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孟逍遥满足地喟叹了一声,伸展双臂,勾住了安羽中的脖子,踮起脚尖,在那龙眉烁目的容颜上落了几个蝶翼般的轻吻。
站台上的宫暮光陡然握紧了拳头,他的女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另一个男人做出如此亲密的动作,他却连吭都不能吭一声。
“安公公,我累了呢!”孟逍遥退开了一步,认真地、不容置疑地瞧着安羽中,“你看,为了我们的存在和结合,有些人选择了忠心,却失去了生命;有些人为了成全自己的一家老小,不得不被迫成为背叛者。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我们太幸福,天地尚且只能默默遥望,我们何德何等,居然想要建设那早已沦丧了的伊甸园?所以,安公公,是我们错了呢!”她从怀中拔出了匕首,抵在安羽中的左心房上,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哽咽着说道,“安公公,我不想继续逼迫那些关心我们和妒忌我们的人了。”她用力地深深地刺了下去。
安羽中浑身一颤,身子渐渐软倒。
孟逍遥扶住了安羽中的身体,扶着他慢慢地躺倒在地上,躺倒在他曾经征战沙场的兄弟们中间。她的动作时如此自然,如此轻柔,好像安羽中不是死亡,而只是睡着了。
她的左手衣袖轻轻地拂过了安羽中睁着的眼睛:“从此以后,你可以真正地放下了。”移开衣袖,安羽中已然合目,脸容安详。孟逍遥含泪微笑,又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安羽中一眼,才霍然起身,走向宫暮光。
宫暮光眼神闪烁,似乎不敢看她,又不舍得不看她。
“九哥,”孟逍遥跪倒在宫暮光脚下,“请你容慕容嫣厚葬她的弟弟,可以吗?”
宫暮光说不出话。
安羽中终于死了,缠绕了他那么多个日子的阴影,此刻终于消散干净,他以为他会如释重负,会从此高枕无忧。然而,他的心头却沉甸甸的,找不出半点轻松的痕迹。
这一刻,望着孟逍遥依然甜美、依然绝色的脸蛋,他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寒意,这一点微弱的寒意,从他的脊梁骨慢慢地蠕动着,一步一步地攀爬着,犹如附骨之疽,竟是无法挣脱。
“九哥,人都死了,难道你连他的尸首仍要虐待么?”孟逍遥依旧笑着,仰面望着宫暮光。可是宫暮光却感觉到,那笑容里,似乎射出了成千上万根芒刺,刺得他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有说不出的难受。
“不!”他喃喃说道,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
“嗯,九哥自然是不会做那样的暴君的。自古以来,从来仁者无敌。那些个残暴的君王,夏桀、殷纣、嬴政,哪一个能有好下场。活着是夜夜担惊受怕,享受不到一个好觉;死了,连尸首都无法保全。”她的声音婉转若夜莺歌唱,但传入宫暮光的耳朵,却更像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死亡之音,阴森可怖,叫人打心眼里都冷不丁要哆嗦起来。
“咱们远的不说,就说萨曼王朝吧,还不是因为砍了慕容嫣父皇的脑袋,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连自己最心爱的枕边人都要背叛自己呢!”孟逍遥轻轻巧巧地说着,她不提安羽中,偏偏点到了慕容嫣,慕容嫣的如花脸蛋顿时白惨惨的,毫无血色。她既恨又怒,并带几分惧怕地瞪向孟逍遥,却在瞧见了她深沉的看不出情绪的黑色眸子后,不寒而栗地移开了视线。
孟逍遥不一样了,和她第一眼瞧见的孟逍遥完全不同了。那时候的孟逍遥带着人气,而眼下的这个孟逍遥,根本就是从地狱里来的使者。
她忽然好想好想摆脱孟逍遥。
慕容嫣也跪了下来:“慕容嫣恳请陛下成全慕容嫣的亲情,让慕容嫣厚葬弟弟。人死了,唯求入土为安而已。求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她没说一句,就磕下一个响头。
“行了!”宫暮光烦躁地挥了挥手,阻止了慕容嫣的磕头,“朕同意了。”他走到孟逍遥身边,双手搀扶起孟逍遥:“兄弟,既然大事已了,咱们即刻启程回中原。”
“一切听凭九哥吩咐。”孟逍遥垂眸,掩盖了眸子里的情绪。
中原大军撤离,广场上顿时寂静了下来,夜风吹过无数的尸首,阴森可怖。
慕容嫣站在站台上,忽然打了个寒噤。她的弟弟慕容翀,就躺在无数尸首之中,她想要走下台阶亲自去看一眼她的弟弟,可是她忽然失去了胆量。
慕容嫣双手合十,喃喃祷告:“弟弟,你在天有灵,不要责怪姐姐。姐姐也是人,也要为自己打算,姐姐可以不顾萨曼的覆灭,但是姐姐不能不顾自己的孩子,姐姐的两个孩子,都是萨曼子孙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个道理,慕容嫣早就知道了。在她不得不含泪离开爹娘,远赴萨曼和亲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明白得十分透彻了。
只是慕容翀还没有明白。
又是一阵寒风卷过,风势极大,刮得慕容嫣的发丝都飞舞起来。
“母妃!”她的两个孩子齐声大叫,不约而同地拉住了她的手臂。
“没事!没事!”慕容嫣颤着声音安慰两人,在侍卫们的护送下,离开了这个鬼气森森的广场。
又是一阵急风卷过,安羽中的尸体似乎动了动,但是,这会儿,每个人都既疲倦又害怕,谁也顾不得去查看那些尸首的动静了。
慕容嫣的部下开始拖去尸体,清扫战场……
曾经服侍过慕容翀的太监匆匆赶来,站在安羽中的尸体前面。
安羽中静静地仰面躺在那儿,四肢呈现出“大”字形状,一如他活着时的模样,霸气而尊贵!
为首的公公掩面,挥了挥手中的拂尘,示意其他几名太监将尸身抬走。
更多的太监捧着鲜花,潮水般涌出宫门,他们得到慕容嫣的授意,用鲜花的芬芳掩盖那刺鼻的血腥味。
太监们训练有素,动作井然有序,第一缕阳光投射在广场上时,广场已经焕然一新,再也看不出那场残酷的厮杀了。
安羽中已经盛装入殓,放入上等棺木之中,那棺木味若檀麝,五尺以内,皆能闻到这奇异的香味。更兼安羽中浑身上下无处不熏香,刺鼻的血腥味早就不见痕迹。
但是慕容嫣却依然不敢靠近,她远远地站在边角上,竟是连最后一眼都不曾看得。尽管她的眼眶红红的,泪水涟涟,流个不停,但却是恐惧的成分远大于悲伤。她的两个孩子在她身边,一左一右,也是低眉顺目,不敢近前。
一时间,倒像是那些太监宫女是安羽中的亲人一般。
房中是嘤嘤的哭泣声,却也不怎么响亮。
灵柩停了三日,风光厚葬。
慕容嫣回到皇宫时,终于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靺鞨王朝覆灭了,萨曼帝国复辟了。
慕容嫣长子米迦勒称帝,慕容嫣贵为太后,垂帘听政。
消息从皇城里散播开去,萨曼王朝的百姓们自是欣然雀跃,尤其是其中的爱国志士,莫不抚掌称快。如果说在这件事上,还有那么一点不尽人意处,就是萨曼王的身体里面,有一半居然是靺鞨族的血液,这未免有些玷污了王位。但比起让一个靺鞨族的纯血统人慕容翀来继承皇位,更改国号,又不知好过千百倍。故而,这一点点遗憾,也就随着时间的飘移渐渐烟消云散了。
对于慕容翀短暂的皇帝生涯,慕他者,传其为凤凰星君犯错被贬下凡受劫,劫满归位,修成正果了。恨他者,讥他为妖孽乱世,邪不能胜正,打回原形去了。
众说纷纭,竟传诵不休。
“今天,我又听到你的新闻了。”
蓝天下,碧水中,飘着一个男人,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他悠闲地闭着双眼,那无拘无束、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然而并不是。
湖畔的茵茵绿草中,正坐着另一个男人,一个漂亮得叫女人也不得不妒忌的男人,他的目光正落在湖中的男人身上。发出声音的人,也正是他。
这一片湖水呈新月形,水面一派宁静,波澜不兴,就象是一面青铜色的光洁的银镜。湖水的周遭,是一排榈树和浓密的矮树丛。湖水东侧,矗立着一座山峰,太阳透过乳白色的云,照在山上,倒影泛在碧波荡漾的湖中,风景如画。
湖上有成群的野鸭和水鸟在悠闲的游来游去,发出悦耳的鸣声。有几只甚至大胆地游近那个闭着眼睛的男子,其中一只看他没有反应,竟然伸嘴啄了啄他的头发,显然一点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这情景实在有趣,岸上的男人哈的一声笑了起来。
笑声即起,一直静躺在湖面上、好像是在沉睡中的男人忽然凭空升到半空中,瞬间又平移到岸边,等他旋身停下身子,他的身上已经多了一件雪白的轻袍。
而此时,他躺着的水面才像有什么吸引力似的,骤然向中心汇聚拢来,逐渐拉伸向上,犹如一个喷泉,白色水花飞溅开来,仿佛在半空中盛开了一朵菊花。
邻近的野鸭嘎嘎叫着,钻入了湖水之中。等它们重新探出脑袋,已在湖水的五十米之外。
岸边的男子摇了摇头,啧啧叹道:“安羽中,就算你武功恢复了,也用不着这般炫耀吧?”
安羽中微微转过身,那一张妖美的脸,阳光下凌厉而张狂。
“燕几道,你刚才说又有我的新闻?”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似乎只是在询问一个家常消息,然而他殷红的双唇间却彷佛披拂了天地所有的寂寞,胜雪的白衣下更是犹如集敛了人间所有的寒冷。
燕几道打了个冷战,移开了视线。
这个男人,的确有着旁人无可比拟的气场。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就像天地一般,沉默着却存在着。
若他是女人,也会情难自禁。
孟逍遥会钟情于他,实在、实在是叫人无话可说。
一想到“孟逍遥”这三个字,他的心脏就有些开裂的感觉,刺痛而酸胀。这刺痛感一经产生,便绵绵不绝地在他的神经系统循环起来,以至于他的眼睛也跟着刺痛起来。眼前,竟然裹了薄薄的一层水光。
他不自在地低头,悄悄地抹去了眼中的液体,笑道:“他们说你是玉面修罗,知道阿修罗吗?”他并不期待安羽中的答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佛经中八种神道怪物之一,性子执拗、刚烈,能力极大,凡与之接触,倘不蒙他喜悦,就必然遭殃。哈,你死了,倒做起神仙来了,你知道在萨曼国中,有不少家庭,都在供奉你呢,生怕得罪你遭殃。你说有趣不有趣?”
“阿修罗吗?”安羽中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既然已经封号,我若不做,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片盛意?”
他还是那么平静的语调,但是,燕几道却分明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他的话锋里渗透出来。
“又是一天了。”他抬起头,望着西边。
火红的日头渐向西移,天边一抹艳红色晚霞,映照着得湖水金光点点,景色无比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