝廷定下圣律,二品以上的致仕官员,居家的言行举止,皆责令地方管属官吏,每岁呈奏两次。你,明知严贼父子鱼肉乡里,作奸犯科,招纳亡命,私建五府比拟朝堂,鸣钟击鼓,白昼操兵,昭然有不臣之念,却在奏报中包庇隐瞒,显然你也包藏祸心。”
“……下官………”秦大人魂飞魄落地叫,冷汗沁体。
“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奏报不由你作主。但你怕严贼父子,难道就不怕龙庭震怒吗?”
“可是……”
“你只顾眼前,不虑后果。当然,你不是圣贤,贪生怕死人之常情,不能全怪你,草民奉命带来贵属下郭推官的手书,请大人过目。阅后焚毁,如果走漏丝毫风声,大祸立至。”柴哲说完,探手在革囊中取出一封书信呈上。
秦大人一面看信,一面不住发抖,看完颤抖着说:“书信确……确是出……出于郭推官之手。但……去……去年郭推官受……受辱严……严府,会不会是……是他挟忿嫁……嫁祸,捏……捏造事……事实骗……骗我?”
“你必须相信。如果柴某有心陷害你,何必费事?”
“这……本官认……认为,你们不……不能匿居府衙,那……那……”
柴哲冷哼一声,声色俱厉地说:“秦大人,你听清了,不管你信与不信,如果你不肯,我同样可用严贼父子的残忍手段对付你。好心给你一条明路你不领情,你难道偏要往鬼门关里闯?要想在今晚丧命?告诉你,林御史已勒兵以待,严贼父子败亡在即,最近几天密旨即将由锦衣卫护送中官押送前来,如果你不及时效命,将功折罪,名列逆臣恐将株连全族。你不肯让我们藏匿,我们同样有地方栖身,进出袁州城如履平地,今晚咱们二十余人入城如入无人之境,便是明证。你既然不顾身家性命,咱们告辞。”说完,推椅而起,一把夺过书信,扭头便走。
“壮士请留步。”秦大人站起急叫。
“你回心转意了?”柴哲转身问。
“但……衙中有严家父子的人……”
“你的住处内室,难道也有严贼的眼线?”
“这……”
“生死交关,相信尊夫人也不至于太拘泥礼数。咱们只留八个人,七男一女。只须将尊夫人的侍女梅香与常绿两间房让出,白天照常活动,晚间三女共寝梅香的绣房,七男则栖身常绿房中。其实咱们只在白天藏匿,人数经常变动,夜间整夜外出,也许另藏地处,不会大 麻烦你们。”柴哲侃侃而论,口气似已将秦大人的住处摸了个一清二楚。
“看来,本官已别无抉择。好,本官愿担风险。”
“那么,你先走。”
秦大人脱力地站起,摇摇晃晃像是大病缠身的人,精疲力尽地踉跄走了。
柴哲取出一包药散,倒在两个丁役口中,说声走,五个人闪出大门,隐入夜雨中。
两个丁役不久苏醒,茫然地关上了厅门,已忘了刚才开门时看到鬼影的事,迳自进入内堂走了。
在官兵到达之前,必须将严府闹个天翻地覆鸡犬不宁,以瓦解贼人的斗志,一方面剪除巨孽,令贼众人人自危,自行瓦解。
严府正大兴土木,整治亭园,几乎占了全城面积六分之一的相府大花园,亭台花树全部更新,工匠共计四千余名之多,巧手工匠占全人数四分之一。这些工匠中,几乎有一半是逃兵叛卒和江湖亡命,住在府后街百余栋侵占而获的民房中,每逢散工时分,这条街便成为城中最特殊的市场,全城也惟有这条街不禁夜市,聚酒色之大成,赌局彻夜不散,一些掳自各地的稍具姿色妇女,成了工匠们的泄欲工具,生活在人间地狱中。
由于阴雨连绵,近日工匠们有大半的人无事可做,在蒙蒙细雨中,这条街也减少了不少罪恶。但虽说柴哲到了的谣言,闹得人心惶惶,可是,这条街并不在五府之内,工匠们不需派人保护,仍可在午夜中,看到醉态蹒跚的人走动。
“笃笃笃!当当!”三更两点的更鼓声,打破了沉寂。接着。三两声犬吠在夜空中振荡。
除了五府的崇楼中有灯光外,全城灯火全无,细雨霏霏,寒风贬骨。
府后街各住户门口没设有门灯,只有从破门缝隙中透出的一线线灯火,门内人声隐隐,不时有狂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传出。
街道宽仅丈余,黑黝黝地,看不清对面来的人,不时有三五个醉汉踉跄而过,大叫大嚷。
街西端出现了三个黑影,穿着蓑衣戴着雨笠,并排而行阻满了街道。中间那人似已醉得差不多了,一面走一面叫:“清明时节雨纷纷,府后街的醉鬼欲断魂,借向心爱的小娘子何处有……呕!何处有……”
右面的醉汉“砰”一声一脚踢在用右的店门上,怪笑道:“哈哈哈!我寻芳客脚指这一家。晦!开门,里面的哥儿们死光了没有?”叫着叫着,又踢了两脚。
门被踢得轰然暴响,屋内人声一静,接着大门拉开了,伸出一个肥脑袋,大骂道:“瞎了你小子的狗眼,你叫门是这样叫的吗?喝醉了你******不回狗窝里去挺尸,在这儿……”
话未完,门外的醉汉一把揪住了肥脑袋的耳朵向外一带,大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敢出口伤人?”
肥脑袋跌出街心,跌在一个水坑中,跌了个狗吃屎,泥水四溅,狼狈地爬起,咆哮着抢回反扑。
另一名醉汉在旁伸手一扳肥脑袋的肩膀,来一记“霸王敬酒”,“砰”一声正中下颔,肥脑袋直跌至店门前,轰然大震。
“你小子要打架?哈哈!老子一大拳头打遍了湘南八府,你要打架?哈哈哈!……”醉汉狂笑着说,随着酒嗝声,喷出一大堆从五脏庙喷出来的酒肉。
真巧,门内刚抢出两个人,恰好被吐出的污物弄了个酒肉淋头。
“什么人在滋事,属于哪一组工寮的人?”被酒肉喷头的人怒口叫。
第三名醉汉恰好倚在门旁,一拳挥出加上一脚。
“哎……”发话的人狂叫,向门内飞跌。
“他们打人?好,打他娘的狗杂种。”第一名醉汉怪叫,首先抢入门中,屋内霎时大乱,鸡飞狗走。
只片刻间,这间屋子完全变了样,门窗全毁,屋内躺了八个人,一个个头破血流,气息奄奄。
附近的人全被惊动了,观热闹的和前来镇压的人大呼小叫,街上全是人。可是,滋事的醉汉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