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 好汉不做大丈夫 (2)
“你恐怕他报仇了。”
“我知道,我刚从京师来。在京师耽搁了近百天,没有近身行刺的机会。恶贼脸上那一箭,反而成为他升官邀宠的证物。目下他正获圣宠,进升都指挥签事,与皇上量夕出入豹房,权势如日中天,出入甲士如云,虽至教坊做嫖客,也先派甲士清道,与皇上同行,无法近身,因此我不得不知难而退,返回江南。”
“目下风声正紧,你……”“不要紧,锦衣卫和两厂,皆奉恶贼旨意,在天下各处画影 图形捉我。既然无法行刺恶贼我暂且放下,先找那几个漏网余孽,不杀他们此恨难消,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否则爹妈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表弟,我看……算了,他们并不是杀舅父……”“如果他们不作乱,不先到村中抢劫,官兵怎么会的藉口屠村?他们虽不是真凶,但却是祸首。”
“你……你目下有何打算?”“我已获得一些线索,杨寡妇可能在与繁昌交界的紫沙洲上。我要去找她,杀一个算一个。”“听说,刘七并未死在狼山哩!”“此事我也略有见闻,我会查出来的。”“你准备……”“我盘缠已尽请表哥……”“一百两够不够?”“不行,不能带多,廿两便够了,带多了反而出毛病。城中有一位卖卜的柴疯子,他住在何处?”
“在南津门厅江亭附近。你找他……”“对不起,这种事你不能听的太多,我不能连累你。城中到了一些锦衣卫的人,他们为何而来的?”“听说是捕拿一位逃官。他们从京师来,带了南京的一位刑部官员做眼线,至于要捉的逃官是谁,却不得而知。”
“好了,不再打搅你。你记住,千万不要提起我家的事如果奸贼江彬查出你与我沾亲带故那……就不堪设想。我走了。”“你……几时回来?”李玉惨然一笑,耸耸肩苦笑道:“回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今晚是你我……”
“表弟,你……”“算了,亡命天涯,江湖鬼域,谁敢预测明天的事?象我这种人,生命的计算是以日计的,能平安过一天,便是过了一百年……不要为我耽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表弟,依我看,你还是……”“你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安份守已渡一生?不!谢谢你,我办不到,我要报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这些匪徒奸官,讨还血债,他们不可以杀人放火之后,一走了之逍遥法外。”
“表弟,他们自有天理国法制裁,你犯不着……”“哈哈!天理国法?算了吧!杀良民的狗官,反而加官晋爵,造反的流贼杀腻了抢够了,最后接受朝廷招抚,同样可享富贵荣华。不!天理国法那是骗人的玩意,天瞎了眼人心不古,我要用自己的手,去惩罚这些满手血腥的人,于天理国法无关。”
不久,他怀中揣了廿两白银和五张一贯面额的银钞悄然走了.
回到店中,先前与他冲突的大汉已经迁走了。大床上,五六名旅客已经入睡,鼾声震耳。他的铺位左邻,换了一位鹑衣百结的老人,已是沉沉睡去。刚脱下多耳麻鞋,坐入床内,拉过棉被盖上下身,床下突然钻出三个大汉,两人向床上一扑抓住他的双脚向下拖。
不等他有任何反击的举动,第三名大汉已用一把尺八匕首抵在他的小腹上,喝道:“不许动,你给我乖乖地听侯摆布。”
他脸色一变,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再反抗,问道:“诸位是何用意?”两名大汉七手八脚取牛筋索捆上他的双手,然后拖出房外。幽暗的廊下,出现了两个人影,凶一眼便看清其中之一,赫然是先前被他制住的大汉,便明白了一半。大汉走近,阴森森地冷笑道:“狗东西!你还逞英雄么?有你受的人了。”声落,连抽他四记耳光。
接着,五个人拳脚交加,围殴他一个人。只打得他扑地再起,头青脸肿痛苦难当,双手被绑五个大汉拳重脚沉,那还会好受?他感到眼前发黑,躯体欲裂,五内翻腾,昏天黑地。但他闷声不响,被打倒后又站起来。可是,沉重的打击委实受不了,他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昏厥。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骨头似乎已经散开了,痛楚向怒潮般阵阵袭来,痛得神智一清,这才发觉救醒他的人,是同房的几个旅客和两名店伙。店伙取来了一盆冷水,由一位旅客替他用布拭脸。“他醒来了,谢天谢地。”替他拭脸的人喜悦地叫。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同房的旅客皆在四周照应,十来双关切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温暖。“请将在下的革囊拿来。”他虚弱地说。
鹑衣老人在他床头的盛物架取下革囊,放在身旁打开说:“小兄弟,你要什么。”“取跌打药吞服,劳驾伙计替我取一碗酒来。”他一面说,一面忍痛坐起,从革囊中取出一个尺二长的木盒,和数瓶丹丸药散,倒出三颗未包有蜡衣的褐色丹丸丢入口中,又道:“谢谢诸位相救盛情,那些人呢?”
“走了。”一名旅客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店伙计贵店难道就容许外人欺负客人么?”他向店伙问。店伙计一脸尴尬,苦笑道:“他们都是洪春坊杨五爷的帮闲打手,杨五爷的侄儿杨钧是巡捕大爷,不要说小店招不住,太平府谁敢惹他们这群凶神恶煞?”
“哦!原来如此。”他冷冷地说。
另一名店伙取来了一大碗酒,他接过咕噜噜猛往口里倒、“受了伤,酒不可喝得过多。”鹑衣老人皱着霜眉说。他喝干了碗中酒,笑道:“不会破皮流血,不要紧,酒可助药力驱散淤血,有利无害,多谢老伯关注。”
他再次向旅客道谢。方将革囊推在枕边,呲牙咧嘴地躺下调息,敦衣老人也躺下了,扭头低声问:“小兄弟,如果撑不住,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好不?”“小可本就是郎中,明天开个单方检两服药,三两天便不妨事了。”“你是个郎中?专那一门?”敦衣老人信口问。
专治小儿百病,擅长妇人暗疾及跌打损伤,对针炙尤有专精。”“呵呵!你可真用上了,自己医自己,难怪这般沉得住气了。你贵姓?老汉姓于,名超。”“小可姓李,单名玉。”“你会治伤,能否治疾?”“五痨七伤,岂能分开的?”
“哦!老朽倒小看你了。老汉有一位朋友,年前双耳突聋,十指疼痛不能握物,神智不清,终日浑浑沌沌,不知能否医治。”
李玉略一沉吟,说:“行医的人,必须看症论病。依老丈说来,恐怕是年少阳有病,内用药剂外用针炙及推拿,该可凑效。”“小兄弟,我那位朋友家徒四壁,和我一样贫穷,但不知小兄弟能否做做好事,免费替我那位朋友诊治?”
李玉猛然想起怀中的银子,探手一摸,那里还有分文?连银钞也不翼而飞,显然已被那些打手顺手牵羊搜走了。
“土匪!强盗!”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于老人转过头来,展笑道:“我那位朋友如果肯做土匪强盗,便不会穷得……”“老伯请勿误会,小可骂那几个打手,他们抢走了我二十五两银子,我的盘缠完蛋了。行医志在济世,小可却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老伯那位朋友贫穷,小可不取分文,愿为效劳,但不知贵友目下在何处?”
“龙山。”
“龙山在何处?”
“在当涂县南十里地。你酒量不错,可知道孟嘉落帽的典故么?”“不错,孟嘉善饮,但从不乱性,深知酒趣……哦!记起来了,龙山,那不是桓温大宴龙山,孟嘉落帽之处么?”
“正是那座山……”
“可是,小可有事,不到当涂……”“一去一回,半天功夫尽够了。小兄弟……”“好吧,过两天再去好不好?”“谢谢你,小兄弟。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你了。”
李玉怎能入睡?直至三更以过,方在痛楚中睡着了。
当涂县是太平府的附廓,龙山地西南十里地,往返甚便。因此他答应了,休养了两天,身上的淤肿已消,他不敢再去找表兄要钱,怕引起官方的注意。
第三天一早,他挂了革囊,吩咐店家看住自己的行囊,说是晚上还要回店,然后点著打狗棍偕同老人出城,沿南下大道直奔龙山。
沿途,于老人有意无意地探询他的家世,他也就信口胡诌,编出一套足以令人深信不疑的鬼话专用敷衍。“小兄弟,你遭受个凶悍的打手围攻,最后受创昏厥,可知内腑受伤不轻。可是,你两天之后便已恢复体力,如在旁人,三个月以内不见得下床。依老汉看来,你定然是个练武的人,与药力无关。”于老人平静地说,口气相当肯定。
李玉淡淡一笑,说:“不瞒老伯说,专治跌打损伤的人,如果不练武,即时再高明也无人敢信。”
“小兄弟练的是外家呢,抑或是内家?”“学武没有内外之分,只分技艺。”
“请教。”
“任何练武的人,无不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皮骨。而技艺则分为技击及武艺两途。所谓技击指个人健体防身的拳脚兵刃。武艺,是指骑射阵法,也就是所谓万人敌。而武艺可包含技击,技击却仅沾了武艺一些边而已。技艺五花八门,学无止境,即使学至刀砍不进斧 劈不入的境界,但到了两军阵地,千军万马厮杀,兵马汹涌如潮势如山崩时同样无用武这地,只不过比别的人生存机会多些而已。”
“刀砍不进斧劈不入,他自然死不了,还怕什么?”
“不见得,能练至不畏刀斧境界,必须练气,而气功不可能永无涸竭之时,精力损耗过度便会气竭,气竭便与常人并无不同。再说,自神机营建立以来,个人技艺已没有多大用处了。”
李玉感慨地说。“此话怎讲?”“老伯当知道响马贼的贼首刘七。”“听说过轮子是响马贼八巨头之一。”
“他浑身刀枪不入,气功到家。气功比他高明的人方可伤他。可是,他兵败江阴,身死狼山,辽东兵、大同兵、通州兵、宣府兵,四兵皆有神机营,枪炮如雨,师翱铳顷刻三发,毙人马于三百步外,九龙筒,九道火箭可届十丈,铁棒雷飞炮,可横扫千军,神铳与手反铜铁铳,伤人于百步外,一窝蜂神机箭铳、弹箭如狂风暴雨,任何血肉之躯,也禁不起这些火炮一击。刘七兵败狼山,被北兵所围,不死何待?”
神机营,设置于永乐年间,北一次使用神击炮,由内府兵仗局制造。多年来,发展的火器数十种之多,最大的是神机炮,最小的是手把铜铁铳,交由边军使用,专门对付无鞑子。在(十六年)嘉靖八年后,制佛郎击炮。万历年间,制红夷大将军,用以攻城,可洞裂石城攻无不破。
“咦!你似乎对军伍中事极为熟悉哩!”于老人讶然说。
“咱们不谈这些无味的事,谈谈老伯朋友的病状,可好?”
“老汉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你可以毫无困难地打发那五个打手,但你却不反抗。”
李玉的脸上,涌起一丝无可奈何的神色,苦笑道:“老伯,世间的事,有许多不可以常情论的。”
“哦!你有所顾忌?”“他们替锦衣卫的人做眼线。”“你怕他们?”“不!我双拳难敌四手啊。”于老人会意的一笑,不再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