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城寺全部落成之后,幢幡高挂,彩旗招展,香灯幡盖,钟鼓齐鸣——在胜谕首座的主持下,化城寺举行庄严仪式,迎接释地藏晋山,正式出任方丈。
释地藏头顶斗笠、腰挎行包,来到山门之首。胜谕首座跪拜奉请之后,他摘下斗笠,入山门拈香,并说法语。而后,他在僧众的簇拥下,来到僧堂①之前解下腰包。佛门众生平等,方丈也是普通一僧,所以必须像所有的云游僧一样,先到僧堂挂单。他在屏风之处洗手洗脚,然后取衣披搭——披上袈裟,进僧堂炷香。随后,他来到僧堂所供奉的圣僧像前,大展三拜——铺上拜具,三次五体投地跪拜。至此,他才能将自己的行囊挂在堂内的钩上——这就是挂单。只有正式挂单,僧人才有在这所寺院居住的资格。
挂单之后,释地藏在胜谕的引导下,至佛殿拈香,随之大展三拜。然后,他依次到各个殿堂炷香,最后入方丈室,并说法语。
如此次第开堂祝祷,是唐代所行的晋山古式,远比后来的仪式简单、朴素。
九华山附近的百姓,从远远近近的村落赶来,云集在大雄宝殿之前,等待着释地藏升座宣说佛法,以化导利益群生。
释地藏从方丈出来,在走向大雄宝殿前的法台时,忽然感到心中莫名其妙地颤动了几次。当他登座之后,赫然发现,成千上万的人群之后,有一缕异样的目光。尽管岁月沧桑,几十年风风雨雨,他依然清晰地记着这独特的目光。
是贞姬。
是那遥如幻梦的贞姬,唯有她,才有这样如梦似幻的目光。
她如何也来到了中国?她如何找到了这里?她是何时到来的?来干什么?
他与贞姬遥遥相望。贞姬似乎模样并未改变,依然是那样柔美,那样清秀。唯一不同的是,她居然换了僧装——这就是说,她也选择了出家。
由是他明白,贞姬此来,非情爱所缠缚。果然,她虽然面有戚容,但心中却无怨意,一脸的仁厚平和。释地藏无限感激,对她的最终离尘更是说不出的高兴。所以,他目光里灿烂着飞扬的欢欣。
贞姬何等灵秀,与他对视之间,便心有灵犀,悉数传达。她双手合十,深深鞠躬,随后掉头而去,不知所往。
有人说,贞姬又回了新罗,也有人说她北上五台山,参谒文殊菩萨去了。最终,她究竟去了哪里,没有人确切明了,反正释地藏再也没见到过她。或许,那出现在九华山化城寺的,不过是心里的幻觉?
一池清水一心莲,出泥不染净尘缘。
不蔓不枝亭亭立,荷深无波叶田田。
蝶飞鱼游任来去,何等自在何等闲。
花果同时莲蓬生,留得清馨在人间。
那不是幻觉、幻相,因为就在法会结束之后,释地藏又见到了一个人。另一个从新罗来的人,另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当释地藏说法完毕,下座之后,所有的人都作礼而去。偌大的场地之中,唯有一位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老妇人坐着未动。
这是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
胜谕与道明来到她身边询问情况。老人先是沉默不语,然后言辞怪异。他们二人都感到,老人的语言很奇特,不像附近哪个地方的方言,因为他们一点都听不懂。最终老人连比带画,又努力挤出一些字,使得他们总算弄明白了,她要找的是刚才讲法的人——新任方丈释地藏。
老妇人一进方丈的门,释地藏马上大叫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老妇人面前——
天哪,老妇人居然是他的母亲!
两人相拥而泣了很久很久,才算控制住了激动万分的情绪。
自从释地藏离开新罗、入唐求法之后,母亲一直放心不下,日夜牵挂。然而,他杳如黄鹤,一去不返,无影无踪,毫无消息。母亲思念儿子,茶不甘,饭不香,忧虑成病;日间思,夜里想,泪水涟涟。前年,她的双目终因泪流而盲。自从他航海去了中国之后,贞姬也出了家。出了家的贞姬时常去看望她老人家。后来,贞姬看她实在思念长子,便与她一同来到了中国。幸好,这时释地藏已经在九华山出世三年,在佛门僧界小有影响,她们很顺利就找到了九华山。
“守忠可好?”释地藏问。
“好,很好。他很孝顺。他开办了一家私塾,教得也很好。我们娘俩吃喝不愁。”母亲伸手抓住释地藏的胳膊,说,“可是,你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虽然守着守忠,也挡不住为娘想你。”
释地藏眼中泪花盈盈,像个小孩子一样顽皮地一笑,说:“阿妈尼,我也很好。这些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很愉快,很充实,很有收获。您不用担心。”
“所以,你就把娘忘了,把家忘了,把国忘了。”
释地藏真挚地说道:“阿妈尼,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也经常为新罗诵经祈祷。”
“可是,你却一直没有回去。”
“……”释地藏是一言难尽。
母亲虽然眼瞎了,但心灵能感受到儿子的情绪变化,她似乎不甘心,说:“儿,你真的不回故国了吗?真的不再重理朝政了吗?”
“……”尘影往事,早已成了过眼烟云,释地藏无话可说。
“儿呀,你怎么与守忠一模一样,都不想着国家呢?那可是咱的国家啊!你们都不要,都不管,落在外人手里啦!”
敢情,老太太是为此而操心劳神,心中为此而牵挂不下!释地藏正色说:“国家,是新罗全体老百姓的,不是哪一个人的,更不是姓金的私有财产。”
母亲不甘心,又说:“儿呀,你那时如日中天,为何突然抛下大好前程而出家了呢?连守忠都说,你若是能像你阿爸安排的那样,为国家入质大唐,你很可能被立为太子。那么,你现在就是新罗国王。为娘也就如愿以偿地成为王太后了。”
唉,老太太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王后,却一直幻想着“曲线救国”——因儿子荣登王位而完成女人的最高荣耀、最大辉煌!释地藏当然知道,人生之中的这种梦幻泡影必须破除,不然的话,它会导致人想入非非,最终,或因美梦破灭而抑郁,或因陷入幻觉不可自拔而发狂。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严肃地说道:“阿妈尼,重庆倒是如愿以偿当上了太子,他的母亲也正式成了王妃,可是,最终如何?成贞王后被生生赶出了王宫,而重庆小小年纪也抑郁而终。我虽然不知道成贞王后出宫之后的生活状况如何,想来她绝对不如您幸福。”
“那个狐狸精,她凭什么与老身相比?她被扫地出门之后,整天以泪洗面,后来唯一的儿子又死了,连最后的一丁点盼头也没了,不几天就死啦!活该!谁让她……”
“阿妈尼。”释地藏没让母亲将心里那不中听的话语说出口。他接着引导说:“阿妈尼,您看,比起他们娘俩来,你、我,还有守忠,是不是更幸运、更幸福?”
母亲不得不点点头。
释地藏说:“所以,人要知足,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更不能整天幻想那些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可是……”母亲还力图说些什么。
释地藏毅然决然地说:“在人的一生中,还有比争权夺利、金钱地位、虚荣浮华更重要的东西。阿妈尼,在我出家之前,您不是天天都拜佛吗?我在新罗的时候,不是已经教给您念佛了吗?”
“是啊,”老太太说,“我直到现在也坚持每天拜佛、念佛。老早的时候,你阿爸一去不归,我心里空荡荡的,只好拜佛,求佛菩萨保佑,让他早些回来接咱们风风光光地进宫……后来,我天天念佛,求佛保佑你和守忠平安长大,顺利当上太子,早日继承王位……”
原来如此!
释迦牟尼佛在《金刚经》中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释地藏哭笑不得:“阿妈尼,难怪您念佛这么多年,依然不明白佛法的道理呢!我们信佛、学佛的目的,不是求佛菩萨保佑我们升官发财,更不是损人利己。再说,就算求佛,也必须从正道上求。”
母亲自言自语咕哝道:“难怪我祷告了几十年,也没有成效呢。我还以为是家里的佛不灵验……”
释地藏说:“人生无常,生死事大。在人短暂的生命中,名利地位不过是过眼烟云,都是无常的,而修行佛法,明心见性,远远比那些东西更有意义。所以,我不但出了家,而且甘愿冒着葬身鱼腹的危险航海大唐,就是为了明白佛法的道理,了脱生死。”
“了脱生死?”母亲不解。
“对呀,人只要生下来,就会变老、生病,最后死去,一生要经受种种烦恼与痛苦。而且,若是造了种种恶业,还要受到因果报应,下地狱、成饿鬼、转畜生,那就更是苦不堪言。所以,我们要趁着得到人身,有机会听闻、修行佛法的时机,奋勇精进,争取开悟得道,摆脱轮回。就算不能脱凡成圣,起码也应该专心念佛,请佛接引,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儿呀,真的有地狱?”母亲将信将疑。
释地藏点点头:“天堂地狱,真实不虚。只要有人作恶,地狱之门就永远无法关闭。”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太太大字不识,也能到西方极乐世界?”
“当然能。”他口气十分肯定地说,“只要一心向佛,专心念佛,就能承佛接引,往生净土,不再受苦。”
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释地藏在化城寺前面的东南方向,专门建了一间房屋,请母亲居住。因为这里有一口水井,其泉甘甜,其水清凉,是难得一见的甘露。他不但每日过来叩拜母亲,指导她念佛,而且每日用清泉清洗、擦拭母亲的双目,尽其孝道。或许是因为解开了心中郁积多年的心结,或许是因为每日虔诚念佛,或许是因为释地藏的孝心感天动地,或许是因为那井泉之水的确有不可思议的效力,一两个月之后,母亲的眼睛居然重见光明了!
后来,母亲的念佛功夫日益纯熟,做到了不念而念,佛号现前。临终之时,她老人家一心不乱,在释地藏的佛号声中,安详示寂。
再后来,世人建七层铁塔于井上,以志纪念,名为“娘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