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我们的北方
87329000000004

第4章

又是一场好雨。南北洼子最后的一丝干燥气顷刻散去。平日里被夏秋冬三季刮旋的干风吹瘦了的小村落浸透了雨水,显得臃肿膨胀。雨是后半夜下的,先是狂风,再是雷鸣和闪电,接着雨水借着风力,一阵一阵抽打了下来。村东头那棵老槐树的枝冠在风雨中来回摇摆,树叶相互拍击的沙沙声,宛若从脚铺到头顶的被子,盖住了整个夜空。

娘被突如其来的轰鸣惊醒,跌跌撞撞地跑到窗边,撤去抵住窗户的支棍,轻手合上了窗户。姐姐紧锁眉头,使劲地向外喷吐着气息。雷雨闪电的声响,惊了她的好梦,但她又不想立刻醒来,只好浮于半梦半醒之间,睡相既愤怒又无奈。而我是完全的清醒了,虽是紧闭双眼,但耳朵却尖着,试图分辨出屋外的声响都源自哪里。屋顶、墙壁、木门、山包上的巨石、老槐树、奔流的渠水、百倾良田、密匝匝的茅草地,还有……还有赵猫儿、赵休、赵五仁的媳妇……赵休日了赵五仁的媳妇哩。我打了一个激灵。我见过狗连蛋,赵休日赵五仁媳妇,不会也像狗一样连在一起吧。如若真是那样,拾一块石头扔过去,赵休岂不是会拖着赵五仁媳妇满地乱跑?我曲起指头,比划出攥住石头的样子,眼前竟出现了赵休赵五仁媳妇嗷嗷嚎叫,被我追的东躲西藏的景象。我乐不可支,噗嗤笑出了声。睡在脚头的娘照着我的腿就是一巴掌,睡觉还不老实,是不是想着明天怎么玩了?我看老天爷才是你亲爹娘,成天惯着你。你就作吧,等你爹回来,看怎么收拾你。我收起笑容,惊慌失措的夹紧眼皮,连大气也不敢喘。娘长叹一声,余音在一片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分外清晰。

再一睁眼,天就亮了。窗纸在清晨白光的映衬下,将屋内照地的雪亮。娘早已做好黍子稀饭,正往桌上端。姐姐两手捧着粘糕,鼓着腮帮,尖嘴吸溜着碗沿。我翻身下床,规整好衣袖,跑到院门口,掏出家巧儿冲着巷道直尿。远处,一个瘦削如鸟的男人缓缓向我走来。

爹?

那个雨后的清晨,一个让娘嚎啕大哭的男人迈进了家门。娘边捋头发边抹眼泪,脸颊泛起了一抹红晕。她大声大气地招呼我和姐,让我们叫爹,转脸又缓和着语气问那个男人饿着没有,锅里还有黍子稀饭。整个屋子便尽是从娘身上散发出的热呼劲儿了。那个男人并未过多回应娘的热情。他端坐在凳子上,两口就喝光了一碗黍子稀饭。男人将碗递给娘,娘慌忙盛满,又返还给男人。两人在一传一递中,只有娘不断絮叨着激动的话语,而男人则坚硬的像块石头,布满了冰霜。娘说,咋不见山儿。男人说,十二分休,没轮上,留在那了。娘捂住嘴呜咽起来,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男人说,仗打完了,自然会回来。现在北边吃紧,我能回家看看已是开了大恩。山儿已经十八,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娘不再说话,双手搓着裙子,满脸愁容地坐到一边。男人又捧起碗,呼噜呼噜喝起稀饭。

姐姐和我,一个站在娘跟前,一个站在屋门口,局促不安的审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三四年来,爹这个称谓几乎消失于我们的生活里。偶有提起,也是娘斥责我们的时候,说爹在的话,会把我们如何如何。爹在我们心中便成了一个虚无缥缈,凶神恶煞的神秘存在。爹没回来之前,我和姐姐的生活只有吃、吃什么、怎么吃。现在,这个被称为爹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才让我们意识到,爹以及从未加于我们身上的惩罚,是真实的,活生生的,还一连三四碗,喝光了本该属于我们的那份黍子稀饭。

姐姐两眼又充满了泪水,咧着嘴发出猫叫一样的哭声。娘揽住姐姐的腰,说,他爹,你闺女嫌你吃的多哩。男人愣了一下,满脸窘迫。他放下碗,用手点着姐姐和我,低头将系在腰间的包袱放在桌上,神秘而又轻巧的解着结。我第一反应是那包袱里定有好吃的,这种强烈的预感在吃鸡的那天就如影随形的伴随着我了。只要有人欲言又止,做些神秘莫测的举动,空气随之安静凝结的时候,接下来定有令人兴奋的事物出现。而姐姐似乎是没有那种预感的,她依然不依不饶的啜泣,两手来回擦拭着眼泪。在她的内心,一碗黍子稀饭就是生命的全部了。

男人解开包袱,一团浆洗过的衣物,铺散开来。衣物里面仍是一裹小包袱,只是布面上绣了状如雪花的白点。小包袱鼓鼓囊囊,远没有一般包袱有着圆润的轮廓,有一处还支楞着如同小棍一样的形状。男人停住手,拿眼扫了一下我和姐姐。他是在鼓励我们大胆猜测里面包裹的是何种东西。我的预感第一时间告诉我,那是肉,比鸡肉更好吃的肉。至于具体是什么,以我仅有的那点吃肉的经验,一时还无法猜透。我的口水已经漫到嘴边,眼睛大张。对肉食的渴望,彻底战胜了男人带给我的陌生感,我径直向男人走去,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包袱来。男人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他抚摸我的头说,六儿,不急,该是你的,跑不了。不该是你的,急也没有用。我嘿嘿傻笑,极力做出媚相,面对着离我只有咫尺之遥的脸。男人的脸沟壑纵横,有些是褶皱的纹路,有些是深浅不一的伤痕。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深陷眼窝内的珠子,射出夺人心魄的晶光。这种晶光让我浑身不自在,但又无法躲闪。我看见我的脸就这么清晰的印到男人的眼睛里了。

男人露出一抹微笑,先前的冰霜逐渐消融于脸上。他猛地捧住我的脸,好似端详一件玩物样注视着我,像,真像。娘说,不像你像谁,你瞧那眉眼……经娘一提醒,男人就转起双手,开始左右审视,我的那张脸就在两颗晶莹的珠子里来回摆动起来。那双晶莹的珠子宛若泉水,映亮了我的脸庞。这时,我也惊奇的发现我和那个男人有着一样的眉眼,一样直挺的鼻梁,一样薄如纸张的嘴唇的脸,只不过我的脸上浮现出献媚的假笑,显得整个人渺小愚蠢,萎靡颓唐。

男人轻拍了一下我的脸颊,快,别愣着了,解啊。我这才回过神,继续撕扯起小包袱上的结来。此时姐姐也停止了哭泣,直盯着我那双慌乱的手,依然泪水涟涟的脸上,尽是焦急的神色。终于绣着白点的包袱皮,如花一样在我面前展开。只见一团团饱满的,裹着细小骨头的肉块,四散滚动开来。男人说,吃吧,熏兔肉。我连忙拿起一块,回头看着姐姐。此时,姐姐似乎彻底抛却了对男人的怨恨,一手抓一块肉,一并塞进嘴里。姐姐撕扯兔肉的动作几乎和狼一样迅猛。熏酥了的骨头被她咬地喀吧碎裂,骨头里的油脂,顺着嘴角滑到脖子窝里。突然姐姐停住咀嚼,转脸冲着男人叫了一声,爹!男人嘴角抽动了一下,一把把她揽在怀里。

那天早上,和爹一起回来的还有别的人。平日里静谧如死水的北洼子,随着这些人的回归生出了与往日不同的异样。各家各户的喧嚣悲泣,鸡鸭猫狗的焦躁不安,一时间充满了北洼子所有的空间。隔壁赵十七的媳妇,尖着嗓门,整整哀嚎了一天。娘惊恐的问爹,十七怎么了。爹说,死球了。娘说,咱得去劝劝。爹摆摆手,让十七媳妇哭吧,眼泪干了,也就慢慢忘了十七这个人了。到了晚上,十七媳妇的哭声已是断断续续。但那条声如狐狸鸣叫的呜咽,却依然拖着长尾,弯曲于星月之间。看来,十七媳妇快要忘了赵十七了。姐姐躺在床上,张大双眼问我怕不怕。我说,你的眼睛瞪地我才叫怕呢。姐姐把眼眯成缝,这样呢?我说你不如把眼闭上。姐姐咯咯笑着,两眼一闭,居然呼着长气睡着了。

翌日清晨,北洼子祠堂的钟声翻滚于村落的上空。这是召集全体男性族众议事的号令。虽说我还未到进入祠堂的年龄,但钟声荡起的声浪,依然唤醒了我体内的责任和力量。我穿好衣服,从屋角放置的脸盆里,掬起一捧水扑撒在脸上,然后趿着鞋迈出屋门。

院内,爹安静的坐在木墩上,身后的娘正麻利地为他盘着发髻。看到了我,爹眨眼示意我过去。我就一路碎步,跑到爹跟前。爹说,六儿,起这么早干什么?我说,钟响了,去祠堂看看。爹说,你还没到进祠堂的年纪,就别去了。我说,族内之事,无巨细;族内之事,无先后;族内之事,无论老幼,心必系之。这些话脱口而出,就连我自己都惊奇了。以我这个年龄,也许说起早床是因为肚子饿了,去祠堂边的榆钱树上摘点榆钱吃,才更符合我的身份吧。爹的脸沉了下去,整个人又布满了冰霜。娘说,今日六儿的哪根筋又搭错地方了。爹不搭话,抬手示意娘停下。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整个身躯越伸越长,几乎高过了院墙。我仰脸注视爹的眼睛,感到背后生出一层细毛,细毛弯曲柔韧,齐刷刷地扎到肉里,让我不免躁痒起来。爹说,六儿也是大人了。那咱爷俩一起去祠堂吧。

祠堂在村子北边。和我家一样,祠堂也是依山而建。只是祠堂背靠的山高耸入云,而我家的“山”只能称为土包。先人在祠堂周围种植了许多树木。祠堂的树木不随季节更替而改变样貌。唯有那棵榆钱树,到了时节是会长满绿色的榆钱的。赵休、赵猫儿和我早已对榆钱树上的果实垂涎三尺。只是碍于树木开花有季,祠堂规矩繁缛,也只敢偷偷摸摸采摘过几次。但自从去年夏日茅草地一别,我就刻意疏远了赵休赵猫儿。我知道,少了我这种攀爬好手,那两小子今年定是吃不成榆钱了。

对榆钱的渴望,及钟声催起的,在身体内流动的神圣之气,驱使着我紧跟爹的步伐向祠堂走去。此刻,被浓雾笼罩的村庄,除了钟声,别无其他声响。各家各户的木门相继打开,一个个形似鬼魅的身影悄然迈出,在村子主道中央汇聚起来。爹面无表情,偶尔会向周围的一些人点头示意。那些看到爹的人,也神情肃穆的颔首回礼。这些人有的认识,有的似曾相识却喊不出名字,有的好似只在梦里出现,等我一觉醒来,便匆匆忙忙消失于北洼子的山水之间。我夹在这些人里,不免有些惶恐羞涩。虽说爹认为我长大了,但当我真正融入这些左右族人命运的群体时,还是觉得自己与他们之间,差的不仅仅只是庄严的神态。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出现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倒是赵猫儿不知怎么找到了我,还从后面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惊慌地转身,生怕周遭的人看到我的失态。赵猫儿嬉皮笑脸,伸出指头示意不要出声。然后抵近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榆钱。

有赵猫儿的地方,必有赵休。只是聚的人太多,赵休不知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对赵休为自己刻意营造的神秘感出奇的厌恶,便没好气的对赵猫儿说,什么榆钱?你偷鸡被你娘砍豁了耳朵,现在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打祠堂的主意了。赵猫儿脸一阵发红,但很快又恢复了神色,叔,都是一家人,别这么生分。去年咱还不是一起摘过榆钱吗?这去年能摘得,今年就摘不得了?我说,摘不得。赵猫儿见我回答的如此坚定,就换了一副表情,六儿,我家的鸡你可没少吃。为了你的肚子,我可是把所有事都一个人抗了。瞧我这耳朵,要不是躲得快,我娘那一刀就直接劈面门上了。咱们都是一个老祖,侄儿为你两肋插刀,你这个叔怎么就不能为侄儿做点事儿?哎?我侧过脸去,不想看到赵猫儿少了一半的右耳。赵猫儿伸出指头,照着我的脑门戳戳点点,行,赵六,你行。今儿个咱就一起去祠堂,当你爹的面掰扯掰扯这吃鸡的事。听赵猫儿这么一讲,我可算是着了慌。我使劲将赵猫儿推到人少的地方,行了,给你摘还不行么?赵猫儿立马堆笑起来,还是叔好,那就等会见。说完,赵猫儿就隐到了人群里。待赵猫儿走远,我运足了气力,使劲咳出一口痰,大声的啐到地上。临我近的几个人,回头看了看我,又转过身去。这时,爹正站在远处的石墩上,抻脖向人群张望。稍许,爹举起胳膊挥舞了两下,聚在一起的人群便悄无声息的向祠堂走去。

自二十年前那场械斗后,北洼子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死在了大牢里。当时族人就选了他的儿子继任。族长的儿子上任没几天,北洼子就遭到了南洼子的偷袭。廉字军平息械斗后,就抓了族长的儿子,发配到了北边。族长儿子的弟弟被官府杖打了三百棍,竟然神奇的活了下来,伤好后就继承了哥哥的位置。但好景不长,弟弟随后在开山凿渠兴修水利的日子里,摔残了身子。于是族长一职便空缺下来。老人说,没有族长的那段日子,北洼子群龙无首,族里大小事情没人敢下决断。再加上年景不好,北边又有蠕蠕作乱,男人一上战场就只剩下妇孺在家操持家务,勉强糊口。为此北洼子有几户举家迁移当了流民。这种境况持续了两三年,直至县里亲自委任族内另外一个辈分最高的,名为赵老柴的人为族长,才彻底稳住了北洼子的局势。没过几年,新族长赵老柴死在北边。他的儿子,也就是今日立在祠堂抱鼓石旁边的中年人赵显,就成了北洼子现在的当家人。

赵显与爹年龄相仿,个子比爹矮小,但厚实的脊背与胸脯却比爹粗了两围。当赵显站在榆钱树下,边敲击铜钟边向行进过来的队伍眺望时,他的形象就比其他人,甚至比爹更清晰的浮现于我的脑海之中。几年前,赵显作为十二分休第一批回乡之人,曾将一条猪腿送到我家以示慰问。自打那一天起,我的哥哥就好似着了魔一样,成天尾随赵显的后面。当赵显离村开赴前线时,哥哥瞒着娘也义无反顾的,随着他去了北边。为此娘哭干了眼泪,打心底恨透了赵显。娘总是跟我和姐姐说赵显的坏话。说赵显一眼大一眼小,是奸人嘴脸;说赵显短脖子大粗腿,一副短命身板。娘的诅咒和唾骂是为了让我和姐姐与她同仇敌忾。但很可惜,娘的那些话完全影响不到我,相反我对赵显是有好印象的,因为那块猪腿肉实在太好吃了。

赵显一袭白袍,神色严峻。正如娘所说,他的眼睛果然一小一大。看人时,那只大眼与常人无异,就是那只耷拉眼皮的小眼总是让他需要抬头翘颚才能看清周遭的事物。如果不是袭了族长之位,这样的模样,是会被众人暗地取笑的。但现在,身为族长的赵显黑着脸面与祠堂门口抱鼓石上的那头狮子一样,雄武威严。当他将毫无对称可言的双眼由别人的脸上投向我时,我的两腿不禁打起哆嗦,整个背脊被一阵风吹得冰凉。赵显对我的到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相反,赵显还冲我呲了下牙,嘴角挑起一丝逗弄孩童般的微笑。我惊慌失措地未及做出回应,就被身后的族众推进了大门。赵显的白袍在我的余光中一闪而过,我便如同坠入梦幻般,觉得刚才那个人与庄严的祠堂及族长的身份不般配,是一个临界于虚幻与现实,群山与村庄之间,披着人皮的鬼魅。

祠堂是三开门。若是村里有事需要族人商议,应邀来祠堂的都走分列抱鼓石两边的小门。只有到了祭祖及重大节日,中间的大门才会打开,迎接众族人。大门上方凸着两块方正的门当。门当上面是一块镶着金字的黑色木匾。匾上的字我不认识,我只认识第一个字是“赵”。后面的三个字有的简单有的复杂,着实不知该念什么。与我一起来的一个族人似乎有些学问,和着我的眼光,一字一字念出“赵氏宗祠”四个字。我的内心长长的哦了一声,但又不明白什么意思。

正对祠堂大门的是一块照壁。照壁光滑黑亮,几乎可以照清人的模样。绕过照壁,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的地面由青砖铺就。族里一些辈分低的,便一排排站立在那里。我作为后辈,再加上身形弱小,便被众人挤到了庭院的一角。虽然看不清庭院北面的正厅里的摆设,但只要稍微一扭头却可以瞥见院墙外面,那棵让我垂涎的榆钱树。榆钱树枝桠繁盛,一股股结满果实的枝条直往地上坠。我感到我的魂魄飞出体外,直往树枝上飘了。

待众人鱼贯而入。赵显和爹一起将大门合上,还插了一根粗壮的门栓。然后赵显和爹分头绕过照壁,从众族人形成的甬道间,向厅堂走去。庭院的空气压抑沉重,许多人似乎已经停止了呼吸,有的只用两眼扫视着赵显和爹,有的干脆直接把目光聚在地面,心神贴着青砖来回徘徊。我在角落里望着前面众人的后背,有些百无聊赖。转身寻到一块石墩,直接跐在上面,垫脚往前面看。

厅堂里面也是站满了人。这些人高矮不等,年龄各异,形态不均,都是族里的长辈。此时,与赵显一起的爹没了踪影,只剩下赵显那半截露着大小眼的脑袋面对着众人。赵显身边是两根一人围抱不过来的红柱。柱子上面分别竖挂着两条长匾。长匾也是黑体金字,与悬在厅堂上方的一块黑匾一样。只是厅堂内的黑匾却是三个字,而且字体略比长匾上的要大。牌匾之间是一面空白墙壁,墙壁上挂着两副描有人形的画。画里的人一个着蓝袍,一个着绿袍,只是眉眼看不端详。画的下方是一张摆着牌位的长形桌案。这些牌位由上而下渐次排列。排列最上方的牌位比下面的要宽出一指。

赵显的半截脑袋终于晃动起来。他抬起下颚,尽量扫视着状如木头的族人。接着转身面对墙上的画,燃了几十根为一束的香,插在牌位前的香炉里。赵显缓慢的抬高双臂,袍子的长袖借势顺到了肩膀,两条粗壮的胳膊露了出来。以前,南北洼子有一个传闻,说北洼子新族长赵显只手可以将牛掼倒,还能把牛抗在肩上健步如飞。这个传闻到了我的耳朵里,却是让我好一顿讥笑,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现在,当赵显那两条布满青筋的,比我腰身还要粗壮的胳膊露出来时,我的眼泪竟晃晃悠悠,在我的眼眶边滑动了。原来,世上果真有力大无穷的人,而且这个人曾那么近的,向我报以神秘的微笑。

赵显高举的双臂交汇一处,两手叠在一起,合了一个十。然后整个身躯向下扑去。厅堂内外的族人慌不迭地也随着赵显匍匐到了地上。顿时,整个祠堂涌起衣袖摩擦的声响,一浪一浪,犹如夏日里泛滥的泉水发出的轰鸣。本是被逼到角落里的我,也随着众人一起一伏,有几次磕地太用力,身子直往前探,竟一头撞到前面人的屁股上。就这么磕了几个来回,赵显终于站了起来。族人又仿着他的动作,静声立在原地。赵显看了看牌位,慢慢踱到右边的柱子旁,指着长匾念道:“弱水长流百代深恩多衍裔”,念完,旋即抬起另外一只手,指着对面的长匾念道:“愚山永记千年大德远传宗”。赵显顿了顿,继续说,前朝黄龙九年,为避蠕祸,我高祖兄弟二人率众由河间迁至北川,至此已有百年。我高祖痛我族人颠沛流离,苦我族人妻离子散。遂发誓重振祖业,救我族人于苦难。我高祖垦千里良田于黄土,植万株树木于山间。奋斗了数十载才有了今日之光景。临驾鹤西去前,我高祖叮嘱后人,无论世事千百变换,年景是好是坏,族人都要勤俭持家,尊卑有序,邻里和睦,专攻桑田。因为只有这样,我族人才能生生不息,存活万世;因为只有这样,我河间赵氏的德行才能祖辈相传。但是……赵显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但是……今日我族之现状又和百年前一样了,甚至比百年前我高祖遇到的境况更凶险了。大家都知道,二十年前,连年大旱。我族人与南洼子李姓一族发生了械斗。李姓一族施以诡计,致我族家破人亡者两户,致伤致残者十口有余。老族长赵沈瘐死于大牢。继任族长赵前陆赵前谨兄弟二人,一个死于充军路上,一个为族人福祉,落个终身残疾。之后,官府编我族人为军户,只要蠕蠕扰边,我族青壮男丁便奔赴战场,以血肉抵抗之。这么多年来,我族家家户户不是父死子继,就是兄终弟及。我族居所,不是白帆烈烈,就是妇孺哀鸣。百年前,我族高祖携家带口避祸于此,虽有保我族人之心,却无改变世事之力。如今,我赵显身为族长,是断不敢再效仿高祖了。我以为,逃避山野,以绝蠕祸,虽有一时之安,却难断万世之险。再者,赵显不才,没有高祖之胸怀,没有高祖重拯族业之恒心。因此,我赵显只能因势而行,带领族人抵抗蠕蠕,以保我族后世平平安安。不是说军户如猪狗吗?我赵显就带领大家,用蠕蠕血肉去我军籍。不是说军户无私产吗?我赵显就带领大家,用蠕蠕血肉换我爵位,要回土地。

赵显的声音铿锵有力,宛若洪钟,一串一串直直的从厅堂传到照壁,又折回来。站在我前面的人有些已经低首耸肩,小声哽咽;有些已经两眼望天,吸溜着鼻涕。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是听不懂赵显的话的。但大概的意思是知道了。那就是北洼子族人只有参军,以后才能吃饱肚子。北洼子族人只有杀蠕蠕,以后才能过上好日子。

待赵显讲完,爹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双手擎着一张土黄色的粗纸呈给赵显。赵显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张,说,昨日我连夜去了县城,见了县令周大人。本来这纸文书该周大人宣读。无奈周大人要事在身,无法屈驾本村。今日各族人都在,那我就代劳宣读这纸文书了。赵显攥起拳头,抵住嘴巴清了清嗓门,朗声道:蠕蠕屡犯我境。廉字军所属北癸营,连年征讨,骁勇善战。近有陇山一役,北癸营白丁赵十七力敌百蠕,死战不退;远有胡儿海一役,北癸营白丁赵湍坚守粮草,与敌同归于尽。念赵十七、赵湍忠骨烈烈,英魂昭昭。今追赐十七、湍爵河间侯,各除士名。读毕,赵显又扬起文书在空中抖了抖,捏着指头,将文书折叠好,递给爹。厅内外,本是静默如枯木的族人,开始左右摇晃,每个人的神色亢奋,但又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压低嗓音,相互交换自己的想法。爹满面通红,似有某种情绪正在体内酝酿。他直勾勾地看着赵显,赵显也直勾勾地看着爹,末了,赵显冲着爹呲了一下牙,露出挑逗孩童的微笑。赵显对爹说,文书拓了一份,待会麻烦贤侄带给十七媳妇,说我过两天会登门拜访。爹低下头,扭身又消失在人群里。

赵显面向人群,奓开手往下压了压,厅内外便响起一片示意肃静的嘘气。还有几个仍在激烈喧哗的族人,在爹的叱喝下,戛然闭了嘴。待众人消停,赵显便踮起脚往人群里看,赵休,赵休来了没有。赵休的声音从某个角落响起,来了。众人循声将目光投了过去,只见传出声音的角落一阵骚动,周围的人纷纷避让出一条甬道,供赵休穿行。我的身体随着赵休的应声,整个弹了起来。原来赵休这小子也在啊。他不是和赵猫儿一起,等我摘榆钱吗?我跐稳石墩,两手搭在前面一个人的肩膀上,尽量将自己往高处拔,想要看个真切。前面的人也在垫脚张望,只是回头看了我一眼,并未对我的举动做出任何回应。

赵休快步走到赵显跟前,隔着一臂的距离,向赵显行了一个长礼。赵显从腰间又摸出一张黄纸,递给赵休。赵显说,我侄,怎么不站厅内?赵休说,回族长,按辈分赵休是比厅外的侄孙长了一些,但毕竟年龄摆在那里,实不敢造次与厅内的叔伯站在一起。赵显抬起手,拍了拍赵休的肩膀,高祖教诲,尊卑有序。都是一族血脉,不要这么生分。十八年前,廉字军孤军进入胡儿海,若不是你爹拼死护送粮草,廉字军,还有那些北洼子的族人只怕都要全军覆没。就冲你爹的功绩,这个厅内也该有你一席之地。赵休听罢,对着赵显又是一揖,然后对着厅内外的族众又是一揖,脸上的剑眉拧在一起,嘴角下抿,怕是要哭了出来。

我有半年时间未见赵休。与其说农活繁忙,不如说是有意拒他千里之外。当我从赵休嘴里得知他与赵五仁媳妇之间的腌臜事,就更是打心眼里不想见到这个人。一次娘做好粘糕让我给赵休家送去。我是发了癫狂一样冲着娘发了脾气的。直到娘给了我一巴掌,我才黑着脸,提着装了几块粘糕的篮子出了家门。待走到石桥上,我便停下脚步踯躅不前。最后我估好了时间,趁着夜色吃光了篮子里所有的粘糕。自茅草地一别,赵休赵猫儿也逐渐疏远了我。有几次我闲的无聊在村里乱逛,碰到了贼眉鼠眼的赵猫儿。赵猫儿一见到我,便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的,一脸不自在。瞧见赵猫儿那样,我就明白赵休没少说我坏话。于是我果断的打消了与赵休赵猫儿厮混的想法。甚至连赵休这两个字都不愿提起了。

现在,那个半年未见,好吃懒做,欺压后辈,刀逼族亲的卖屌货人模狗样的站在厅堂,还因父辈的功绩袭了侯爵,真是让人忍无可忍。我怒火中烧,跳下石墩,使出平生气力拨开挡在面前的人群,来到厅内。赵显赵休以及厅内的长辈齐刷刷的向我投来惊异的目光。我也顾不上害臊了,冲着族人大喊,各位爷爷叔伯,赵休……赵休日了赵五仁的媳妇哩……这……这赵休……平日里偷鸡摸狗,为了能喝到酒,竟趁着赵五仁身在北边,钻到赵五仁媳妇的被窝里去了。他……他……败坏北洼子赵氏一族的名声,怎么配得上爵位。高祖说过,尊卑有序,邻里和睦。可赵休却不顾辈分,搞后辈的婆娘。这种人有何资格站在祠堂?这种泯灭伦常的东西站在高祖的灵位前,不就是蹲在高祖头上屙屎屙尿吗?赵休这狗日的,我呸!

我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痛斥赵休的罪行,由于太过激动,最后那个“呸”喊破了音,如同被快刀抹了喉咙的鸡发出的哀鸣。赵显望着我,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接着厅内厅外的族人跟着爆发出刺耳的哄笑。而赵休更是笑的前仰后合。赵休这小子,半年未见,又高了许多。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刚才拧成疙瘩的剑眉平直舒展,眉梢向上曲卷,分出两撮枝杈。那只笔直的鼻梁高耸入云,如同蒜瓣的鼻翼下,一张阔嘴高声向外喷放着如滚雷的笑声。就在我惊诧众人的反应之际,爹钻出人群,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接着嬉皮笑脸的把胳膊搭在赵休的肩上,冲着我指指点点。我汗如雨下,猜不透族人为何对赵休的恶行如此放纵,难道他们都忘了高祖的教诲?或者说他们都和赵休一样,是嘴巴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告发未遂反被欺辱的羞耻感涌向心头。此刻,我对这个族群充满了失望,只待族会散后就准备找根绳吊在榆钱树下,以死来表达我的愤怒。

就在我眼冒金星,气息不平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六儿,六儿,你小子干啥呢,指甲都抠我肉里去了。这个陌生的声音是从下面传上来的,我连忙低下头,只见胸口下面,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睛正直视着我。那双眼睛继续说,你小子,搭我肩膀上就算了,怎么还抠扯上了。看啥呢,松手啊。我恍然醒了过来,收起飞散在外的魂魄,讪笑着拿手扑撸好前面那人的衣领。我说,没事,咱族也有侯爷了,高兴哩。前面那人白了我一眼,我看你是撒癔症了吧。我冲着那人嘿嘿傻笑。那人抖了抖肩膀,转过身去,继续和旁边的人小声交谈。我瘫软着身子,从石墩上溜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起了。突然,我的头顶一阵嗡鸣,阵阵“侯爷”的叫声如一张毛毡,裹住我的上方。可能是赵休从厅内退出来了吧。

时近晌午,族会接近尾声。临了赵显宣布,过几天县里要分拨一些种子和几只官牛。官牛数量不多,按功绩分配。然后大手一挥,表示散会。众族人便自行散去,只剩下赵显和爹站在厅内。我想喊爹一起走,但看到爹和赵显满脸阴云,竟不知如何开口。赵显看到了我,向我招招手,爷们,过来吧。我迟疑的看看爹,抬腿向厅内走去。爹扭头暴然怒喝,这是你能进来的吗?还不给我回家。就要迈进门槛,听爹这么一吼,我就又调转屁股直往门外跑了。身后,赵显慢悠悠地说,爷们,我是族长,你得听我的。爹便不说话了。

赵显搬了两把椅子,一把放在爹面前,一把搁在自己后面,坐了下来。赵显对爹说,侄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爹瞪着我,露出难色。赵显看出爹的意思,说,族内之事,无论老幼,心必系之。你今天能带六儿来,不正说明六儿已经成年了吗?既然成年,就有权听听咱族内的事儿。可不要倚老卖老,总认为后人不懂事哟。这小子,可鬼精着哩。

爹一拍大腿,行,我就直说了吧。我问你,县里的文书到底几份?赵显屈指弹了弹白袍上的灰尘,说,三份。爹说,好,够实诚。除了十七和赵湍的,另外一份呢?赵显说,烧了。爹嚯地站了起来,好你个赵显,原来你就是个畜生。我爷赵老柴的头,到现在都找不到哩,你凭什么把去他军籍的文书给烧了?啊?赵显双眼低垂,眼眶里射出的晶光分外耀眼。赵显扶着把手缓慢站起,就在他挺直腰身的一瞬,那丝晶光竟忽悠一下,灭了。赵显说,十几年了,北洼子除了我,就只有你赵甲记得我爹。爹怒道,那是因为我记得他老人家的好哩。我爹娘死得早,要不是老柴爷从牙缝里省下粮食接济我,我能活到现在吗?老柴爷拼死拼活,就为了能让你家快些去了军籍,让你娘过上好日子。这倒好,眼瞅着用命换回来的文书,却让你一把火给烧了。你说你赵显是不是个挨千刀的畜生。赵显沉默半晌,瓮声瓮气的说,是。爹睚眦俱裂,像野兽一样扑到赵显身前就是一拳。赵显应声倒地,顺带用手把爹扯在地上。赵显一袭白袍,爹一袭黑袍,黑白长袍像水一样融合一起,两人粗壮如牛喘的鼻息,带着哨音响彻大厅。我在一边可算是毛了爪子,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扯开嗓子大喊,别打了爹,别打了我的爷。听到我的叫声,赵显憋红着脸,挣出一条胳膊,用手掌支柱爹的下巴,笑着对我说,爷们,你爹今天是不是疯了。我说,疯了疯了,是疯了,爷你别跟疯子一般见识。爹的脖子被赵显撑地喀吧直响。一溜口水,泛着白沫从爹的嘴里滴到赵显的掌上。爹脸上的青筋,根根突起。身子一团,用膝盖顶着赵显的肚子,猛地扭身,挣脱开来。爹捂着下巴倒退几步,一脚把碍事的椅子踢出门去,手摸到腰间,拔出一把尖刀。赵显!爹的声音沙哑粗粝,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赵显冷冷回道,侄儿,这话怎么讲。爹掂着刀,老柴爷一辈子,为你为我为了族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你这个当儿的不懂感激,我这个当孙的却不能忘了这份恩情。我赵甲这辈子最恨那些没有人性的东西,我今天要是不在你身上攮几个窟窿,死了没脸见老柴爷。赵显笑了笑,说,若是今天你报仇未遂,死在我手里,六儿怎么办?爹咬牙说,六儿是大人了,我死了,他就是一家之主,他的娘、姐由他照顾,不用你操心。赵显继续问,要是我死了呢?爹说,若是你死了……赵显……你娘就是我亲奶奶,我赵甲为她养老送终,这你也不用惦记。

爹沉了沉架势,身子向后蓄力,做出准备殊死搏斗的样子。见势不妙,我忙活伸直手臂,在爹和赵显之间摆成个大字。爹红着眼睛叫道,这里没小孩的事,滚一边去!我攒足劲大喊,就不!爹呲着牙骂,小王八蛋,造反啦!顺势给了我一脚。我侧身挺腰,迅疾向前抱住爹的腿,爹,你糊涂啊,赵显爷要是去了军籍,他还怎么带着族人去打仗啊。爹愣住了神,好像在琢磨我的话。我瞅准机会,放开搂在怀里的腿,一把抱住爹的腰,爹,你想想,咱赵氏一族的根在河间,不在北川。咱赵氏虽在此地繁衍生息百年,但在旁人眼里,咱就是逃难至此,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咱赵氏在北川一没根基,二没望族庇护,若是没有族长牵头带领,咱赵氏一族指不定哪天就要坍散。难道你忘了二十年前,咱赵氏就因为一场械斗,差点分崩离析了吗?

爹被我突如其来的一串话,惊地合不拢嘴。他的身子顿时没了刚才的那股力气,胳膊上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了下来。我继续道,赵显爷是族长,族长就是领头的雁,带头的狼,赵显爷要是袭了爵位,去了军籍,把族人扔到一边只管自己享乐,那其他族人怎么办?那还不都跟没了主心骨的流民一样,四处逃难?爹,人逃了可以苟活,可高祖创下的基业呢?还不就此毁于一旦?我将头埋在爹怀里,竭尽全力搜刮着肚子里的词句劝说着爹。我听到爹的腔子内咕咕作响,似乎正在往外泄着先前的怒气。

赵显朗声大笑,拍着巴掌来到我身后,一把揽住我的肩膀,赵甲啊赵甲,你是咋生的六儿,怎么这么聪明!以后,不论乱世还是盛世,咱赵氏一族只要有六儿在,就能生生不息啊。爹红着脸吭哧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把刀扔到赵显脚下,索性坐在地上,说,叔,我赵甲猪油蒙了心窍,你族法处置吧。但你烧了老柴爷的去军籍文书,我赵甲这股子气就是下不去。赵显接茬道,你刚才不是捣了我几拳吗?就当出了这口气吧。你是当爹的人,就不要在孩子面前向外人低头认错了。对吧,六儿。赵显移了目光,又对着我绽出挑逗孩童般的微笑。我着了魔一样,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对。赵显哈哈大笑,声音震得我脑仁疼。他揽着我的肩,将我引到悬在厅堂上方,那只镶着三个金字的黑匾下,爷们,认识这三个字吗?我摇摇头。赵显指着匾,一字一字的念,“世”、“耕”、“堂”,高祖起的名……对了,侄儿……赵显转脸对着爹,我觉得这祠堂的名要改改。爹满脸愧疚,带着悔色走到赵显跟前,祖上的东西,能改吗?赵显说,怎么不能?世事变换了,咱赵氏一族的身份也随之变了,不改改,咱们的后辈怎么知道我们这些祖宗爷爷们都经历过什么?爹见赵显并未怪罪他,语气轻松了许多,还管那么多干什么,咱又不指望他们孝顺咱。咱只管好好打仗,去了军籍,让后辈过上有吃有喝的好日子就行了。只要他们有良心,一定会记得我们的好的。赵显噗嗤冷笑,尽显悲怆之色,良心?侄儿,咱也是打了小半辈子仗的人了,什么人没见过?手足相残,卖主求荣,贪生怕死,这些不都是人干出来的?人不可靠,人的良心又怎能信得过?再过十年、二十年,再过十代、百代,后人里若是出了个烂透肚肠的货,那咱现在拼死拼活岂不是白费了?爹沉默不语,赵显继续说道,我赵显和你一样,也是厌恶那些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东西的。不巧的是,这些东西最容易出自后辈。因为日子好了,人就会忘本……赵显顿了顿,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你想想,咱脑袋别裤带上,忙前忙后一辈子,最后总不能落一个后人跑咱坟头上拉屎的下场吧。爹说,那叔是想把牌匾上的字换成什么呢?赵显回道,得留些念想给后人,要让他们记住好日子可不是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们吃着碗里的饭,喝着壶里的酒,可都有前人的血和肉啊。我看就去掉“世”字,中间加个“战”吧——“耕战堂”。“耕战堂”……我学着爹的样子,抬眼望着头上的匾念念有词。赵显勾起手指,照我的鼻梁一刮,对喽,耕战堂,且耕且战,随耕随战……行了,时日不早了,你们回吧。爹向赵显点了下头,伸手拍了下我的脑袋,掐着我的脖颈,将我带出了门。我还意犹未尽的想再回头看看厅堂上方的匾,但爹的手掌粗糙有力,我的头怎么也转不动了。背后,赵显嗤嗤发笑,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他那挑逗孩童般的神态。

走出祠堂,爹松开手,只顾自己大步向前。我紧跟爹一路小跑,不敢分开半步。至于要给赵休赵猫儿摘榆钱的事,早就被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过了石桥来到巷口,爹突然站住脚跟,带着臊气,恶狠狠地对我说,以后不准在外面出我的丑!我惊慌地回道,嗯哪!爹红着脸瞪了我片刻,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又向前走去。巷道深处,娘扯着高音,向我们跑来,身后的姐姐正立在赵十七家门口放声大哭。爹迎了上去一把抱住娘。娘便喊道,他爹,十七媳妇上吊了,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