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井同志是在(上世纪)30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同志,50年代初曾经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过。当时我也在中宣部工作,却无缘与他相识,可能是他离开之后,我才去的中宣部,或者因为他工作的部门是文艺处,我是在国际宣传处,业务上本来很少往来。何况1955年,天降“胡风反革命案件”,我被视为“混入”中宣部的几名“胡风分子”之一,没有经过任何行政手续,就被“清除”出了党的最高宣传机关。
七年后,我从秦城监狱回到社会,被原单位中宣部安排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此前一年,文井同志也已调任出版社的社长和总编辑。这时我仍然是一名戴帽的“胡风分子”,平日在社内和他见面不多,谈话更少。不过,我偶然听到了他的一口湖北口音,那可是一种让我感到意外亲切的乡音。我是湖北黄陂人(黄陂今天已经划归武汉),自从1953年调来北京后,就没有回过家乡了,而今经历了人生难逢的重大变故,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我内心不禁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虽然我很清楚自己的“政治身份”,不会忘形陷入“同乡见同乡,两眼泪汪汪”的心境,但在看不见的社会性的寂寞氛围里,文井同志的乡音毕竟往往成为我对于家乡和人生的美好回忆的宝贵资源。
认识文井同志前,我就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尤其是一位热情而多产的童话作家。他的童话写作,是他1938年去延安之后开始的。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岁月里,他竟能写出这许多纯净、柔软、透明如水的儿童文学作品,我有时不禁想到,这是否证明作者心灵深处有着一颗天生的赤子之心呢?是不是这颗赤子之心,虽经多次思想斗争的熔炼,仍然始终不失其天真的本色呢?文井同志在延安“鲁艺”文学系任过教,算是老延安和老革命了,不过他不像有的老同志那样,身上有一股令人尊重却又不敢接近的“老”气,他可是一位值得尊重却又没有“老”气的老革命啊。
“文化革命”开始后,文井同志和我都进入了“牛棚”:他被当作“走资派”,而我则是一只政治上的“死老虎”。很长时间,我们都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集训班”里,接受当时流行的“群众专政”,而他更是集训班里“大批判”的主要箭垛。平日会下,他很少和其他成员交谈;有时,只见他在会议室一个角落,摆拢几张椅子,躺下来睡午觉;有时,又见他黯然起身离去,接着被有的同班改动李煜词句戏称为,“无言独下西楼……”
天阴的时间再长,总会有放晴的一天。动乱的“革命”时期终于过去,历史开始拨乱反正了。不仅“走资派”之类蔑称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连沉冤25年的“胡风案件”也由新一届党中央的领导集体,遵照实事求是的传统,列入了“平反冤假错案”的议事日程。1977年,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恢复了工作,文井同志虽兼任不少社会职务,这时仍是出版社的领导人。80年代初,公安部为我平反的文件下达出版社后,文井同志发自内心地祝福我“重新回到人民的队伍里来”;我至今还记得,他以我所熟悉的湖北口音,对我说过他在1955年5月胡风被捕前夕,曾代表作协领导去胡风家和他谈过话,随后他坦率地说“这是组织分配的任务。我可没写过批判你们的文章啊。”
在梅志先生写的《胡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里,641页有一段可以印证严文井所说的这个事实:“这天,还来了康濯和严文井两位客人,与其说是来安抚还不如说是来看动静。严文井还很友好地抚摸着正在院子里的小猫,反被康濯斥责了一句。他们开导了几句,胡风则表示一定要做深刻的检讨。”据于风政的《改造》一书中的资料,也可以看出,严文井当年的确没有随大流写过什么批判文章。
今天回头再看这段历史,作为一个党员干部的严文井,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在组织上不得不接受当时的工作安排,但在内心深处,对于正确与错误,未必没有保留一种更接近实际的判断。而在一个众口铄金的大环境下,能够不写批判文章,客观上是很不容易的,除了头脑清醒,还需要一定的勇气。多年后,我读到文井同志的“绝笔”《我仍在路上》:“现在我仍然活着,也就是说,仍在路上,仍在摸索。/至于还能这样再走多少天,我心中实在没有数。/我仅存一个愿望,我要在达到我的终点前多懂得一点真相,多听见一点真诚的声音。我不怕给自己难堪。/我本来就很贫乏,干过许多错事。/但我的心是柔和的,不久前我还看见了归来的燕子。/真正的人正在多起来。/他们具有仁慈而宽恕的心,他们有眼泪,但不为自己哭。/我仍在路上,不会感到孤单。/我不会失落,因为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容我失落。”从中我读出了一位前行者为了追求真理而不断反思自我的探索精神,字字句句的真诚、平易和随和,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在当年那种“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生活里,这种难得的真诚、平易和随和,正是我的严文井印象的基调或底色。
2004年底,人民文学出版社为文井同志举行了九十华诞座谈会。出于对这位资深老作家、老领导、或者老“乡亲”的尊敬,我虽已耳聋数年,还是由家人陪同,参加了那次盛会。可惜文井同志因年迈未能出席,我也就失去了和他最后见面的一次机会。半年之后,文井同志以将近期颐之年离世,他的那些纯净、柔软、透明如水的儿童文学作品将永远留在人间,他保持独立思考的现代知识分子本色更将永远值得人们尊敬。
2005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