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每想你一次,天空飘落一粒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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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此去经年,此去经年 (3)

三毛听着父母的叮嘱,用力点了点头,以示决心。可是,等到上扶梯时,她突然揣摩父母的话不对,什么叫吃亏就是便宜?用她的逻辑去想,如果退一步落下了深渊,难道也得去海阔天空?三毛觉得不对,立即拔腿往回跑,她要向父母问清楚。不想,乘务员以为她是舍不得家人,拽着她往回拉,他哪里知道,三毛根本不是为了想再跟家人见一面,而是为了问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

“我对着窗户,向看台大叫:爸爸,妈妈,再说得真切一点,才好出去做人啊!怎么是好……飞机慢慢升空,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我叹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大势已去,而道理未明,今后只有看自己的了。”

就这样,三毛仓促地离开了故乡,离开那个充满人情与温暖的家,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三毛初到西班牙,所遇之事都是女孩子之间的零零碎碎,她记叙得非常详尽。读着她的文字,我真心佩服起她来。

她到西班牙,入住的是一间叫“书院”的女生宿舍,没有中国学生,她是第一个。起初,她不会说西班牙语,唯一做的事,除了读书就是给家里写信,用她父亲的话说,几乎天天来一封信。时间久了,她开始融入集体生活,她住的宿舍是四人间,刚来的时候她非常勤奋,不但自己铺床,也给宿舍的其他室友铺床,打扫卫生之类的事总是抢着做,并且,还好心地把自己的衣服借给别人穿。可时间久了,一切就变了味。

铺床、扫地的事永远都是她一个人做,室友们对她亲热得不得了,亲热的同时,也把她当佣人一样使唤,什么“Echo,天下雨了,快去收我的衣服”“Echo,我在外面吃晚饭,你醒着别睡,替我开门”“Echo,我的宝贝,快下楼替我去烫一下那条红裤子,我回来换了马上要出去”……诸如此类。她们一个一个亲热地称呼她“宝贝”、“美人”、“太阳”,但说出来的话都是命令式的,之所以那么称呼她,也不过是为了要她给她们做事。半年下来,三毛成了寝室最受欢迎的人,同学们一致选她做宿舍代表,她自己却沮丧地说,所谓的宿舍代表,就是事务股长,什么杂事都是我做。

三毛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在家里,她是小霸王、掌上明珠,父母、兄弟姐妹哪个不宠着、让着。然而到了国外,一切都变了,她成了最受欺负的那一个,这叫自小就心高气傲的她如何能忍受得住。

我一再地思想,为什么我要凡事退让?因为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我要助人?因为那是美德。为什么我不抗议?因为我有修养。为什么我偏偏要做那么多事?因为我能干。为什么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是在家里。

我的父母用中国的礼教来教育我,我完全遵从了,实现了,而且他们说,吃亏就是便宜。如今我真是货真价实成了一个便宜的人了。

我,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我完全丧失了自信。一个完美的中国人,在一群欺善怕恶的洋鬼子里,是行不太通的啊!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如何改变,只一味地退让着。

——《西风不识相》

尽管她没有来得及问父母,为什么要凡事忍让,为什么退一步就是海阔天空,但是她真真实实地在做,她记下了父母的话。她到西班牙,事事退让,争着替别人做事,希望得到她们的好感与友爱,可是,事与愿违。她退一步,别人进一步,越是忍让,别人越是得寸进尺。

终于有一天,三毛爆发了。事情的起因是一群女孩子躺在她的床上传酒喝,闹得越来越厉害,以至于到最后她受不了了,“哗”地一下子把窗户打开。有人大吼:“Echo,关窗,你要冻死我们吗?”三毛正待发作,院长突然闯进来,怒气冲冲道:“疯了,你们疯了,说,是谁起得头?”女孩子们吓得噤声,而站在窗边的三毛,却一派泰然处之的模样。

院长见到三毛,认定是她所为,于是破口大骂道:“Echo,是你!我早就想警告你要安分,看在你是外国学生的份上,从来不说你。你替我滚出去,我早听说是你在卖避孕药——你这个败类!”

赤裸裸的栽赃,一直以来的委屈与愤怒如火山一般自她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她疯了一般地尖叫、哭泣,冲出宿舍,到走廊上拿起拖把,折回去对着一群同学劈头盖脸地挥打起来。同学们吓得叫喊、避让,三毛不依不饶,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把素日来的愤怒与不甘系数发泄到她们身上。有人从背后抱住她,她转身就给那人一个耳光,又用力踢向一个正向她冲过来的女孩子的胸部,完全疯了般。

院长气得脸扭曲变形,怒吼道:“Echo,你明天当众道歉,再去向神父忏悔!”三毛哪里听得进她的话,更像是火上浇油,激发了她更大的怒火。她尖叫起来,冲过人群,拿起架子上的书向院长砸过去。而被三毛浇了一身水的院长又被学生丢书,顿时也惧怕起来,她狠狠地瞪一眼三毛,转身离去。

谁都没有想到,曾经被老师戏弄、被同学欺负,逼得走投无路休学自闭的三毛,居然会以如此疯狂强悍的方式维护自己的尊严,做着激烈的反抗。而那场仗的后果是,室友们开始真正地畏惧三毛,并开始讨好她,抢着给她铺床、打饭,把借她不还的衣服都还了回来。而三毛怎么反应的呢,“洗了再还,现在不收!”

她就是这么叛逆,这么反骨。丫鬟反过来做女王,做得气焰嚣张,让别人畏惧瑟缩只有听命的份。每天早晨再也不铺床,什么脏东西都往地上扔,门一摔就去上课,回来时,见床被铺得干干净净。再来,以前听唱片,总是顺着别人的意思,从来不去抢唱片机。现在反过来,故意放中国的京剧唱片,非要震得锣鼓喧天,让她们知道她的厉害。

“这个宿舍,我尽的义务太多,现在豁出去,给它来个孙悟空大闹天宫。大不了,我滚,也不是死罪。”

淑女不再是淑女,丫鬟也不再是丫鬟,她成了霸道强势的女王,唯我独尊。那些欺负她、使唤她的女学生,也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帮她做事、对她低声下气不说,还蹭过来示好,关怀她、与她做朋友。而那个冤枉她的女院长,主动来找她,与她和好,和蔼地亲吻她的面颊,塞给她很多块糖。不得不叹服,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这个世界上,有教养的人,在没有相同教养的社会里,反而得不着尊重。一个横蛮的人,反而可以建立威信,这真是黑白颠倒的怪现象。以后我在这个宿舍里,度过了十分愉快的时光。”

三毛用她的强悍赢得了别人的尊重,她说:“国民外交固然重要,但是在建交之前,绝不可国民跌跤。那样除了受人欺负之外,建立的邦交也是没有尊严的。”她将与外国学生之间的相处称为“国民建交”。中国人向来在对外一事上,无论是国事还是民事,都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依旧不犯人”的礼让态度,在自己看来,这是一种传统的中华美德,可是在外人看来,这就是软弱与好欺负。果然,在与“洋鬼子”的相处之道上,还是泼辣和蛮横来得更有效。

三毛在西班牙过得顺风顺水,有人追求她,组一支“情歌”队,在窗外唱歌,特别指明最后一首歌是送给她的。就在西班牙的这一年,年初她还是一个忧愁、寂寞,向父亲追问前男友如何如何的可怜女孩.半年之后,她已经完全放开了,令同寝室的室友畏惧、臣服,惹得男同学追求,交新朋友,到处游玩,享受着生命最美的季节。

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算粗识时务——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化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

——《我家老二》

三毛的父亲在回忆女儿的文章中写她西班牙游学的情形,最让人感怀的就是她说的:“很简单,吃白面包,喝自来水,够活!”

三毛是一个率性且随性的人,面对困厄的生活,非常乐观。当初是她自己一意孤行要去西班牙留学,无论多么苦,都必须自己一个人扛。她少有别的女孩的骄矜与依赖,非常独立,也非常坚强。她把苦当作乐,微笑留给别人,伤心与彷徨丢给内心的自己。她的“流浪”,充满着异域风情,也充满着对家的思念。她是一个游子,离家并非是要将整个家抛弃,离家之后的她,更深切地思念家,然而她宁可每天一封信地诉说着自己在异国的快乐与烦恼,却绝口不提回家。

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太贵了。等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地讲西班牙文,问说:“现在几点钟?”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好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刷好之后一口国语便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她大叫:“有一只小虫在地上走路!”我们说,那叫“爬”,她听了大喜。

——《我家老二》

三毛小时候,父亲曾教过她一首歌,叫《甜蜜的家庭》。那时候家里很拮据,三毛的父亲却咬着牙买下一架昂贵的钢琴给孩子们。三毛并不喜欢弹钢琴,听着父亲弹奏钢琴乐觉得很乏味,她和弟弟坐在琴凳上,觉得是一种受刑。父亲对她说:“我这样期望你们学音乐,当你们长大的时候,生命必有挫折,那时候,音乐能化解你们的悲伤。”

于是,每天的黄昏,精疲力尽的父亲下班回到家,强打起精神给孩子们上课,孩子们弹琴,他坐在一边打拍子,大声地唱和。三毛长大以后,回忆起父亲教她的曲子,再一次想起父亲说的,“当你们长大的时候,生命必有挫折,那时候,音乐能化解你们的悲伤。”荷西意外身亡之后,三毛孀居在大加纳利岛,每当夜幕降临时,她便独自坐在摇椅上,对着星光和大海,用口琴吹起这首《甜蜜的家庭》。那时候,她会想起父亲和少年时的黄昏。

三毛在西班牙的马德里待了一年,就读马德里大学文哲学院。这一年,她去了许多地方,逛遍了马德里大大小小的建筑物和美术馆。她还搭乘朋友的老爷车去巴黎、柏林,赤脚饿肚子去参观罗浮宫。看到蒙娜丽莎的画像时,她呆了很长时间,眼里只有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她说:“世上唯一一张超越了艺术范畴的生灵,在这个女人的形象中吐露了灵界的信息。”

三毛在马德里大学学的是文学和艺术,前半年几乎是在学习艰深难懂的西班牙文的煎熬中度过的。就在这一年的圣诞节,三毛遇到了一个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改变她的一生。他就是,荷西·马利安·葛罗。

“他的西班牙名字是 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

怎么来形容三毛对荷西的第一印象呢?她说:“这么英俊的男孩!”

三毛与荷西相识的时候,荷西还不到十八岁。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三毛来朋友的家里过圣诞,恰好荷西也在,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相遇了。

西班牙的圣诞节有一个风俗,午夜十二点钟一过,大家就要出门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一家地恭贺,道“平安”。那时候,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而三毛正要上楼去,四目相对,仿佛触电了一般,三毛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

这是三毛对荷西的第一印象,“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她并没有放在心里,然后,那个与她四目相接的男孩、那个被她惊叹这么英俊的美男子,却在第一眼就将她深深地烙入了心底。他对她一见钟情,三毛,那时候的三毛并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对她有着多么深的执念与爱念。六年的时光,这个还在上高中的大男孩,一直没有忘记她,哪怕她已经和别人在一起,哪怕她拒绝他,不曾给过他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