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真是胡说八道!难道没有更好的题材写了吗?我们再看下一页。不知是否有比较实际一些的东西。
我很乐意把我们家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关于莎菲叫他爸爸的那位家长先生的情况,我已经对你说过一些。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啊,终于盼到啦!不错,我原知道:它们能用政治的观点看待一切事物。我们且看,爸爸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非常古怪的人。他平时不苟言笑,很少说话;但在一星期以前,他不断地自言自语:“我能得到呢,还是得不到?”他用一只手拿起一张纸片,另一只手握着空拳,口中念念有词:“我能得到呢,还是得不到?”有一次他甚至问起我来:“你看怎样,美吉?我能得到呢,还是得不到?”我简直一点也不明白,嗅了嗅他的靴子,就走开了。后来,亲爱的,过了一星期,爸爸回家时显得非常高兴。整个早晨贺客盈门,全是穿制服的先生。席间他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他有说有笑,逸趣横生。饭后,他把我举起来,一直举到他的脖子那儿,还对我说:“你看,美吉,这是什么呀?”我看到一条带子。我不停地嗅它,可压根儿嗅不出一点香味,最后,悄悄地,我用舌头舐了舐:有点咸味儿。
哼!我觉得这条小狗也太……简直该打!啊,原来他是个爱追名逐利的人!这一点必须加以注意。
再见,亲爱的!我要跑开去了,等等……等等……明天再来写完这封信。你好!现在我再跟你谈下去。今天我的小姐莎菲……
啊!让我们看看,莎菲怎么样。唉,可惜!……没什么,没什么……我们看下去。
……我的小姐莎菲搞得手忙脚乱。她准备去参加舞会,我很高兴,她一走我又可以给你写信了。我的莎菲总是非常喜欢去参加舞会的,虽然在更换服饰的时候几乎常常发脾气。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亲爱的,参加舞会有什么乐趣。莎菲出去跳舞,总要到早晨六点才回家,从她那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我几乎总能猜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在那里没有吃到东西。说实在的,这种生活我是根本无法过的。如果不给我吃一点松鸡浓汤或烤鸡膀,那……我简直不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的。浓汤拌饭也很好吃。而胡萝卜、芜菁、朝鲜蓟,是从来不会有好味道的……
文体杂乱无章。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不是人的手笔。开头还写得不错,而结尾就是满纸狗气了。我们再来看一封信吧。太觉冗长了。哼!连日期也没有注明。
啊!亲爱的,春意盎然,中人欲醉。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像老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我的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以致我常常举起一条腿,伫立片刻,倾听门外的声音。我对你说实话,追求我的可不少呢。我常常坐在窗台上观察它们。它们有的长得很丑,你要是也能看到该多好啊!有一条非常粗鲁的看家狗,笨头笨脑,一脸蠢相,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自以为是个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它以为大家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我连正眼也不朝它望一下,就当没看见它一样。现在站在我窗前的又是一条多么可怕的猛犬啊!要是它用后爪像人一样站起来——这粗坯,料它也不行,它会比莎菲的爸爸高出整整一个头,可莎菲的爸爸也是又高又大的呢。这蠢东西大概是个最不要脸的家伙。我朝它狺了一声,可是它若无其事。哪怕皱一皱眉头也好嘛!它伸出舌头,耷拉着大耳朵,望着窗口——真是个乡下佬!可是,亲爱的,难道你以为我对这一切的追求都毫不动心吗,——啊,不……要是你能看到从隔壁的木栅栏里爬过来的那个名叫特莱索的朋友,那该有多好,啊,表爱的,它的脸蛋儿多么俊俏!
呸,见鬼!……简直是胡说八道!……信里怎么能能写这样的蠢话。给我看点写人的东西吧!我要看关于人的东西,我需要的是能够滋养和慰藉我心灵的养料;可是代之而来的,却尽是些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我们跳过一页来看看,不知是否好些:
……莎菲坐在茶几旁边缝东西。我望着窗外,因为我喜欢看来来往住的行人。突然,仆人进来说:“季普洛夫驾到!”——“有请,” 莎菲大声说,同时奔过来把我搂在怀里,“啊,美吉啊,美吉,你可知道他是谁呀:一个头发乌黑的小伙子,侍从官,他的一对眼睛多美哪!漆黑的瞳仁,像火一样闪着亮光!”于是莎菲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过了一分钟,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年轻侍从官进来了,他走到镜子前面,拢了拢头发,朝房间里打量了一下。我狺了一声,在自己的老地方坐下来。莎菲很快就出来了,见他脚后跟啪的一声立正行礼,也笑盈盈地弯了弯身子。而我呢,装出熟视无睹的样子,继续望着窗外;不过却微微地侧着脑袋,凝神倾听他们在谈些什么。啊,亲爱的,他们的话多么无聊啊!他们说,有一个太太在跳舞时本来应该做这一种姿势,却做了另一种姿势;还有,有一个姓波波夫的人穿着高领衬衫活像一只老鹳,差点儿摔倒在地上,还有一个李季娜大太,自以为有一对天蓝色的眼睛,其实却是绿色的,——如此等等。我心里想,这侍从官怎么能同特莱索相比啊!天哪!有多大的差别,第一点,侍从官生着一张扁平的阔脸,四周胡子拉碴的,好像包了一块黑布;而特莱索的脸蛋儿是细长的,额上有一小块白斑。特莱索的腰简直不是侍从官所能比拟的。还有眼神啊,风度啊,举止啊,全不一样。啊,有多大的差别!亲爱的,我不明白她看中了侍从官哪一点。干吗她对他这样倾心?……
我自己也感觉到,这里有点儿不对头。侍从官竟能这样使她倾倒,这是不可思议的。我们再看下去:
我觉得,如果这个侍从官会讨人喜欢,那么坐在爸爸书斋里的那个小官吏马上也会讨人喜欢了。啊,亲爱的,你还不知道呢,这人长得多丑。简直像一只装在口袋里的乌龟……
这到底是哪一个小官吏呢?……
他的姓很古怪。他老是坐在那儿削鹅毛笔。脑袋瓜上的头发简直像一堆干草。爸爸一直把他当听差使唤……
我感觉到,这条可恶的小狗是指我而说的。我的头发怎么像一堆干草呢?
莎菲看到他,总是忍俊不禁。
胡说,你这该死的小狗!这样的贫嘴薄舌!难道我不知这是出于忌妒吗?难道我不知道这是谁搞的鬼吗?这是科长的勾当。一个人和你誓不两立,他就要害你,害你,每一步都要害你。不过,让我们再看一封信吧。也许,那里事情自然而然会真相大白的。
亲爱的菲德尔,好久没有写信,请原谅。我已经到了似醉如痴的地步。有一位作家说得好:爱情是第二生命。何况我们家里现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侍从官现在每天都到我们家里来。莎菲发疯似的爱上了他。爸爸十分高兴。我甚至听到那个扫地的、几乎常常自言自语的格利戈里说,不久就要办喜事了;因为爸爸一定要亲眼看到莎菲或者嫁给一位将军,或者嫁给一位侍从官,或者嫁给一位陆军上校……
真见鬼!我再也看不下去了……老是侍从官啊,将军啊。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全都被侍从官啊,将军啊占去了。你找到一点儿可怜巴巴的好东西,刚想伸手去拿,——就被侍从官或将军从你那儿夺走。真见鬼!我希望自己也能当上将军,这倒不是为了便于求婚等等。不;我希望能当上将军,只是为了要看看他们怎样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作出这一切装模作样的礼节和矫揉造作的举止,然后对他们说,你们两个都不放在我眼里。见鬼。真气人!我把这条愚蠢的小狗的信扯得粉碎。
十二月三日
这是不可能的。胡扯淡!喜事一定办不成!他是个侍从官,这又算得了什么?这不过是一个官衔罢了;又不是什么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当上侍从官,头上不会多生一只眼睛。他的鼻子可不是金子做的,和我的一样,和任何一个人的都一样;他的鼻子也只会闻,不会吃,只会打喷嚏,不会咳嗽。有几次我已经打算要把产生这种种差别的原因搞个明白。为什么我是九等文官,由于什么原因我是九等文官?说不定我是一个伯爵或者将军,只是样子像个九等文官吧?说不定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历史上有过不少先例: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贵族,不过是一个小市民,或者甚至是一个农民,——可是突然发现,他成了大官,有时甚至还成了国王呢。一个庄稼汉尚且有时会有这样的机缘,一个贵族又将成为什么?譬如说,一旦我穿上将军的制服:右边肩膀上有一个挂着穗子的肩章呢,左边肩膀上也有一个挂着穗子的肩章,肩上斜束一条天蓝色的缎带,——那又会怎样呢?那时候我的美人儿将会怎样对我倾诉衷肠?爸爸本人,我们的司长,又会说些什么呢?啊,这个专爱追名逐利的人!他是个共济会会员[6],准是个共济会会员,虽然他装腔作势,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共济会会员:他和人握手,只伸出两个手指头。难道我不会平地一声雷,蒙皇上恩赐成为总督、军需官或者别的什么官吗?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是九等文官?为什么恰恰是九等文官?
十二月五日
今天整个早晨我都在看报。西班牙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7]。我甚至弄不清楚这些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报上写着,国王已被废黜,各部大臣为遴选新君,陷于困境,国内时有骚动。我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国王怎么能废黜呢?据说,有一位什么样的女士应该即位。女士是不能即位的。说什么也不能。登上王位的应该是位国王。嗯,据说是没有国王。——没有国王是不行的。国不可一日无君。国王是有的,他不过是躲藏在什么地方不让人知道罢了。也许就在那里,但由于某种原因,或者是家庭间的纷争,或者担心邻邦——如法国或其他国家——的胁迫,使他不得不躲藏起来;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十二月八日
我本来早就想到司里去了,然而有各种原因和想法阻止着我,不让我去。我的脑海里老摆脱不掉西班牙的事情。一位女士将成为女王,这怎么能呢?这是别人不会容许的。第一,英国不会容许。其次,还有整个欧洲的政治局势:奥国的皇帝,我们皇上……说实在的,这些事件使我大为苦恼和震惊,以致我一整天压根儿什么事也不能干。玛弗拉埋怨我说,我吃饭的时候太心不在焉了。这话不错,好像我漫不经心地把两只碟子掉在地上,一下子都砸碎了。饭后我在山脚下漫步[8]。一点也得不到可资借鉴的东西。我多半是在床上躺着,考虑西班牙的事情。
二千年四月四十三日
今天是大庆之日!西班牙有了国王。他被找到了。这个国王就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件事。说实在的,我突然好像被一道电光照亮。我不明白,以前我怎么可能以为和设想自己是一个九等文官,这个荒谬的想法怎么会进入我的头脑。幸亏还没有人想到当时立刻把我送到疯人院里去。现在我面前一切都明朗了。现在我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以前我面前的一切都在五里雾中。发生这种情况的原因,我想,都是由于人们认为人的脑子是在脑袋里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脑子是被一阵风儿从里海那边吹来的。我首先向玛弗拉宣布我是谁。她一听到在她面前的是西班牙国王,举起两手一拍[9],差点儿吓死过去。她是个蠢女人,从来还没有看到过西班牙国王。不过我尽量使她安下心来,对她说了许多好话,要她相信我的好意,要她相信,我决不会因为她有时给我擦靴子擦得不干净而生气。她是个普通老百姓。对她这样的人是不能谈论崇高的话题的。她害怕的原因,是因为她认为所有的西班牙国王都是像腓力普二世一样的暴君。可是我向她解释,我和腓力普毫无相似之处,我手下没有一个卡普勒僧侣[10]……我不到司里去。让它见鬼去吧!不,朋友们,现在你们别想诱骗我到那里去;我再也不来誊写你们的臭公文了!
三十月八十六日。昼与夜之间
今天我们的庶务官前来叫我到司里去,说我已经有三个多星期不去办公了。我为了开开玩笑,到司里去了。科长以为我会向他鞠躬和道歉的,可是我毫不在乎地朝他看了看,不露喜愠之色,旁若无人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我望着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心里在想:“要是你们知道了你们中间坐着的是谁,那会怎样呢……我的天哪!你们会怎样地惊惶失措啊!连科长也会向我鞠九十度的躬,正像他现在向司长鞠躬一样。”他们在我面前放下几份公文,要我摘录事由。可是我连手指也没有碰一碰。过了几分钟,大家都忙着张罗起来。听说,司长来了。许多小官吏争先恐后地跑过去,想在司长面前表现自己。可是我一动也不动。当司长从我们科里走过的时候,大家都把燕尾服的纽扣扣起来;可是我满不在乎!司长算得了什么!要我在他面前站起来——休想!他是个什么司长?他是个塞子,不是什么司长。一个平平常常的塞子,普普通通的塞子,不是什么别的,就是用来塞瓶子的塞子。我尤其觉得好笑的是,他们把一份公文塞给我,要我签字。他们以为,我会在下面的纸边上写上:股长某某。想得倒不错!可我却在通常由司长签字的最显著的地位大笔一挥:“斐迪南八世”。那当儿可真是一片肃静;而我只是摆了摆手说:“众卿免礼!”——说完就走了。我从那里直接走到司长的宅邸。司长不在家。仆人想拦住我,不让我进去,可是我对他说了一句话,就把他给愣住了。我直奔梳妆室。她正在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一看见我,马上跳起来,倒退了几步。然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西班牙国王。我只说,做梦也想不到的幸福正在等待着她,不管敌人使用怎样的阴谋诡计,我们将永远在一起。别的我什么也不想说,就这样走了。啊,女人真是狡猾的东西!我现在才明白,女人是什么东西。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了解到女人爱的是谁:我第一个发现了这个秘密。女人爱的是魔鬼。是的,我不是在说笑话。那些物理学家写了许多愚蠢的道理,说她如何如何,——其实她爱的只是魔鬼。瞧,在第一层包厢里她拿着有柄的眼镜在看。你以为她在看这个佩星章的胖子吗?完全不是,她在看站在胖子背后的魔鬼。这下子魔鬼又躲到胖子的星章里面去了。他在那儿朝她勾着手指头呢!她会嫁给魔鬼的。一定会。而所有的人,她们做官的父兄,以及那些到处钻营、百般逢迎的人,还说自己是爱国分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地租,这些爱国分子要的是地租!不管是母亲、父亲,还是上帝,为了钱都可以出卖,这些追名逐利的家伙,出卖基督的叛徒!这一切的名利,名利,都是由于舌头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瓶儿,瓶儿里有一条像针尖一样大小的小虫,这都是豌豆街的一个理发师干的。他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但我确实知道,他和一个接生婆一起想在全世界传播伊斯兰教,由于这个缘故,据说,法国的大多数人已经信奉伊斯兰教了。
无日期。这一天是没有日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