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台湾回来,好几个人问我:那边怎么样?意思是:你对台湾有什么独特的印象或看法。因为与同行或同事比,我肯定不算“先行先试”,简直就是“后行后试”了!但人家从台湾回来一声不吭,因为“敏感”;我则一贯口无遮拦,不仅在这小城里“稍有名气”,还与众不同。
我回答说:那边很安静。这回答出乎问者意料之外,还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呢!我出生在滨海渔村,从地图上看弯弯曲曲的台湾海峡西岸海岸线,我老家是大陆与台湾相距最近的一个村庄。两年前厦门边防部队的首长请我吃饭,傍晚开着车穿越整个厦门岛,正是下班高峰期,天又下雨,路上走了一个小时才到“五缘湾酒店”。席间他打开后窗请我“看海”,我只好苦笑,告诉他:“我从小在摇篮里就可以看海的,我是听着涛声长大的!”
而这小时候的海确是不安的,简直就是暴戾的,我出生那年,厦门爆发“八一八炮战”--万炮轰金门;稍后是我家南面的“崇武海战”(写进了小学课本)。母亲是童养媳,我家东边的南日岛是20世纪50年代初国共两军打拉锯战的地方,岛上我方党政军人员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抓去台湾,那时“国军”掌握制空权,轰炸和扫射的恐怖记忆深深地烙刻在母亲的记忆中并传递给我……所以这次赴台,我嘱咐老婆孩子和妹妹:千万不要告诉母亲我去了台湾,免得她担忧睡不着。
入台第一天上午去阳明山。阳明山在台北市东北郊,原名草山,就是唐人所著《草山残梦》之草山,它与山脚的士林区是蒋介石晚年的主要居住活动区,也是台湾的政治中心。草山太土气了,国民党人一度把它改名“中正山”,并在面向西南的山坡上砍伐灌木杂草,以使台北市民遥遥望去,都可见到山体上“中正山”三个大字,试图借助自然草木来显示蒋的不朽和“万岁”;蒋介石本人笃信王阳明的“天人合一”之说,把它称为“阳明山”。蒋介石身后,蒋经国顺应时势,解除党禁,实行“民主宪政”,终于导致政权落入民进党人之手,山上的荒草和荆棘彻底吞没了“中正山”三个大字……始信任何“不朽”和“万岁”都是痴心妄想。只有“阳明山”之名没有被陈水扁改掉。从这一点看,老蒋比小蒋高明。海峡两岸绝大部分中国人,都认为蒋氏父子之间,儿子比父亲高明。而蒋介石一生,从北伐到抗战,两次国共大战,至少五百万个生命毁于战火,这么多生命的毁灭如果不能换得他懂得历史,那五百万人就白死了!
从小油坑地质(硫磺)公园下山,途经阳明书屋,我们倒车进门。这天过了开放时间,我们又没预约,但导游小蔡在这里熟悉(他父亲曾是蒋介石的少校侍卫官),因而,公园方面特地为我们五个人安排了志工(志愿者)解说。
志工林林女士,应是退休教师的身份,瘦小玲珑的身材,说话也是轻声细语。她以细碎轻快的步伐,带着我们沿着林阴道,缓缓走进阳明书屋。这是座坐南朝北的两层楼房,原是为招待来访的外国元首而建的。楼房建成之后,正逢70年代初,联合国的席位被北京取代,随之而来的是“断交潮”,这“中兴宾馆”也就没有迎来什么外国元首了。与其让这么好的房子空着,蒋介石和宋美龄便搬来住了。宋美龄喜欢清静,因而他那个大家庭的成员并没有跟来,而都住在山下的士林官邸。
房子必然浸透主人的风格--中西合璧,蒋介石尊孔崇儒,后来信奉基督,完全是为宋美龄之故。宋出身教会家庭,从小接受美国教育,生活情趣也完全西化。因而房内陈设,亦中亦西。蒋一生以孙中山继承者为荣,进门便见孙先生的大型油画悬挂在正中,自己的油画像挂在楼上,还是后来的人在他身后布置的。这座楼最终未能实现接待“国宾”的初衷,为弥补这种遗憾,在会客室的墙壁上,挂着不少外事活动的照片,其中最辉煌的,当数50年代初美国总统杜鲁门访台时的镜头。
在楼房西部生活区的房间里,挂的是大量家庭生活照片,最多的是蒋与孙子的镜头。含饴弄孙,应是老人晚年最幸福事,但我看那泛黄的照片,他的微笑中,却透出一股清晰的悲戚和苦涩之情……从地下通道出了前门,依旧是绿树葱茏的小院,多数是梅树,亦称梅园。林林告诉我们:蒋先生一生喜欢梅花,现在过了花期,要是花开季节,那满园梅花,自是一番别致风景……我告诉她:他的对手毛泽东也一生喜欢梅花,有《咏梅》诗一首,还有“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的佳句。林林听了,脸露惊讶之色,随即默默无言,不知如何作答。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我知道她对蒋氏夫妇是满怀敬仰崇尚之情的,她见过宋美龄,所谓见过,也就小女孩时代遥遥望见而已。
创建新中国之时,共产党人和民主人士反复协商,确定了新的国号、国旗、国徽、国歌,唯独没有另定新的国花,这可能与他们知道毛泽东喜欢梅花有关……导游小蔡是大陆籍的军人后代,他在车上多次放“国歌”:“梅花梅花满天下,冰雪风霜它都不怕,它象征着巍巍的大中华……”如今看来,这歌从歌词到旋律都与两岸中国人的心态合拍。
离开阳明书屋,那满园绿树梅花,那开过后的寂寥萧疏,那份安静,那种凄凉,总给我一种恻隐之心;尤其是那林中小径,令人想起当年那对夫妇,相扶相携地缓缓踱步的孤独身影,时光相距四十年,恍如梦境……这安静繁衍成一种基本格调,在整个海岛弥漫开来……大陆人看台湾,都从电视上看。央视四套、东南卫视、深圳卫视等,每天都有半小时的台湾新闻。于是几亿人看到:台湾真是乱啊!怎么那么多破事都弄出来,这对于习惯于“家丑不可外扬”看惯了大好形势的人们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同是中国人,怎么就这么不安静呢?
央视主持人柴璐,跟随陈云林访台四天五夜,回来在西安的《美文》发表文章,更加剧了人们的这种印象。她写那混乱的情景:
镁光灯照过来,情绪激烈的抗议民众也立刻朝光点下的我们包围过来,并高喊“他们是大陆的”、“滚回去”。那拥挤的力量像潮水,一波一波的,不知源头何来,力道却越来越大,站立变得十分困难。因为脚下没有空地,几次踩空,肖思航同我彼此紧紧拉着手臂,生怕被人潮冲开,混乱中不知道谁伸腿从背后踢了我几脚我推测:混乱中,除了伸腿的,可能还有伸手的,更难堪和下作的情况都发生了,只是柴璐年轻,不好意思都写出来罢了。这其实不怪台湾年轻人,只怪她太漂亮了,就是在美女如云的央视主持人中,柴璐也是出色的。《美文》编辑也是这种心思:同一期杂志封面,她的照片就排在日本首相鸠山由纪夫和福建政协副主席南帆之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女,是挡不住的诱惑,趁乱捞一把,也是人之常情,用不着那么困惑和伤感的。
我们在台湾十天,从台北到台南,从恒春鹅銮鼻到淡水渔人码头,完整地绕岛一圈,没有听到一声警笛,更没遇到一次警车开道……旅馆里不让抽烟,我在台北街头抽完一支烟后,仔细观察,才找到另一支烟蒂,我估计:那是另一位大陆游客的作品。
我想明白了:台湾的混乱和喧嚣都弄到电视屏幕上了,那是官方的政治的台湾;而生活的平民的台湾,却是安静和有序的,是和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