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然行。”燕双飞好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遥想着这个孩子,在若干年后,将会在萨曼和靺鞨两族之间连接起一条纽带,使世界终成大统,永葆和平、安宁。想到这儿,胸口发热,几乎要纵声大叫起来。
“可是,”安德勒更加不自信了,“师傅,我都不知道怎么做呢?”
“师傅会帮你。”
“真的吗?”安德勒顿时小脸发光,两眼发亮,“师傅,咱们拉钩。”
他不由分说伸出小手指勾住安德勒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燕双飞哑然失笑,他竟被一个孩子骗取了一百年的承诺了呢!这孩子!
他伸出手,揉了揉他安德勒的柔发:“你一定会成功的!未来一定会改变的!”到那一刻,不管是在这个时代为了救他而消失的夜月若眉,还是在未来那个时代为了救燕几道消失了的如月,还是所有为此而努力过的人类,都会含笑九泉的吧!
还有孟逍遥!
他怅怅出神,那时候,他可以再去找她么?
“师傅,你又在想念神仙姐姐了?”安德勒悄声说道。
燕双飞一愣,笑着摇了摇头:“睡觉了。”
“哦!”安德勒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师傅,我要听你的笛声。”
安德勒躺到了他的小床上,黑暗中,一缕凄美的笛音幽幽响起,他知道,师傅一定在月下,一边仰头望着月亮,一边缓缓踱着步子,吹奏起他手中的玉笛了。
唯有这一支玉笛,师傅从来不肯教他,但是师傅会吹给他听。幸好他也不怎么想学,笛声固然动听,听了却让他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他有时候不太想听,不过,他知道,师傅若是连笛子都不吹了,他整个人就会像生病一样,更叫他担心了。
“神仙姐姐,不管你怎么忙,还是来一趟吧!”他在床上喃喃祷告,他幼小的心灵中,坚信,神仙姐姐无所不能,一定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他又如何知道,他心目中的神仙姐姐,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羽衣霓裳、九重天上飘飘舞舞的仙女,而是一只禁锢在宫城之内的金丝雀。
笛声更加低微而凄清,安德勒已经听不见了,他的眼角带着两颗不及擦干的泪水,沉入了梦乡。
燕双飞放下了玉笛,他斜倚在一株老槐树的枝桠上,仰首望着夜空。明净似的圆月,已经被远方蓝蓝的高山托上天空。她那银盘似的脸,流露着柔和的笑容。一片宁静随着银雾般的月光洒在大地上,零碎的光点穿过树叶的缝隙,也洒落到他的青衫上。
今夜又是无眠夜!
月圆人不圆,小妖精,在遥远的中原,你可安好?你可知道,从别后,我竟学会了吹笛,只因为你说过:“安公公,我发现你的手中好像少了点什么。对了,是笛子!手执玉笛的男人最帅了。知道不?《射雕英雄传》里面最华美的画面就是黄药师吹玉笛。迪声起处落英飞,遽引心情向碧霄。桃花纷飞诉往事,玉笛声中烟雨摇。”
他很后悔,没有在和孟逍遥一起的时候就学会吹笛,日日吹给孟逍遥听,活生生将那个什么黄药师的男人比拼下去。
他拿起玉笛,横放嘴边,笛声幽幽,越空而去……
慕容嫣忽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一种冰寒的感觉控制了她的脊椎骨,她又做噩梦了。她相信自己已被死神触摸过,若不是她拼命挣扎着醒过来,她一定会死在那个可怕的梦靥里。她浑身哆嗦着,身子仿佛浸在冰冷的水中——那是因极度恐惧而渗透出来的冷汗!
“来人呐!”慕容嫣虚弱地叫着。
“太后!”两名宫女出现在茜纱帐外,影子映在纱帐上,说不出的诡异。慕容嫣陡然间惊叫起来。
“太后!”
纱帐拉开,两名宫女点灯,惊慌失措地望着慕容嫣。宫女的身后,两名太监匆匆赶来。
“拉出去,砍了!”慕容嫣缩到了床角,胡乱地挥舞着双手,“她们要谋害哀家,拉出去砍了。”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两名宫女忙不迭下跪磕头。
慕容嫣置若罔闻,只是拼命地挥舞着双手,目光茫然而惊恐。
宫女被太监拽下去了。新换上来的两名宫女战战兢兢地站在慕容嫣的床前,不知道如何是好。
太后喜欢醒过来斩杀宫女,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整个后宫,人心惶惶,所有的宫女都以伺候太后为地狱之差。
刚刚那两名拖下去的宫女,当值前还在神佛前祈祷自己不要碰上太后做噩梦呢,谁知道,转眼间就掉了脑袋。
“扶哀家起来!”慕容嫣疲惫地说道。
两名宫女对视了一眼,抖抖索索地上前,扶起了慕容嫣。
“你们做什么?”慕容嫣瞪了两人一眼,两名宫女更加慌了,其中一个一个踉跄,自己站不稳,差点把慕容嫣也给拽倒了。
“你好大的胆子!”慕容嫣厉声喝道。
“太后饶命,太后饶命!”两名宫女同时跪下,没命地磕起头来。
慕容嫣瞪着这两名宫女,忽然间悲哀起来,什么时候,她居然变得如此可怕了?与此同时,一股怒气从心底腾起:“来人哪……”
“咕嘟”一声,她的话尚未说完,两名宫女竟然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寝宫里,慕容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窗外,冷月如霜,又清又冷,从西面泻下冰一样的银辉,照得寝宫地面,白晃晃一片晶莹。
这一片晶莹中,慢慢地竟凝聚了一个黑影。
“姐姐!”
慕容嫣大骇,抬头瞪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喉咙口咯咯直响,硬是无法发出声音来。
“你自己害怕,又何苦作孽宫女?”安羽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慕容嫣忽然用力闭紧了双目:“一定是噩梦,噩梦!”她喃喃地说着,转过身子,向床上走去。
但是地下却横着那两名宫女,她又闭着眼睛,一脚跨出去没站稳,啪的一下,向两名宫女身上摔了下去。
“鬼!”她尖声叫嚷起来,迅速地爬向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面,一边使劲地瞪着面前那个白色的影子——她的弟弟慕容翀,那个明明已经放入棺木之中并且被钉死了的慕容翀,“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
“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要那么做?”安羽中从上而下俯视着慕容嫣,他来到宫中这么些日子,亲眼目睹了慕容嫣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他知道慕容嫣害怕黑暗,他也知道慕容嫣喜欢杀宫女。他知道慕容嫣的行为已经把自己逼到了地狱的边缘。这样的日子,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安羽中的心里忽然起了怜悯之心。
他久久地不动手,连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
为着安德勒的缘故吗?似乎不全是。他若真的要杀死慕容嫣,完全可以布一个完美的局,让慕容嫣看上去就像是生病而死或者出了一场意外一样。
为着姐弟情深吗?哈,他和慕容嫣的亲情,应该在那一晚的血光之战中就已经结束了。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他盯着瑟瑟发抖的慕容嫣,也许是为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可悲的生活吧!去杀这样一个女人,他觉得——没劲。
他转过身。
“哀家这样做,有什么错?”背后,响起慕容嫣凄厉的声音,“哀家为了自己孩子争取天下,何错之有?”
安羽中停住身子。
“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天,哀家经营了多久?”慕容嫣从角落里挺身站了起来,她本来极度恐惧,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藐视把她的恐惧硬生生地压了下去,满腔怒火熊熊燃起——她的身上毕竟流淌着靺鞨族人的血液,靺鞨族人的勇敢和不顾一切的拼劲她也拥有。
她挺直了腰杆,脖子高傲地向后仰着,下巴微微抬起,以一个作战者的姿态面向安羽中:“当然你不会知道。你是高贵的凤凰儿,父皇母后把所有的爱统统给了你,而我只是以活着为目标的卑微的乞讨者,乞讨着父皇母后微不足道的爱怜。”她尖声冷笑起来,“可笑我居然自以为得到了他们的爱!直到,直到他们为了你,竟然连我的爱情都可以残杀掉。”
她的声音如此凄厉,安羽中不禁缓缓转过身来:“和亲后,你的心里就只剩下了恨?”
“没错!我恨父皇,恨母后,恨你,恨所有靺鞨族人,我甚至恨自己的身体里面,为什么流淌着靺鞨族人的血液?”她尖声叫嚷着,宫外的太监宫女隐隐听到她歇斯底里的声音,莫不退避三舍,希望可以躲掉这个漫漫长夜。
啪啪两声,安羽中来去犹如鬼魅,给了慕容嫣狠狠的两记耳光,把她的右边脸颊打得高高肿了起来。
慕容嫣左转半圈右转半圈,撞在床沿上,晕头转向地扶着床沿,身子缓缓滑了下去,吐出一口血沫来。
她瞪着床单上暗色血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好弟弟,原来你真的还活着,原来那具棺木里面放着的真的不是你!好啊好啊!凤凰涅槃了。”她似乎觉得无比好笑,一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安羽中冷冷地盯着她疯狂的模样:“你可知道,那一晚萨曼血洗靺鞨,母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顿了一顿,才模仿母后的声音缓缓道,“嫣儿已经出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求国君好好待她!”
慕容嫣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可知道,父皇本可以逃走,但是他没有。就是因为你,因为萨曼狗贼以你作为要挟。”
“不可能!”慕容嫣尖声叫了起来,“他们两个只会为了你牺牲一切。”
“我?”安羽中怆然,“没错,他们是为了我。他们早就把我藏到了一处安全的地方。难道你的男人没有告诉过你,他们一直找不到我吗?难道你的男人不曾告诉你,为了让你好好活着,父皇亲手割下了自己的头颅,献给了你的好夫君……”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慕容嫣掩面,“我不信,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的。他们亲手害了我的爱人,他们为了成全你的皇位,把我送给了萨曼国君……他们不会知道,那些年来,我小小年纪,如何在萨曼忍辱偷生?爹啊,娘啊,你们为什么那么忍心,葬送了嫣儿的幸福?”她终于哀哀地哭叫起来,哭声中,时空仿佛被逆转,依稀仿佛,她又回到了十四岁那个心碎的日子,蔷薇花枝一样动人的她,惊悉爱人战死沙场的噩耗以及自己要和亲萨曼的消息。她美丽灿烂的人生突然间阴云密布,那一晚,她哭倒在自己的床上,泪水将自己整个儿淹没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哭叫爹娘,岁月的车轮滚滚,二十多年转瞬而逝,她终于再一次叫出了这两个熟悉的字眼,这才发现,原来那么多年的恨,始终不曾磨损了这两个字的脉脉温情,只是她一直选择逃避而已。当这两个字终于从舌尖滑过时,蓦然间,肝肠痛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