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 章 余生如缕 (1)
繁昌县西约五十里,有一条小河,叫狄港河,自铜陵县境流入,汇注大江。河口有一座小镇称狄港镇,不但没有巡检司,也建了一座水驿,可知这座小镇必定相当繁荣,是繁昌县四大镇之一。天色尚未破晓,一艘中型客货船悄然起航,离开了狄港。当离开码头时,船老大恭恭敬敬地祭过江神,虔诚地放了一串鞭炮,船即升起大帆,乘着东南风向上游驶去,虽是逆流而上,有风相助船速并不慢。船上载有十余名男女客人,所载的货物是颇负盛名的太平贡纱,另有一些石绿、银朱和一些杂货。货主人姓陶,祖籍太平府。陶家在太平府是望族,本朝出了一位大人物姑苏郡公陶安,是本朝初年与宋濂齐名的贤臣名士。死时任江西行省参知政事,卒淤官,追赠姑苏郡公。陶家的家族人丁旺,本支书香世家,旁支则士农工商俱全,太平府陶家的人,极受各地人士所尊重。货主陶深,在九江府设有布庄,这次是回乡省亲,顺便带些本地的布匹运送江西。省亲,当然带有家小,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一家九口随货船上航。
同船的客有七八个,都是久走江西南京的水客,所带的货物形形式式,洋洋大观,人随货走同乘这艘航行湖广、江西、南京三省的客货船。船到了江心,沿左面的水道溯流而上。陶深是个中年人,独自坐在舱面,饱经忧患的眼睛,凝视着挂在西方天际的大白金星,幽幽一叹,自言自语地说:“逃亡生涯,何日是了期?天哪!这是什么世界?难道冥冥中真的有鬼神么?”距紫沙洲不足两里地,江水滔滔,东方天际出现了鱼肚白,黎明将到,黎明前的阵黑已经消退了。紫沙洲的鬼卒们忙了一夜,三十余艘小芦舟在上下游巡弋,要追杀入水游走了的周昌,却白忙了一夜毫无所获。他们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在拂晓之前,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撤退的信号传到,小芦舟一一返航,陆续靠上洲西的芦苇深处,再抬上岸藏入密密麻麻的芦苇中。周昌其实并未离开紫沙洲,他跳水脱身,入水便感到左后腰和右股麻木不灵,接着疼痛的感觉无情地君临。“我受伤了。”他心中暗叫。
生死关头,人的求生意志发挥了潜能,令他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力量,疼痛阻止不了他逃出魔域的意识,他忍住无边痛楚,利用双手一脚,闭住气小心地沿滩底向左潜泳,却不向湾处逃,受了伤,不宜冒险硬闯。贼人皆以为他向外逃,水底水面一窝蜂向外追,他却静悄悄地潜抵湾左的洲岸,爬上洲岸钻入芦苇中藏身。不远处,红娘子一群人仍在火光下暴跳如雷,语声隐约可闻。检查伤势,他心中暗暗叫苦。左后腰被透风镖射了寸深的创口,幸而他在突围时身形快捷,透风镖随后跟踪射到,力道减去不少。同时,发镖人的内力修为,比他强不了多少,因此仅入体近寸,不然恐将贯体而出了。右股的伤势也够严重,狼牙棒本就是 重兵刃,棒身带有尖齿,全力掷出力道千钧,棒端的尖刺贯入肉中,共扎了四个寸深的大洞。要不是他练了气功,这一棒可能打碎他半边身子。股臀皮粗肉厚,这一样并未使他倒下。为了掩蔽身份,他身上未带任何药物应急,怕被贼人搜出暴露身份,这时受了伤,真是苦也只好咬紧牙关硬挺。他脱掉身上的衣裤,撕衣袂绞干裹伤,以免流血过多。处理停当,他躺下养神。想起这次紫沙洲历险,不禁失声长叹。
在青阳花了十来天工夫,花了大批金银,好不容易交了几个见钱眼开的朋友,安排好打渔人的身份行业,方准备周全地潜入了红娘子的贼巢腹地,可说一帆风顺,一切如意尽在算中。设想到一念之差,为救骆姑娘露出马脚,终于功败垂成,只落得身受重伤,性命可危。目下此身仍在虎穴,是否可以安全脱身,仍是未知之数,这条命保不保得住大有疑问。“真是好人难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日后我必须加倍小心才是。杨寡妇这贼婆娘果然利害,我算是栽在她手中了,尔后要接近她,不知要比这次难上多少倍呢1”他不住呐呐自语。用力过多,也失了不少血。他在痛苦中感到万分疲倦和昏沉,最后一阵困倦袭来,终于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痛楚所惊醒,醒来时星斗满天,发光的江面上,不时可以看到小舟往来巡逸。湾岸附近已没有火光,不知杨寡妇是否还在那儿坐镇?口干、舌燥、头晕、五内俱焚,四肢麻木。“我的伤势恶化了,得赶快医治。”他告诉自己。一阵痛楚,一阵晕眩,他就在痛苦的折磨中,时睡时醒。天宇中斗转星移,漫漫长夜快过去了。“他们恐怕已开始在洲上搜索了,我得及早离开。”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一咬牙,顾不了伤势,脱身要紧,便拖着半麻木的身躯,一寸寸向水里爬,出了一身冷汗总算被他爬到水边了。天可怜见,水边恰好漂来一根枯木。他强忍彻骨奇痛,奋身向水中一窜,天无绝人之路,被他抓住了枯木。他用尽余力,挟住枯木慢慢向外划去。划出湾口,他已经行将力尽,江流一冲,将他和枯木带走,顺流向下游漂去。他盯视着逐渐消失的洲影,喃喃地说:“再见了,紫沙洲。红娘子,只要你不离开紫沙洲,我会再来的,我必定回来找你,希望你别死得太早。
”求生的意志支持着他,冷冰的江水和痛楚,令他不至于昏迷,抱住枯木向下漂,他相信天亮之后,便可让往来的船只发现,更深信定可漂流至岸边,只消靠了岸,便拾回这条老命了。漂流中,先后从五六丈外驶过两艘客船,可是天色太黑,他又无力发声呼救,失去了被救的机会。他脸是曾经用了极高明的易容药,药色淡而不着痕迹,但泡在水中过久,药色逐渐脱落,褐色脸膛恢复了本色。“朝晖徐现,江面视界渐渐及远,已可看到两岸的远山了。上下游有帆影,他的神智却逐渐昏沉。布庄东主陶深的货 船,正鼓浪而进,向抱着枯木漂下的周昌撞去。相距在十丈外,坐在舱面的陶深恰好站起来伸懒腰,目光落在漂下的枯木上,赶忙向在一旁清理船篙的两名船伙计叫:“水中有人,快救他起来!快!”
船夫循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粗眉锁在一块儿了。在大江下游一带,船夫们流传着一件最不道德,最可恶的迷信,那就是尽可能不救溺水的人,以免找替身的水鬼找上他们。两个船伙计迷信过深,并不是他们没有人性,也不能怪他们没有爱心,而是他们的生活条件和迷信,迫他们硬起心肠,不管溺本人的死活。他两人像是见了鬼魅,耸耸肩,向江中吐了一口口水,苦笑一声,依然干自己的活计。陶深大概知道船夫们的禁忌,大叫道:“二十两银子救起那个人,不然我用帖子送你们到安庆府衙门究办。”只要有人出头,又有重赏,船伙什就认为水鬼不能怪他们了,其中一人大叫道:“降帆,水中有客人要上船。”艄公手急眼快,帆索一紧一松,骨碌碌一阵怪响,大帆向下沿落。一名船伙计熟练地将一根绳索捆在腰中,一跃而下。几名船伙计已闻声赶来,抓住了绳索的这一端,有人在大呼小叫,告诉下水的同伴如何救人。被拉上来的是周昌,他已失去了知觉。
风帆再次升起,船破浪上航,天色大明时,船已驶过了紫沙洲。
当周昌被放平在舱面时,陶深便看清了他的相貌,大吃一惊,向船伙计急叫:“天!这是我的侄儿哪!快,抬入我的舱屋。”他从怀中掏出三锭十两的银元,塞入一位船伙计手中,说:“三十两银子给诸位买酒吃,谢谢,谢谢。”三十两银买酒吃,足以醉死一百个人。船从太平府走一趟九江,也不过银子四十两。船伙计们心花怒放,七手八脚将周昌送入舱屋。船共分三个客货舱,后面是舵楼,也就是十余名船夫的宿处,三个客货舱都装了货,货主便在舱内住宿,一方面可以安顿,一方面可以看管自己的货物。陶深带有家小,他的货堆放在头、中两舱,中舱便安顿女眷和小娃娃。
这位出身名门大族的陶深,真是不明事理,他的头舱内原住了三个人,他、老仆和一个六岁大的小娃娃,他将老仆打发至舱面喝江风,把小娃娃赶入中舱,却从中舱叫出一位女仆打扮的中年妇人,和一位村姑打扮的十六七岁少女,到前舱来照顾从水中救上来的所谓侄儿。后舱的掌厨船夫有一阵好忙,准备热水,烧姜汤,最后是陶深送来的一包药物,要赶快熬出来。船在水中救了人,而这人不是溺处附近的人,按例必须报官处理。但今天救起的人是货主的侄儿,船伙又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好处,不但免了报官的麻烦,也避免了因报官而作不必要的耽搁,两全其美,皆大欢喜。船进入了池州府的水域,徐徐上航。
周昌昏沉沉地入睡。陶深这位生意人,居然有一手漂亮的方脉歧黄之学,而且自己带了药,可知不会是包医死人的荒唐郎中。周昌的腹内没有水,省了一道麻烦,麻烦的是外伤,更槽的是力竭身虚,阴寒内侵引起外伤恶化,以致体内贼去楼空。外伤上了药,也灌了姜汤入腹,他仅清醒了一刹那。直至熬好的药汁灌人腹中,他方安静地沉沉睡去,这一睡,睡到日落西山,船已过了大通河口,预定晚间泊舟邢家汇。他被朦胧的灯光和人影所惊醒,第一眼便看到一张属于女人的脸孔在眼前移动,接着发现自己的头部落在另一人的手中。他已是惊弓之鸟,见到女人便心中发毛,本能地伸手一抄,要扣住对方的手,以便挺身而斗。
“哎……”有惊惶地叫声传出,他扣住了对方的肩头部分,一个温暖的身躯倒在他身上,一种毫不带脂粉味的女性特有幽香,猛可钻入鼻中。他也感到手中已用不上劲,同时浑身发软,痛楚袭到,无法挺身坐起。不等他下一步有所举动,耳中听到了急促低沉的叫声:“李恩公,请安静些,你受了伤不可牵动创口。”声音好耳熟,这里还有谁称他为恩公?他本待出手反击的念头突然停顿,定神一看,不由心中一宽,松了手说:“咦!你……你不是沈……”
“禁声,目下我姓陶,叫陶深,你是我的侄儿,委屈你一下,就叫你陶信好了。”
“我……我怎会……”被他制倒的村姑,是沈仲贤的爱女沈姑娘,她坐正身躯,羞态可掬地说:“我们的船要到江西,一早爹在舱面发现恩公……”
“婉儿,须防隔墙有耳。”化名陶深的沈仲贤出声制止。“那……女儿称……”
“你称他为大哥。”她欣然微笑,往下说:“爹请船家将大哥救上船来,不想竟是旦夕思念的大哥,你受伤不轻,幸好爹在太平府带来了不少救急药物……”
“你们从太平府来?竟不怕……”沈仲贤眉飞色舞地接口道:“我们依你的妙计,用上了金蝉脱壳炒着,雇了空轿向东走丹阳湖,扬言投奔应天府高谆县安身身。京师来的狗官拼命向东追,一去不回。欧贤侄留在太平府打听消息,知道你大闹洪春坊杨五的宅院,也查出杨五有意放水,怕你前往再次兴师问罪。这一来,我们放了心,改变主意反投京城,承蒙陶家的子侄仗义相助,改名换姓以生意人身份雇船赴江西安身,天可怜见,让我们有图报的一天……”
“糟!”化名周昌的李玉焦虑地叫。
“贤侄,你……”
“你们这种举动,骗得了锦衣卫的人。却逃不过云骑尉岳琳。”
“他……”
“他正是金翅大鹏的次子,武林世家江湖地位的声誉天下闻名,朋友众多。
欧兄能打听到的消息,他恐怕更为灵通。恐怕他已跟住你们了。船上其他的客人……”
“船上没有其他客人,后舱的八个人,是查贤侄几个,你都见过的。”李玉心中略宽 说:“还好,但如果我所料不差,恐怕他已在前面等候了。”
“哎,那……”姑娘粉脸发青的慌然叫。李玉略一沉吟,沉着地说:“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们必可平安无事。”
“为何?”
“岳琳虽是奸贼的走狗,但京师良乡岳家的声誉,不容许他在忠臣义士头上图功名富贵,因此他不至于为难你,不然你们决难离开太平府,怕不早已擒住你们归案。他是为我而故意纵放你们的。”
“为了你?他……”
“他要利用你们引我出来,所谓放长线钓大鱼。”
“哎呀!
他……”
“我与他的事,与你们太平府的事无关,鬼使神差,偶然凑在一起而已。”
“贤侄与他……”
“恕我不能说出来,总之,我与他无恩无仇,他受人差遣,我却不甘心受缚,等会儿请命船家靠岸,我得走。”
“大哥,你……你的伤势,怎可……”姑娘惶然叫。“我不要紧,还挺得住。”
“贤侄,依我看……”
“依你看,恐怕咱们要同归于尽……”话未完,房门响起叩门声。沈仲贤伸手位开房门,门外爬伏着查明,低声说:“上游下来了三条船,已打出限令靠岸下碇受检的信号。”
“那是什么船?”李玉急问。落日余晖仍残留在天宇下,暮色中视界仍可及远,三条快船从上游下放,鱼贯迎面而来,渐来渐近。“恐怕是池口河泊所的巡缉船。”查明心情沉重地答。“我得走。”李玉挺起上身说。“你走?怎……怎样走法?”沈仲贤惶急地问。“从水里走。”
“那怎么行,你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