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像一只巨大无比的黑乌鸦,将它漆黑的翅膀,展开在上海城的上空。
人们在伤感、悲愤和惶恐中,度过了苦难的一九三九年;又用祈祷、祝福和企望,迎接新的岁月。越是在战争中遭受不幸的人,越是渴望摆脱厄运,祈求得到国泰民安和美满幸福。不管家里怎么贫穷,总要在辞旧迎新时放挂鞭炮,吃得稍好一点,象征晦气过去,兆示吉利到来。有钱有势或发了国难财的人家,则用五彩缤纷的焰火,五颜六色的张灯结彩,以及山珍海味和名贵美酒来辞旧迎新,希望获得更多的荣华富贵。
虽然种种寄托如梦幻,但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情景交融的节日气氛。
住在法租界环龙路的大户人家,门口都悬挂着四个红色绸面的圆形大灯笼,上面用金银纸剪贴着四个大字,不是“紫微高照”,就是“瑞霭盈庭”。唯有两家不同,灯笼上贴着语意平淡的“辞旧迎新”四个字。这就是高宗武、陶希圣的家。
汪精卫集团的中央执委会的委员们,害怕遭到军统暗杀,都希望与汪精卫住在愚园路一一三六弄,唯独这两个执委会的常务委员却住在环龙路的中段和南段。汪精卫出于关怀和爱护,几次劝高宗武和陶希圣搬家与他住在一起,而每次都被婉言谢绝。高宗武说:“我肺病严重,住在环龙路看病方便,出门不远就有医院。我出门穿着日本宪兵制服,乘坐的轿车也是日本驻沪宪兵司令部提供的,不会发生什么意外。”陶希圣的理由稍有不同,是他的妻子万冰如患有严重的妇科病。他们是跟随汪精卫十余年的亲信,在汪精卫的投敌中卖过许多力气,汪精卫对他们的安全放心不下,于半个月前,请土肥原出面交涉,各派十个日本宪兵保卫他们。
高宗武和施桑奴吃了辞年晚饭之后,夫妇俩默默地坐在会客室里,等待陶希圣的到来。这时,摆在小方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高宗武抓起话筒一听,就知道对方是陈春圃,亲热地说:
“是春圃兄吗?哦,你们那里真热闹,鞭炮声不断,我从电话里都听到了。对,对,今年的除夕之夜比去年不同,应该好好地热闹一番。噢,啊,《要纲》和附件我还没有看完哩。哦,嗯,听到了,汪主席要马上收回这些文件。我今晚上抓紧看完,明日上午我给汪主席和你拜年时带去。什么,你马上来取?那我送去吧。你来?好,好,欢迎,恭候驾临。”放下话筒,他神色仓皇地对妻子说:“陈先生马上来取《要纲》和附件,你还有多少没有抄写完?”
“大约还有三分之一。”施桑奴一怔,“汪主席今晚上非将这些文件收回去不可,该没有对你产生什么怀疑吧?”
《日华新关系调整要纲》及附件由陈春圃保管,昨天上午,高武宗以计划给《中华日报》写文章宣传中日和平为由,要求将这些文件借回家参考。陈春圃请示汪精卫同意,才让他带回来。时间不到两天,又急于要将文件收回去,无怪乎引起施桑奴的忧虑和惊慌。
“现在不要考虑这个。”高宗武着急地说,“陈先生驱车来到这里,最快也得二十分钟。你抓紧时间,把余下的部分用照相机拍下来。要快,不要慌,一慌就会乱。”
“你与我一道去,你翻,我拍,会拍得更快些。”妻子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丈夫说。“好!”高宗武马上起身,随同妻子上楼。他由于缺少肌肉和脂肪,弱不胜衣,平日走路仿佛怕踩死蚂蚁似的,可现在却快步如飞。刚拍照了五页原稿,有人“砰砰”敲门。高宗武夫妇俩一惊,一颗心陡然提到嗓子眼。尤其是高宗武,顿时吓得毛发倒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是春圃兄吗?你怎么来得这么快!”高宗武向妻子使个眼色,示意她藏好照相机。
“是我哩。”门外传来了陶希圣的声音。
“哎呀,吓死我了!”高宗武一只手捂住心口,一只手拔门闩,“原来是汇曾兄来了!”
“是怎么回事?把你们吓成这个样子!”陶希圣惊异地问。
“汪主席派陈春圃先生来取这些文件,马上就到,还有三分之一没有抄写完,只好拍照。”高宗武心慌意乱地说,“要赶在他来之前拍完才好。”
“高先生你去门口迎接他,我和夫人来拍。”陶希圣比较镇静,“你找个什么话题与他交谈,稳住他。夫人一下楼,说明已拍照完毕,你再上楼来拿这些文件。”
“好!”高宗武想了想问道:“你与他见面不见面?汇曾兄!”
“我不与他见面为好。”陶希圣沉思着说。
从高宗武接完电话还不到二十分钟,陈春圃就驱车来了。高宗武把他领到会客室,吩咐女佣泡茶递烟,又端来一盘苹果和一盘糕点,笑着说:“春圃兄除夕之夜来,没什么好招待,很抱歉。”他抓起个苹果递给陈春圃。
“谢谢!”陈春圃接过苹果问,“夫人呢?”
“她在洗澡。”高宗武挨着陈春圃坐下来,估计妻子和陶希圣拍照未完,无话找话说,“春圃兄来得好,给《中华日报》的文章怎么写,想听听你的宝贵意见。”
“主题思想确定了没有?”陈春圃开始削苹果。
“我想以《论中日共同防共》为题写篇论文。”高宗武骨碌着眼珠子,直瞅着陈春圃,“文章从三个方面立论,先说共产主义是异端邪说和它对人类社会的危害,再说中日共同防共的重大意义,阐述内蒙地区是防俄反共的前哨阵地,共党在华北、长江中下游地区和华南地区的扰乱,日本在上述地区驻扎一定军队的必要性;最后,从共产主义的倒行逆施,从它的不得人心,从中日共同防共的强大力量,说明共党必灭。春圃兄你看,这样写行不行?”
“很好,很好!”陈春圃边嚼苹果边说,“从这三个方面立论,必定是篇虎头、熊腰、豹尾的得力之作。”
高宗武见妻子还没有下楼来,想了想,刺探地问。“原来没有想到汪主席今天晚上要收回《要纲》和附件,故没有抓紧时间看。他大概也是想写文章,需要参考参考吧!”
“他没有对我讲,可能是吧,”陈春圃一只苹果吃完,掏出手帕抹嘴,又提出新的看法,“昨天陈公博先生从香港来,很可能是送给陈先生过目。”
“也许是。”高宗武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他听到高跟皮鞋踏着楼梯板的响声,提高嗓子嗔怪地叫道。“桑奴,你这个澡怎么洗得这么久?快来,快来,春圃先生来了!”
“我不知道陈先生会来,洗了澡,就坐在书房看书,刚看了几页,李嫂又来找我,问明天早餐弄几个菜,又商量了好一阵。”她边揣摩边说,走进会客室来,“陈先生,失迎了,请原谅!”
“夫人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陈春圃一切都蒙在鼓里。“陈先生特地来拿《要纲》和附件,你上楼把它拿来交给陈先生。”高宗武望着妻子说。“什么《要纲》附件,我怎么知道你放在哪里?”她睁着眼睛望着丈夫,装着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好,好,我自己去拿。”高宗武起身上楼。高宗武送走陈春圃之后,把陶希圣请下楼来,两人坐在会客室,商量他们急待商量的问题。
“下午五点过十分,陈恭澍先生到我这里,为了让我们安全离开上海去香港,问我们哪一天动身,是乘飞机还是乘轮船,他们好事先采取保卫措施。”高宗武扬起脸来,向陶希圣望了一眼,“我想到汇曾兄在上海的亲戚朋友多,除夕之夜,贵府必定人来人往,我不便去,只好打电话请你劳步。”
“高先生已与重庆直接取得了联系,什么都说好了,可以马上动身;而我,还没有获得蒋先生的允许,现在怎么好决定哪天动身呢?”陶希圣焦急不安,抓耳搔腮地说。
高宗武与陶希圣成为知心朋友,是在近一个星期之内的事。十二月二十四上午,陶希圣害胃病,高宗武去看望他,两人在陶家卧室里的闲谈中,都感到和谈停战没有希望。高宗武从戴笠的书信中得知陶希圣在近两个月与军统有秘密联系,并要他在适当的时候串联陶希圣一道返回重庆。于是,他乘机问道:“陶先生!你年纪比我大二十来岁,知识比我丰富,看问题比我透彻,面临当前的处境,我们该怎么办?”
“我,明年就是花甲之年,没有什么想头了,既然已经来上海,只好跟随汪主席走下去。”陶希圣警惕地望着高宗武,“唉!傀儡也好,汉奸也好,戴着这顶帽子进棺材吧!”
“这难道是陶先生的真实思想?”高宗武逼近一步。
陶希圣一怔,反问一句道:“那么,高先生的真实思想是什么呢?”
“我,不妨对陶先生直说了吧!”高宗武隐去了两次被戴笠捉放的内容,把自己在香港时与宋美龄、戴笠的秘密联系,以及他来上海之后,杜月笙受宋美龄的委托,于十一月底,在法租界华格臬路寓所与他秘密会见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然后说:“自从参加六三花园的秘密会谈之后,我想到跟随汪主席走的是一条死胡同,没有任何出路,又通过我的老朋友、杜月笙先生的驻上海代表徐采丞先生找住在香港的杜先生,由杜先生亲自去重庆会见蒋先生,已征得蒋先生的同意,我准备在年底前离开上海。”
陶希圣听了高宗武这段事关人生的重大抉择,而且冒着极大风险的话,仿佛是在意料之中似的,没有引起什么惊异,只淡淡一笑,说道:“你年轻,应该如此。同时,感谢高先生对我的绝对信任,向我吐露了内心深处的隐秘。我以人格向你担保,不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做出卖你高先生的事。”他精明老练地瞥了高宗武一眼,“至于我,还是刚才说的,老了,混下去算啦。”
“陶先生话不由衷。”高宗武很激动,“我对你肝胆相照,而你没有把我视为知己!陶先生来上海之后,与戴笠先生书信往来,与陈恭澍先生的直接秘密联系,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你不必与我兜圈子了!”
陶希圣始而惶恐,继而惊喜,脸色也由白变紫,由紫变红,他紧紧地握着高宗武的手,把千言万语集中在一句话里:“我的好兄弟!”
高宗武与重庆方面的秘密联系,陶希圣早在一个多月前从陈恭澍嘴里略知一二。两人从香港来上海以后,都不与汪精卫住在一起,而同住在环龙路,彼此都意识到其中的秘密,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请高先生再找徐采丞先生帮忙,最好请杜先生再去重庆一趟,如蒋先生同意,我们一道走!”陶希圣为有高宗武这样的知己而高兴不已。
“好!等会我就去华格臬路找徐先生。”高宗武感情真挚地说。
徐采丞满腔热情地接受了高宗武和陶希圣的要求,第二天就飞抵香港,向杜月笙汇报。杜月笙是上海青帮的重要头目之一,从一九二七年起就成为蒋介石的忠实支持者。上海沦陷后不久,他带着妻子和六个姨太太,以及已经同居,准备纳为第七房姨太太的京剧演员孟小冬住在香港。他居住香港期间,由亲信徐采丞和总账房万墨林为驻上海代表,负责管理他在上海的财产,指挥由杜月笙统辖的一万五千多名青帮成员。二十五日下午,杜月笙听了徐采丞的汇报,听说陶希圣要求与高宗武一道重返重庆,连声叫好。因当时气喘病复发,没有马上飞往重庆,直到二十九日病愈才启程。徐采丞只好在香港多住几天,等待杜月笙的消息。
现在,陶希圣坐在高宗武家的会客室里,想到徐采丞去香港已经六天还没有回上海,更是惶惑不安了:“唉!是不是蒋先生对我有什么看法?”
“不会,绝对不会。”高宗武的话有鼓励,也有安慰,“蒋先生一定会欢迎陶先生回重庆。再说,戴先生若没有征得蒋先生的同意,他绝不会与你书信联系。可以肯定,杜先生已经到了重庆,近两天之内必有好消息。”
“但愿如此。”陶希圣停了停,愤恨地说,“我每天一见到林柏生就十分刺眼,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地方。”
自从汪精卫任命陶希圣为宣传部长、林柏生为副部长的第二天起,两人就开始闹矛盾。陶希圣以正职自居,在人事安排和工作安排上处处拉权,而林柏生凭着他与汪精卫和陈璧君的亲密关系,偏不买他的账。结果宣传部各处的正副处长三分之二是林柏生的亲戚朋友。对此,陶希圣很愤慨,找到汪精卫发牢骚。汪精卫安慰他一番之后,建议他今后少管宣传部的事,多考虑教育部的工作怎么开展。陶希圣一听,口里不敢说,心却冷了半截。这也是他迫切要求离开上海的原因之一。
“我虽然不在宣传部工作,旁观者清。我对林先生的专横跋扈很反感,也为陶先生感到不平!”高宗武同病相怜,“我对汪主席是尊敬的,但他有时候处理问题有一点感情用事。”
“岂止有一点!”陶希圣冷笑一声,“过去,我本着亲爱精诚的原则,有些话没有对高先生说。事到如今,说了也无妨。据周佛海先生透露,外交部长一职,汪主席准备自己兼,只让高先生当次长哩!”“我早就听说了。”高宗武的心被痛苦揉碎了,“我身体长期害病,当部长也不一定能够胜任。然而,作为汪主席,他不应该自食其言。让我当外交部长,是他当着许多人讲的。诚如陶先生刚才所说,还是早点离开这里为好,眼不见,心不烦!”他下面的话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陶醉,“让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随着辞旧岁而永远过去吧,我们在迎新年的欢乐时刻返回重庆,可以预见,迎接我们的将是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