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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荒烈2

9

教学楼的顶楼。时间是中午。

纪澜推开顶楼的铁门。铁门上装模作样的挂着一把大锁,却有好多学生上当,以为关着门不能上天台。

池海翔坐在栏杆前,他看到纪澜推门进来,有些惊讶,但没有站起来,而是又低下了头。

“你每天都在这里吃便当,是吗?”纪澜缓缓走近。

海翔靠在栏杆上不说话。

“你那么喜欢画画,为什么不去美术班呢?”

“你确实画的很好。”纪澜扶着栏杆,把身体撑起来。

“你依旧喜欢达缇特,是吗?”

“……当然。”

“但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

“为什么呢?!”纪澜蹲下身来扯过海翔的衣领。海翔惊慌地向后靠着,生锈的栏杆发出轻微的晃动声。操场上一片喧嚣。明晃晃的天空中有飞鸟降落到顶楼的水箱上。

“其实根本不存在达缇特。那些画的作者,都是你自己。”

“啊……”

“还要继续隐瞒下去吗?”纪澜吸了一口冷气。

“你……在乱说什么?!”海翔的眼神无比惊慌。

但马上,他低下头,轻蔑了笑了一声:“没错,就算我是达缇特,那又能怎么样?”

“你可以去画画!你可以当画家!”

“别傻了,不可能的。”海翔站起身,用手抓住已经生锈的栏杆。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怪物,没有人理会的怪物……”

午后的阳光像空气一样慵懒。少年们背着阳光,没有人能看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秘密支离破碎,像刀片一样散落一地。

10

我是一个怪物。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这个城市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一面镜子,让我渐渐看清了自己有多畸形。

他们讥讽着我的身体,我的话语,我的行为,我的所有都是他们玩笑的对象。我不会说“凭什么”,也不会说“请你们不要这样”,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怪物。对,一个天生让人取笑和折磨的怪物。

然而,上帝又为什么要派人来给我希望。

纪澜破解了我的秘密,天知道我有多恐慌。我多希望她马上消失在这个城市,她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危机。总有一天,我所有的秘密,连同我的身体,都会被炸得魂飞魄散。她破解了我的梦,那我该栖息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会无处可逃。

我害怕回忆纪澜那天的表情。

她竟然说我可以成为画家。天呐,画家……

但为什么,我竟然有了那种心潮澎湃的感觉,就像,我想去保护我弟弟的那种沸腾的感觉。

最终,我还是答应了纪澜进美术班学习。纪澜,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呢?

但你知道了我太多的秘密。

我答应了你的承诺。你——必须付出代价。

11

有好多人都说梦境和现实是相反的。那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因为对现实的担忧和恐惧而陷入残酷的梦境之中呢。其实最残酷的是,当我们在梦中身处险境,我们根本不会狠狠地掐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这是梦,这是梦。我们深陷在逆境中永远也醒不过来。而当我们在现实中,遇到坏事时,我们总是安慰自己,说不定这一切都是梦,说不定我还在做梦。这样,我们或许会好过些。

那么,现实和梦境,究竟哪一个更残酷呢。

在滕汐没有梦境的睡眠里,她再一次因为胸腔里的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而艰难地坐起来。

她用手紧紧地捂着胸口,靠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过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屋外一片寂静,对面的公寓闪着寥寥灯光。忽然,她仿佛看到有隐隐约约的光点在屋外的天空中闪动。她好奇的爬下床,穿着睡衣,踩着毛茸拖鞋走到了窗台边。

是雪。这个南方城市的第一场雪。

小雪无声无息,只有通过窗口的灯光才能辨认出。滕汐透过窗户往下看,公寓里的路灯投射出一大片雪影。雪花在昏黄的光影中缓缓降落。那个场景,像深冬北欧城市的一角。

然后她从睡衣中掏出手机。给烟焰发了一条短信。

当信息发送成功,烟焰邪邪的笑脸在屏幕上消失了。

滕汐合上手机,窗外的光影投射在了她的右脸上。

而她的左脸埋藏在黑暗里,显得越来越悲伤。

南方的深冬之雪也降临在了那幢如蜂巢般庞大拥挤的经济适用房里。

环形旋转而上的楼梯口,一个灯泡“啪啦啪啦”地跳闪着微弱昏黄的灯光。终于,轻轻地“啪”的一声爆灭了。

镜头顺着漆黑一片的楼道一直向前,终于在走廊口出现了一小块昏暗的光晕。

充满着光晕杂点的镜头模糊地记录着这样的景象:堆放在走廊上的废弃易拉罐,腐烂的垃圾,破旧的煤饼炉,贴在墙上的过期黄色日历,无证诊所的广告……空气里弥漫着阴冷的潮湿,还有垃圾的腐臭。那种环境令人厌恶,仿佛每一寸空气都会在瞬间变质。

就是这样的生机勃勃。

其中的一间狭小的房间里,陈丽芬还没有睡觉,她披着外套,用手撑着头对着桌面上一大片的招聘广告发愁。纪澜这个学期马上要结束了,而下个学期的学费都还没有着落。现在工作的薪水仅够维持一个月的开销,根本不会剩下什么钱来。

她叹了一口气,决定明天再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然后她走到客厅里,轻轻地打开了女儿纪澜的房门。她看到纪澜安静地侧着身熟睡着。然后她关好门轻轻离开。

躺在床上的纪澜缓缓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她并没有察觉到窗外已经零零散散的飘起了雪花。

头发被撕扯的疼痛依旧没有在头皮上褪去。她的脑中反复回想着今天傍晚的情景。

妈妈像发疯般的撕扯着她的头发,“我让你去找他!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找纪伟明!”

纪澜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拼了命的赚钱养你,你的胳膊居然还往那边拐……”

“你个小白眼狼有没有良心啊!”

“你怎么那么贱啊!贱啊!”

头皮被撕扯地发麻。纪澜痛得满脸通红,但她没有反抗。她一只手护着头发,另一只手紧紧压着校服裤的右口袋。

——爸爸塞给她的200块钱就在口袋里。

12

镜头穿梭在从新街口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屏幕充斥着模糊但又刺激的光线。

德基大厦的电梯缓缓在笔直的黑暗隧道里上升,电梯门在17层缓缓打开。

顺着光线不太明亮的走廊一直走,尽头便是跆拳道训练中心。而此时已经是深夜,走廊上只有依稀几盏路灯还发着光亮。宽敞的训练房里,只有一个少年的身影在用力的晃动着。

高强度的基本功练习后,烟焰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地板上。手机屏幕上不时闪动着荧光,他站起身,拿过放在背包上的手机,是一条短信。

他看着屏幕,不由地皱了皱眉头,但脸上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公主殿下,请您千万不能死呀!”

他笑着给滕汐回了这条信息,但不知怎么了,发送了两遍都是失败。他又按了发送键,小沙漏转了好几圈才终于发送成功。而此时的烟焰,并不知道危机的存在,他的脸上依旧焕发着像汗水一样光亮的幸福。

就像面对即将来临的市跆拳道大赛,他并不知道这个过程有多艰辛和坎坷,他始终是充满着信心和希望。

而给他信心和希望的,并不是比赛的冠军,而是冠军后面尾随的一小串数字。

——奖金,5万元。

虽然不是一笔特别的大的数目,但足以渡过爸爸的难关。一向脾气急躁,性格火辣的妈妈心平气和的与医院方面周旋,只是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房东每天来催,不过是一个月600块的房租,架势却比催几万块的医药费还大。但妈妈每次都和房东对骂,还操着拖把叫嚣“老娘就是赖着不走,你又能怎样?!”若是往常,在房间里的烟焰听到都是会暗暗窃笑的,甚至会拉开脏脏的窗帘,观看这场免费的好戏。

但是自从爸爸因为车祸住进医院,至今昏迷不醒,需要大笔钱动手术后,每次看到妈妈这样和房东对骂,烟焰都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咬着嘴唇,他强忍着不让自己流泪。

他争取到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参赛资格。

除了林森,没有人会知道或者相信——永不倒下与屈服的战士,跪在教练的面前,含着恨意的泪,恳求教练给他参赛的机会。

而林森,他也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就像第一次看到烟焰的练习,他就相信,不管是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他都会走出来。不管是哪一场赌注,烟焰都会赢。只是最后,他一定伤痕累累。

13

然而对于山岚来说,赌注才刚刚开始,她就已经陷入绝境之中。

凌晨3点,她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她扭亮台灯,然后跌跌撞撞的走到卫生间里,用冷水洗澡。

冰冷的水的从头一直冲到脚跟,她冻得浑身哆嗦。

她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死死的抓着自己的头发。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竟然和自己的学生接吻……”

“对,一定是疯了。”

那个可怕的梦境里,是在上数学课,她在黑板上抄好习题,当她转过身,发现台下的学生低着头,她喊着让同学们抬起头看黑板上的习题,可没有人听她的话。但不知道是哪里发出了骇人的笑声,同学们一个个都缓缓抬起头,但一张张却都是没有五官的脸,唯独季岸那张精致的脸庞依旧五官分明。她惊慌的冲下课桌,拉住季岸想冲出教室,可一瞬间,那张沉默但英俊的脸庞像是被融化般,变成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白脸。

梦境里充斥着骇人的笑声。

季岸冰冷的手仿佛是这场悲剧的暗示与前兆。

14

银色的月光倾洒在这个城市的中央公园里。

季岸含着泪,咬着嘴唇,艰难的对着山岚说:“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

山岚别过脸,倒吸了一口气:“你是学生,我是你的老师,我们的关系——只能这样。”

“不会!也不可能!从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喜欢上你了,你的神情和我一样,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别人看不出来,可我一看就知道!”

山岚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手紧紧攥着拎包,越攥越紧。脸上的泪光在月光下像一片片泛着涟漪的湖泊。

——不能。不能。不能。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山岚的山谷里呐喊着,但那个声音越来越微弱。奔腾的河流里看不见有人在里面挣扎。

“我走了。”季岸强忍着眼泪对山岚说。

然而山岚的手却从后面紧紧的抱住了季岸。

“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城市在某一刻变得无比安静,嗖嗖的风声像是叹息。

15

周日上午的学校空空荡荡。没有课程,返校的学生也还没有来。所以,这大概是一周里学校最安静的时候了。

走廊上和教室里都没有人。所有的一切,连同那些罪孽和秘密都好像消失在了星期日的早晨。

而清晨的阳光照进池海翔眼睛里的时候,他还是因为微微的刺痛感皱着眉头微微眯起了眼睛。

害怕光,憎恨光,憎恨光线一切的真实和缺陷暴露无疑。

害怕别人窥视到自己的秘密。可后来却发现,那些秘密,连自己都会惧怕。

然而当教学楼里所有班级的门都紧闭的时候,美术教室里传出了“沙沙”的铅笔摩擦声。少年们在周日早晨就开始了素描练习。十多个美术生从不同的角度对着石膏体聚精会神的练习着。吴晗穿梭在画架之间巡视指导着。

“阴暗面的线条不够细,用橡皮进行模糊处理!”

“头像比例完全不对!撤纸重画!”

“你到底有没有在专心画啊?”

吴晗边指导边叹气着。

这个时候,窗户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同学们都不由地朝教室外看去。

一个瘦小的男生,有些胆怯的站在窗外。他低着头,本身就很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

“池海翔?!”吴晗的语气有些激动。

“你还是来了……”吴晗欣慰的说道。

“嗯……我来了,老师。”男生低着头走到了门口。

教室里顿时激烈地讨论了起来。他们在说些什么池海翔听得并不清楚,但那些嘲讽的,惊讶的,不屑的,幸灾乐祸的语气却一针一针的扎进海翔的耳朵里。

“同学们,这是美术班的新同学,他叫池海翔。”吴晗兴奋地介绍着。

“我们都知道他啦。”女生抬起涂满指甲的手。

“不就是那个怪胎吗?他也能画画啊。”一个平头的男生装作惊讶的语气问道。

“他来做什么啊。”

“一个废物而已。”到处都是嘲讽不屑的话语。

废物。

吴晗看着站在门前孤立无援的海翔,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脸已经通红。刚想说些什么,他突然拽着画筒朝走廊跑去,大概是因为身体的畸形,他跑起来踉踉跄跄,像是随时会跌倒。

“海翔同学……”吴晗失望地冲到教室门口。

海翔弱小的身影颤抖地消失在了走廊口。

——原谅我,纪澜,我还是没能走到那一步。

——因为,我不仅是一个怪物。还是一个,废物。

16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

房门外是“砰砰砰”的撞门声。

而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个满头杂乱卷发的女人,压着声音颤抖的说:“莹莹……好像有人……莹莹……”

门外是三个穿着黑衣的男人,边用手撞着门,还骂着:“老子知道你们在那里面!今天要是再不给那6万块钱!我们就撞烂你家的门!!”

卷发女人的双手在前面晃动着,她的眼睛在5年前就瞎了,但家里的环境对她来说仍是非常熟悉。她战战兢兢的走到门口,缓缓的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打开房门。突然,缪莹从后面窜出来,紧紧地抓住了她颤抖的双手。

“不要……”缪莹压低声音说,“我们没有钱,打开门……只有死路一条。”

所有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好像都凝固了。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慢慢渗出了血来。

然而在市体育馆,气氛同样紧张。

即将开始的,是全市跆拳道大赛的决赛。纪澜兴奋的拉着滕汐的手:“看!烟焰在那里!他马上要上场了!好帅啊!”而滕汐,只是淡淡的微笑。

“请现场安静一下,下面有请决赛选手入场,来自曙光高中的烟焰和市少体校的熊林!”主持人对着话筒大声喊着。

决赛选手已经入场,烟焰显得格外精神,他朝观众席看了一眼,并不知道滕汐坐在哪里,但他能感觉到,那个他深爱着的女孩,一直在默默着注视着他,为他祈祷。有滕汐在,他一定会赢。

观众席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滕汐突然紧紧的握住了纪澜的手,纪澜不结意的回过头,发现滕汐皱着眉头,用手捂着胸口,脸上是窒息般痛苦的表情。她顿时大声叫了起来:“滕汐!你怎么了!!”而在她叫出口的那一刹那,滕汐使出浑身力气捂住了纪澜的嘴巴。

“不要……不要让他看到……”

这个冬季最强劲的一股寒流已经渐渐逼近这个城市,然而电影里的少年们并不知道,他们还沉浸在温暖的幻觉里。

一场大雪,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复苏的困兽,肆虐的要吞噬掉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