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放[1]
康科德城的三个时刻
从夜晚开始。
现在,天空是童话的蓝色。松树的气味。身边的一块路牌写着:“海湾街,城的第一条街,1636年”。小城的故事从那时讲起。最初的英国定居者从当地印第安部落购买了六平方英里的土地,就是小城的基础,起名“康科德”(Concord,英文意为和谐、和睦),取意对土地的和平获取。对于梭罗,康科德是宇宙的中心。他一生除个别的短期旅行,一直居住于此。
就穿行黑夜。在每一条街道寻找小城。经过草地和树。经过一大丛粉蔷薇,一地的落英。一声不响的香气。经过房子人家。奶酪溶化的味道。窗前电视新闻里战火纷飞。在一条没有名字的窄巷经过琴声。找不到出处。也没有开始和结束。一个男人在遛狗,狗的脖子上戴着小荧光灯,照着地上一根变冷的烟蒂。经过突然的灯火。就是主街。所有店铺打烊。可是橱窗灯都亮着。女人的衣服亮着。小古玩店的一块镜子映着消失在街尽头的两点红色车灯。礼品店里,木头做的天使身上写着“爱”与“希望”。一家商店橱窗的主题是美国独立战争中的康科德。这个故事印在书包、帽子、桌布、杯子、围裙上。在一块小方巾上绣着这样的句子: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康科德![2]这是小城的骄傲,它随时提醒着人们这场战争的第一枪就在这里响起。小城书店的玻璃上反复写着“阅读”两个字。街两侧的泊车位都空着。所有计时表的指针归零。一间玩具店门口用绳子拴着一只塑料鸭子和三个气球,在风里轻荡。
康科德的主街不长,古旧中带着从容的做派。在夜里还是端庄,不卑不亢。有钟声小声响起。就离开主街去寻找。转上一条小街,橘色灯下的路牌写着:瓦尔登街。钟声就在街的深处,在小教堂尖顶的十字架下面。云在行走。月亮不停地出没。照着树和台阶。对面一幢房子里有音乐,有人在跳舞。影子都是快乐的样子。梭罗说天堂在我们脚下,也在我们头上。”
钟声消失。轻得如同它从没有响起。
忽然有门打开。瓦尔登街51号的门。小城的表演艺术中心一场戏散场。人们安静地离去,四面八方。
这是梭罗的城。
返回主街向旅店方向走。一阵风起,街尽头拴着红色气球的线断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一个女孩儿看看天上不明不白的阴云,写今天的早餐菜单。
在窗边的桌子坐着。要一杯加榛子的埃斯派索。雨开始下。
小城醒来。很多车辆穿过雨。这么早离开的人很多是去往波士顿上班。有校车停下,打起停牌与闪灯。孩子们依次上车。一个男孩子用手指拨着水雾。——一个女人打开车窗抽一支烟。她无视雨的进入,一点也不。——穿风衣的老人打着伞,夹着一个礼物盒子从远处来,在咖啡馆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等着。——沿街的花束和树木苏醒。街边的空椅子上一张报纸潮湿。有邮差到来,挨家挨户地投递信件。没有人因为雨而忙乱。
注视着人们走进这间咖啡馆。看他们离开。
“让我们快快早起,心平气和地吃早餐;任凭人来人往,也不管门铃响了孩子在哭——下定决心过好这一天。”
再看时,拿礼物盒子的老人不在了。从海伦的咖啡馆出来,在主街的某个角度上可以同时看到为梭罗举行洗礼和葬礼的两间教堂。
这个午后在康科德城的图书馆。翻看小城从前的照片。1775年小城的铜版画。田野,房子,小路,人们。——1875年独立战争百年纪念时聚集在康科德广场上的人群。——那时的“北桥”——1865年的主街,马车,行人。——1850年代的银行。——1895年之前的纪念广场和市政厅。——布洛森·奥尔柯特[3]坐在康科德哲学院的台阶上。——路易莎·梅·奥尔柯特在她的居所“果园屋”写作。——爱默生的照片。——霍桑[4]1860年的肖像照片。——他们的家。——梭罗仅有的三张影像。一张是1854年的碳笔素描。一张1856年的银版照片。一张1861年的照片,摄于他去世前一年。这张小照片翻印自梭罗的名片。——《瓦尔登湖》1854年版封面。由波士顿的迪克诺与弗尔斯出版社出版。简单的白纸黑字,封面上的小木屋是梭罗的小妹妹索菲亚所画。这本书当时的售价是43美分。——19世纪末的瓦尔登湖。春夏秋冬。——阳光从南向的窗子照进来。想着早晨的雨已经特别远了。这是一楼的阅览室,在两扇窗子之间挂着作家年轻的肖像。
不再看书。就看光芒的影子和灰尘。
图书馆的大厅明亮,有一座爱默生塑像。由于他的世界声誉,小城给予他的荣耀也是最高的。爱默生与梭罗的友谊维系一生。在哲学与文学上,也在生活中。1847年当爱默生出国的时候,梭罗住在他家里带孩子,做园艺。他们一起在田野与树林中散步,在湖与河中行船。他们甚至一起滑冰。随着爱默生不断在瓦尔登湖区购置土地,为了使树林免予砍伐者的斧子,梭罗在湖区一块崖壁上设计了一个夏季的守望木屋并由布洛森·奥尔柯特建造。
走出图书馆。此时的主街阳光灿烂。店铺里有热络的人声。书店的店员将书架搬出门外,广告上写着“街边销售”。泊车位有难得的空白。有新鲜面包和水果味。有音乐声。旧物店的门开着,有过往岁月的气息飘在街上。
于是将刚才的黑白照片的场景、人们与现时场景叠映比照,突然觉得这个
城是从老年走向童年。
漫无目的地走着。就看见十字路口的两块交叉路牌:梭罗街与瓦尔登街。这是梭罗的城。他说:“让我们建立起一些高尚的居民村,而不是去当贵族。”
康科德公共图书馆:
129 Main Street, Concord MA 01742
电话:978 318 3342
网址:www.concordlibrary.org
梭罗的生、死、爱
下着雨。康科德城东。弗吉尼亚路。邮箱上的数字341潮湿,空着。没有信来。黄昏的这个时候安静极了。连雨声都听不见。大片草地和树之后就是白色房子。新英格兰式的农家房子。梭罗家。
就想着某一扇窗子里1817年7月12日的哭声。这是梭罗家的第三个孩子,姐姐海伦,哥哥约翰。两年之后他的小妹妹索菲亚出生。在梭罗的童年,他的家很少可以在一个地方久留。他曾在1855年的一个晚上在母亲的帮助下回忆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他们管这座他出生的房子叫“米诺特屋”(Minott House)。
雨就停。沿信箱旁的小路走近房子。土和石子散发着雨水的味道。蝴蝶兰、石竹、雏菊开着。围着房子的低石头墙清洁。有淡淡的阴云。门在房子侧面。北向的这边漆成了绛红色,有一段小游廊。门铃响了几次。没有人应。正要走。一个女孩子开门。她在这里清整房间,因为不是参观时间,没有其他人。
这房子不是什么人的居所。它是“梭罗社区”的办公地点。起名“梭罗农场”。它成立于1941年,是美国作家书迷组织中时间最长的。在门口的墙上写着:“一本真的好书——教给我的要好过阅读。我必须要很快放下它,之后开始以它的指点生活——我以阅读作为开始,我必以行动作为结束。”梭罗日记1841年2月19日。这段话之下是两个问句:“你如何从容不迫地生活?你如何将思想变成行动?”在这之下的墙上是书迷们的留言与回答。
女孩子离开。整个房子空了。只有脚下的木楼梯的声音。这些房间空置或者关闭。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不是家。安静。是一个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安静。是两个世纪前的安静。
在出口,一本2011年的会刊。主题为“过去与现在——梭罗的环保精神”。梭罗是低碳生活的先驱。他的自然观,他的简单生活方式都是21世纪的先锋观念。最基本的物质需要和最丰富的精神诉求。在房子旁边是一块菜地。细葱、扁豆、南瓜。在屋后更大的一片土地是由社区志愿者种植的有机作物农场。
黄昏更深了。太阳在雨后沉没着。白房子有温和的影调。梭罗是小城的光荣不是炫耀。他的价值观依然光辉灿烂。“当你简单地生活,宇宙的律法就将更简单,孤独将不再孤独,贫穷将不再贫穷,软弱不再。”小城知道这一点,也将告诉每一个在这里出生的孩子。
梭罗只有一次陷入爱情。
她名叫艾琏·西华尔,住在普利茅斯郡的斯图尔特。她是梭罗在学校里最喜欢的学生的姐姐。在1839年7月,艾琏17岁。梭罗22岁。那年,女孩儿受梭罗夫人之邀来家里拜访。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梭罗与哥哥约翰都被她的魅力吸引,在接下来的冬天里,他们继续交往。1840年7月,约翰前往斯图尔特向艾琏求婚。女孩儿在惊讶之际答应了,但是不久她认定自己更喜欢弟弟亨利,并且收回了他的应许。梭罗是在几年之后才知道这件事。同时他也继续与艾琏见面。在1840年6月19日,他写下:“那天我与一位可爱的女孩儿去划船,我划桨时,她就坐在尾船。在我与天空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她。”
1840年秋天,艾琏前往纽约亲戚家,此间她收到一封来自梭罗的求婚信。她的父亲是一位保守的论教派的牧师,他反对女儿嫁给“那些爱默生的极端的追随者,那些先验论者”中的一个。女孩儿听从了父亲。她后来对她的姨说:“他希望我马上写一封简短、措辞冷淡的信给梭罗先生。——我当晚写信。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如此艰难地寄出一封信。我不停地想到约翰和亨利以及我们一起的美好时光。我的信确实非常短。但是我希望就这样。”
除这段恋情,还有一些关于梭罗的浪漫传言。在19世纪40年代初,他曾对另一个叫玛丽·卢塞尔的女孩儿有爱慕之情。作为爱默生家的朋友,1841年夏天,这个女孩儿在爱默生家做家庭教师,梭罗曾为她写诗。但是这段浪漫,如果真有其事也只是小的插曲,玛丽后来嫁给了梭罗在哈佛的同班同学。
此外,梭罗与几位年长的女性有着某种柏拉图式的精神联系。其中包括爱默生的妻妹,梭罗曾将一束紫罗兰与一首诗一起扔进她的窗子。
梭罗爱人,也被人所爱。一个叫索菲亚·福特的女人深爱着梭罗。她是奥尔柯特家的朋友,也曾在爱默生家做家庭教师。她曾对一位朋友吐露,她与梭罗有着“孪生的灵魂”。她盼望着如果不能与他在人间相守,也要在天堂相守。当时有传言说梭罗拒绝她之后,这个女人因绝望而自杀。但实际上,她比梭罗多活了二十年,并始终爱着梭罗。
在回拒了梭罗求婚几年之后,艾琏·西华尔嫁给了一位年轻的牧师,并在一起生活了半个世纪。但是在她的一生之中,她一直在关注梭罗并与梭罗家保持着亲近的关系。对于梭罗来说,这是一生中唯一一次求婚,他对于这个女孩儿的爱情始终都在,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
康科德城在一次漫长的黄昏中。它的主街充满与弗吉尼亚街完全相反的喧嚣。车声。人们。初亮的灯火、霓虹。另一座房子就在街口。在小城的尘埃中。于是,它就更加寂静。
梭罗的肺结核病在1861年冬恶化。1862年4月他只能低语。在他的最后几个月里并不少访客。他的老朋友奥尔柯特、爱默生经常来告诉他关于他在病床上错过的春天。也常有孩子来看他。他的病房总是摆满了来自小镇居民的鲜花和礼物。
他平静地等待死亡。
他曾对医生说:“我从一个孩子时就知道我一定会死。所以我现在并不失望。”
梭罗的妹姝索菲亚是这样记述1862年5月6日清晨的:“对于上天给他的平静安宁的离去,我不胜感激。在星期二早上七点钟他想动一动,母亲、路易莎姨妈和我陪着他。八点过一点他想再坐高一点。他的呼吸开始越来越虚弱,没有一丝痛苦,在九点钟他离开了我们。”
葬礼在康科德城第一教区教堂举行。爱默生宣读悼文。当葬礼结束,爱默生离开刚埋好的墓穴,他对一个朋友低语:“他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黄房子里一盏楼上的灯亮了。这房子现在是私宅,不能进入。在梭罗去世的房间外嵌着一块铜牌,告诉我们他在彼时离去。
院门口盛开红蔷薇。
向暮色里走。一间小咖啡店贴着梭罗的句子:过你梦想的生活。
康科德是作家之城。
在19世纪那个狭小的时空里生活着梭罗、爱默生、霍桑和路易莎·梅·奥尔柯特。在他们死后也相邻长眠。这片墓区是睡谷公墓的一部分,当地人称为“作家墓园”。
从主街沿贝特福德路向东,从“作家门”进入墓园。暗色的天光穿过树与墓碑。穿过那些名字与年份。
梭罗家的墓地非常简朴。中间的石头上写着一家人的名字和生死的年月。六块特别小的墓石上刻写着“父亲”、“母亲”、“约翰”、“海伦”、“索菲亚”、“亨利”。
1823年,梭罗的父亲开始在康科德生产铅笔。当时镇上有三家铅笔作坊。质量都很差。梭罗大一点的时候就与哥哥一起在作坊帮忙。
通过阅读哈佛大学图书馆关于德国和法国制造铅笔的文章,梭罗受到启发,并在1844年改进制作工艺,使他们的铅笔优于其他的美国牌子。通过提高石墨细度和改变石墨与黏土的配比,他们生产出了高质量和不同硬度的铅笔。梭罗还第一个用纯化石墨制作出了红蓝铅笔。
梭罗的发明天赋与技巧使父亲的生意获得成功。之后,梭罗决定不在工厂浪费时间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写作。
由于在工厂的粉尘环境下工作,导致了他们日后的肺病。他的小妹妹索菲亚曾写信给她的朋友说,她必须不断地从钢琴的白键上清扫自作坊飘入的铅尘,这真令人绝望。梭罗的姐姐海伦同样死于肺结核。梭罗家的四个孩子有三个早逝。没有一个结婚,也都没有孩子。
这墓前的小小铅笔连着作家的生与死。
暮色完全暗了。树林后的池塘有最初的月光。
安恬空寂。
可是,他们真幸福,生死都在一起。
梭罗出生地:
Thoreau Farm
341 Virginia Road Concord MA 01742
电话:978 369 3091
电子邮信:[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