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参研学问过于用心刻苦之故,1885年3月,康有为突然头痛大作,并影响到眼睛,“不能视文字”。如果是短暂的疼痛,忍一忍,也算不得什么,可一连就是好几个月。他无法忍受,又不得不忍受,于坐卧不安中,每天只好用毛巾裹住脑袋,呻吟着在室内无可奈何地转来转去。母亲遍请名医高手前来医治,均感束手无策。时间一长,连康有为自己都感到绝望了,不禁默默地整理过去的笔记手稿,等待死神降临。康有为相信天命,以为人的一生全由上天安排造作,他还特别迷信风水,热衷扶乩问卜,所以他并不惧怕死,并对自己能够综合古今中外之学,“既闻吾道,既定大同”十分满意,可以平静而无憾地死去了。
结果自然是没有死成,救他一命的竟是那些购回的西书。平静等死的日子里,康有为开始研读西医之书,并如法炮制西药,以自己为试验品服用疗治。凭着几本西医书籍,康有为竟然妙手回春、起死回生,病情有所好转后,又在西樵山白云洞隐居调养一段时间,第二年春天,便恢复如初了。
从此以后,康有为更加信服西学,并将阅读研究的重点,由自然科学转向社会、哲学、历史、政治、教育等“泰西之政”。
与一般人不同的是,康有为对科举功名并不热心,于多次落第,他自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长期不倦的刻苦攻读,只以求学问道为旨归。正因为超然于个人的功名利禄之外,于科举也就显得无所谓了。也许是儿时天资过于聪颖出众,师长过于宠爱夸奖之故,康有为从小就显得颇为自负,自视甚高,“以经营天下为志”,性情严肃,不苟言笑,活像一个小大人。这种自负与自傲并未随着科举失意的打击有所收敛,反而随着学问的精进不断增强,有时竟达到了不能恰如其分地认识自己,乃至目空一切的地步。他所追求的,是一种经天纬地、包容宇宙的大视野、大学问、大道德、大理想。哪怕陷入走火入魔、如痴如狂的境地,也不同于洪秀全科举打击的染病谵妄,而是参悟求学所致。他先是在儒圣孔子身上吸取营养,以“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理想;参禅问佛后,便以释迦牟尼为榜样,欲拯救灾难深重的民众于困厄苦海之中;而西方文明的强烈刺激,于西学的不断钻研,更是激发他以圣人为榜样,改革传统社会的意志与决心。与此同时,他仍一个劲地坚持科考,早先是出于母亲及家族长辈的督责,后来则是希望博取功名、占据要津,以便更好地改造社会,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与宏伟目标。
康有为介入社会、干预政治、实施抱负的最初途径,主要是上清书、开学堂、著新书。
光绪十四年(1888年),康有为利用再次赴京应顺天乡试的机会,于12月10日大胆向光绪帝上书,这便是有名的《上清帝第一书》。
在五千多字的上书中,康有为字斟句酌,话说轻了,无疑隔靴搔痒,重了又有触犯“龙颜天威”之险。他向光绪分析内忧外患的严重局势,针对朝政弊端,提出了“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变法主张。“变成法”就是要打破祖宗之法不可变的传统观念,变法兴治,“十年之内,富强可致”;“通下情”,是希望皇上礼贤下士,集思广益;“慎左右”,认为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皇上应该明辨忠佞,去奸臣,近忠良,以一身正气带动百姓,共同治理朝政。
在等级制度严格异常的封建社会,作为一介没有任何功名的布衣,康有为并无上书皇帝的资格,试图通过他人代递传呈,也没有成功。上书虽未呈达光绪之手,但其内容却感染、激励着无数书生百姓,一时间,《上清帝第一书》被人广为传抄,康有为的名气,也开始在京城慢慢“唱响”。
“抚剑长号归去也,千山风雨啸青峰。”上达天听受挫,康有为回到故乡,一方面潜心著述,一方面收徒讲学,传授新学,培养人才。
光绪十七年(1891年),康有为在拜门弟子陈千秋、梁启超的邀请下,先于广州闹市中心的长兴里邱氏书屋开堂讲学,后因“来者日众,旧址不敷周旋”,校址一移到卫边街邝氏祠,再移至广府学宫文昌殿后的仰高祠,正式命名为“万木草堂”,取万木培植成栋梁之意。学堂所收学生,不论门第贵贱、年龄大小、学问高低,只要接受维新变法理论,皆可进入深造。招生方式别具一格,授课更是别开生面。康有为根据自己的求学问道经验,从变法的需要出发设置课程,以孔学、佛学、宋学(陆王心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可谓上下古今兼顾、中西文理俱备。
康有为每天都要给学生授课四五个小时之久,所讲内容“以穷理创义为要旨……求广大之思想,脱前人之窠臼,辟独得之新理,寻一贯之真谛”。此外,学生主要靠自己读书、写笔记。万木草堂有一个藏书丰富的图书室,据学生回忆,“是以康先生所藏书为基础,同学们家藏的书,则自由捐献”而成。学堂“每人给一本功课簿,凡读书有疑问或心得即写在功课簿上,每半个月呈缴一次”,然后由康有为批示作答。学堂不分年级班次,也没有考试制度,“全在功课薄上窥察各人造诣之深浅”。应该说,万木草堂不仅是中国第一座引入西学为传授内容的新式私人学堂,也是第一座以素质教育为主的学校。
康有为切入社会的方式无疑是十分高明的,对上,呈书以打动皇帝;于下,通过培养一批维新变法的知识分子骨干力量,从而启迪、唤醒广大民众。“草堂徒侣,康门弟子,其全盛时,数以千计,盖遍于各省矣。”据统计,从1891年最初的长兴学舍,到1898年清廷下令封禁,万木草堂先后培养学子达三千余人,不少成为维新变法的栋梁之材。
从学问到实践,从底层到上流,康有为经过一番不懈探索,对社会现实,也算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他清醒地意识到几千年封建专制统治的荼毒之深,改革之艰与变法之难,决心从理论方面入手,推翻顽固的守旧体系,树立崭新的变法思想,以达启蒙、维新、变法、富强之效。为此,康有为创作了他的成名作也是早期代表作《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
不少学者认为,康有为的两部奇书《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渊源于晚清著名的经学家、思想家廖平的《知圣篇》与《辟刘篇》,有人干脆就说两书抄袭廖平。说者言之凿凿,廖平本人当年就有指控,而康有为却极力回避甚或否认,倒是弟子梁启超较为客观持平,说老师康有为“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学”。
按理说,一位集中西学问于一身,并以“圣人”自诩的大家,完全没有必要去做抄袭他人这种偷偷摸摸有损道德声望的事情。廖平为今文经学大师王闿运及门弟子,曾任张之洞幕僚,一生教学为业,主要研究经学,以经学六变著称,主张“尊今抑古”。他将“抑古”思想写成《辟刘篇》,认为《周礼》等古文经传多由刘歆伪造;以“尊今”思想写成《知圣篇》,说西汉今文经传才由孔子改制而作。康有为与廖平早就相识相知,也曾看过他这两部手稿。一个无可更移的事实,那就是康有为肯定从廖平的著述中受到启发与影响,并援入《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之中。创作受到启发影响,引用他人资料是一回事,而抄袭则又是另一码事了。在此,我们无意考证甄别,仅着重于作品的影响与人们的认可,会心于美国学者列文森在《儒教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所言:“不管康是否一位抄袭者,但正是他临危不惧地改变了历史。”
同样是对“新学伪经”的考订,廖平的着眼点在于经学正统的学术问题,而康有为却将其纳入变法改制、救亡图存寻找理论根据的政治框架。秦始皇焚书坑儒,人们以为六国典籍及民间藏书已被烧尽,汉代秦立后,便四处搜求耆老宿儒,凭借他们的口耳相传、记忆诵读,硬是复原了昔日的孔子六经。及至汉武帝末年,事情陡然起了变化,一批藏得很深、未被焚毁的典籍陆续被人发现。如此一来,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经书,并形成了两个分歧日甚、相互排斥、水火不容的学派——今文经学派与古文经学派。今文经学推崇孔子,认为他是“托古改制”的政治家,身受大命的“素王”,以治《公羊学》为主;古文经学则将时代推得更远,崇奉周公,以治《周礼》为要,认为六经不过是一些史料,孔子仅是一位史家而已。先是今文经学盛行,到了西汉末年哀帝时,一位致力于古文经学研究的学者刘歆助王莽篡权,被封为国师,于是古文经学成为官学与显学。因王莽篡汉建立的朝代名新朝,于是,刘歆的古文经学又称新学,意即“新朝之学”。自此以后,今文经学便一落千丈,直到清道咸年间,才慢悠悠地缓过一口气来,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新学伪经考》中所要考证的,就是刘歆所传经学的真伪,对他一手捧起来的古文经学予以否定。经过一番论证,康有为得出的结论是,秦始皇焚书,并未毁及六经,汉初所传,全是孔门足本;因此之故,西汉经学,便无所谓古文者;大凡所传古文,皆为刘歆伪作;刘歆之所以作伪,就是为了湮灭、搅乱孔子的微言大义,帮助王莽篡夺政权。
康有为拿刘歆与新学“开刀”,得出了一切古书都需重新考证、检查、评估的结论,动摇了正统清学的立足点,也就难怪梁启超将其视为“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了。
如果说《新学伪经考》是“破”,那么《孔子改制考》便是“立”。不破不立,有破有立,边破边立,这才是康有为离经叛道的本意与目的所在。
《新学伪经考》以今文经学为正宗,奉孔子为圣人,认为自东汉以来的孔子六经全为刘歆伪篡,那么,孔子的“真经”与“大义”到底是什么呢?这,便是《孔子改制考》所要解决的问题。
又是一番考据论证,康有为得出了新的结论:《诗》、《书》、《礼》、《易》、《乐》、《春秋》等先秦六经为孔子亲作,但其中关于神农、黄帝、尧、舜、禹以及上古文物、制度均不存在,全为孔子假托。孔子何以“托古”造假?在于先秦时期,周衰礼废,为求通达,孔子不得不进行“改制”。如此一来,圣人孔子就成了中国最早的改革先师与样板。
至于孔子设计与改革的具体内容,康有为给出的答案是,孔子将社会发展的过程分过必须经历的三个阶段,即据乱世、升平世与太平世。据乱世对应于君主专制时代,升平世为君主立宪时期,而太平世属民主共和时代,此乃人类社会的最终归宿。于是,康有为笔下的历史观,再也不是传统的治乱循环模式,而是由低级向高级不断过渡的发展史观。
康有为认为目前中国所处的时代,正是升平世,按照孔圣人在两千多年前早就设计好的蓝图,就是要废除专制统治,实行君主立宪。
《孔子改制考》的目的,由此昭然若揭,不过凭借孔子的权威,利用他的神圣,打着他的旗号,行社会改革之实。此书一出,所带来的实际效果,是继《新学伪经考》的“飓风”之后,又在思想界造成了一次更加震撼的“火山大喷发”。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陆军在朝鲜一触即溃,北洋舰队全军覆没,日军海陆并进直入中国领土,京城岌岌可危。清廷不得不屈辱求和,准备签订割地赔款的《马关条约》。
正在北京参加会试的康有为闻讯,不禁义愤填膺,拍案而起:“呜呼噫嘻!万里之广土,四万万之众民,而可有此约哉!”当即奋笔疾书,以一天两夜时间,草拟了一份一万八千多字的上皇帝书,是为康有为《上清帝第二书》,内容主要有三:一曰拒和,建议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二为迁都,“旅顺已失,威海既隳,海险无有,京师孤立”,建议迁都西安,变被动为主动;三是练兵,以强天下之势,然后力战;四乃变法,提出富国、养民、教民、革新庶政等变法方案。
《上清帝第二书》写成,康有为在弟子梁启超、麦孟华等人的帮助下,联络广东、湖南两省以及全国各地前来京城应试的举子签名,共同上达皇帝。因汉代实行征辟制度,凡征召入京任职的文人学士,全以公家车马接送,时人称为“公车”。科举选士制度确立,入京参加考试的举人没有这种待遇了,但“公车”之名却沿袭下来,人们仍以“公车”称呼那些入京应试的举子。因此之故,康有为发起的这场史无前例的上书活动,又称“公车上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