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评林徽因是:一副赤热的心肠,口快,性子直,好强,几乎妇女全把她当做仇敌。细数起来,林徽因的女性朋友,似乎真是不多。夸她的几乎都是男人,骂她的几乎都是女人。她的身边从来都围绕着各式样的精英男士,她是女神,他们是神之臣仆与骑士。女人们呢,冰心写《我们太太的客厅》暗讽她做作,凌叔华因为徐志摩八宝箱的事跟她闹得满城风雨,更别提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潜在的妇女。
其实不难理解。对于才女们来说,林徽因是个威胁、劲敌,对于普通的家庭妇女来说,林徽因更是个遥不可及的女神级人物。林徽因最讨厌家长里短,她从来都痛恨家务,觉得那是对生命的无谓消耗与浪费。婆婆妈妈从来不是林徽因的专长,每时每刻,她都是紧绷的,急着要去做什么——她渴望精神的交流与释放;她追求美与自由。诗歌、演讲、建筑,都是她施加情感的对象。在建筑学者和诗人角色之外,林徽因更像是一个行为艺术家,负责把人生艺术化,她绝不允许自己堕入凡俗与庸常,成为男人的附属品。她要活出自我,活出精彩。
林徽因曾不止一次谴责过“家务”。
当我在做那些家务琐事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悲哀,因为我冷落了某个地方某些我虽不认识,对于我却更有意义和重要的人们。这样我总是匆匆干完手头的活,以便回去同别人“谈话”,并常常因为手上的活老干不完,或老是不断增加而变得很不耐烦。这样我就总是不善于家务……
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吗还活着。这就是一切。
林徽因就是如此的艺术化,她需要在艺术世界里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她热衷于与人“谈话”——她需要交流与沟通,因此才有了太太的客厅之繁盛。在她的客厅里,她是永恒的焦点,男人、女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转。她是不变的女主角……所有这些,往往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妇女不能够达到的。林徽因在性格和追求上,更像是一个男人,她追求精神上的平等,而非雌伏。因此,她和普通的中国妇女搞不好关系,太正常不过。她前趋太多,自由洒脱,根本顾不上身后千千万万麻缠在厨房和卧室的姊妹们。她注定不是大多数女人的闺密。费慰梅却是个意外,一个西方的美丽意外。
1932年,费慰梅这个美国女孩宿命般从天而降,与林徽因结缘。费慰梅叫林徽因whei(徽)。她们刚认识时,费慰梅将与费正清结婚。夫妻俩因为对中国文化的热爱走到一起,结婚地点也选在了中国的北平。两个月后,两对夫妇在聚会上相遇。一询问,才知道两家住得那样近。1932年的北平,相对于中国的其他地区,是闹中取静的。早前的动荡才过去,更大的动荡还没有来,民族危机的黑云压在城头,但雨点究竟还未落下。灰的红的墙,黄的瓦,绿的树,和煦而多风的春天,费氏夫妇为自己能在北平遇到梁思成和林徽因而惊喜。whei(徽)是那样美丽活泼,思成则相对沉稳,更重要的是,林和梁都精通两国语言,通晓西方文化。他们很快就建立起了友谊。
1932年,林徽因在北总布胡同的太太的客厅,如日中天。各路名流如织,谈笑风生。费慰梅蓦然闯进去,闯进这个西化与中式融合的“沙龙”,无异于在远东的荒土上找到了一片绿洲。林徽因的神采,林徽因的健谈,林徽因的流利的英语、机巧的话锋、诱人的故事,无不让费慰梅沉醉。她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在北平,竟然有这样一位精灵般的女子,能为她开启一扇窗,让她看见那片雍容清芬的“人间四月天”。
费慰梅忘不了林徽因的客厅:坐北朝南,白花花的阳光照进来,客厅里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有。除了跑来跑去的孩子和用人外,还有门亲戚串进串出。她还忘不了林徽因身处其中的样子,她记得林徽因总是滔滔不绝地垄断了整个谈话,话题宽广,从诙谐的轶事到敏锐的分析,从明智的忠告到突发的愤怒,从发狂的热情到深刻的蔑视,几乎无所不包。而林徽因,也总是聚会的中心人物,当她看侃侃而谈的时候,爱慕者总是为她那天马行空般的灵感中所迸发出的精辟警语而倾倒……沙龙里的一切,都被费慰梅记得清清楚楚,停驻,一刻变永远。
林徽因的机敏与直接,在含蓄的中国人那里,可能是个不小的缺点,但在西方女子费慰梅这里,则成了沟通的捷径。她们无话不谈,用英语。林徽因也乐于用英语说出日常生活中的奇想,觉得很有意思。在中英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中,林徽因总能够灵巧地“一键切换”,她以飒爽的气质、巧妙的故事,迷住了费慰梅,引导西方友人在“太太的客厅”登堂入室。费慰梅和林徽因那么像,对生活都充满热情,健谈无比。
有一次林徽因讲了这个故事:陈妈有一天惊惶地跑来说,在梁家西边的紧邻,房顶上裂开了一个大缝,因为在那里居住的穷房客穷得修不起屋顶,托徽因向房东去求情,让房东出钱修补。林马上去找房东,得知房客住的三间屋子每月只付50个铜板的房租,而且房客的祖上在乾隆年间就租用这处房子,已经200年了,每月的房租是固定的,始终没有变过,因此房东也没有钱来维修。最后呢?最后林徽因捐给房东一笔修理房子的钱财把这个故事结束。费慰梅听罢激赏:“徽,真有你的!你向我们证明了过去的北京仍旧赫然存在!”
不难看出,费慰梅眼中的林徽因是慷慨的、幽默的,有名士风度,这与她期待的理想中的友人形象不谋而合。林徽因也感谢生命中有费慰梅出现:“遇见你真是我的幸运,否则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并享受到两位女性之间神奇的交流。”她们像双生花,一朵在东,一朵在西,却因为命运和缘分,跨过了一整片大洋,开到一块儿去了。迎风摇曳,朝着光和希望的所在。她们能交流、谈话,分享彼此的发现与喜悦。
随着友谊的加深,费慰梅经常骑自行车或坐人力车在天黑时到梁家。红漆双扇大门深锁,一个用人把庭院入口的门闩打开,她就径直穿过内花园去找林徽因。在客厅的一个舒适的角落里坐下,泡上两杯热茶,她和林徽因都会迫不及待地把那些为对方保留的故事和想法,用流利的英语讲出来。
用英语交流,或许是林徽因和费慰梅成为相知好友的绝佳途径。脱略了母语与生俱来的细碎,林徽因操着英语,直达一种抽象的、思辨的、艺术的境地。她们的谈话里没有家长里短,她们的语言都是提炼过的,好像沙里淘出的金,闪着光,徜徉于艺术之海。
费慰梅曾提到,林徽因当时时常跟她谈起徐志摩——林徽因从来没有停止思念他。在汉语的世界无从表达,或者羞于表达的思念,躲在英语的世界里,反倒自然。费慰梅这样写道:
我时常想,我们之间用流利的英语谈着各种题材,那些充满激情的话语,可能就是徐志摩和林徽因之间生动的对话的回响。
徐志摩永远地走了,带走了林徽因心里很重要的一部分。那感觉仿佛是灵魂被割掉一片,精神世界被损毁一块,而现在,费慰梅不经意地来了,轻轻的,和善的,耐心的,她虽然没有徐志摩的激情与善辩,但她能听,能体会,能交流,她比林徽因小五岁,更像是林徽因的一个知心妹妹。费慰梅的到来,让林徽因内心空缺的一部分,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充实。
费慰梅是林徽因的一颗救心丸。
林徽因是费慰梅的一粒活络丹。
费慰梅和林徽因,一个白皮肤,一个黄皮肤,样貌迥然,但有趣的是,她们人生中很多地方相似得厉害。只不过,林徽因更骄傲,更热烈,也更加倾倒世人。她们的父亲,都是一代名流。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政治家,在文化圈的名气很大;费慰梅的父亲卡农,是哈佛医学院的教授,生理学家,“全世界的科学家都知道他”。她们从小都经历过游学,林徽因是随着父亲去欧洲,费慰梅十六岁便被送去墨西哥学习艺术,而后,她又来北平结婚,在中国生活。她们都具有宽广的视野、民主的态度、热情的心。
对待丈夫,她们都有点强势,有点“不由分说”,当然那前提是,她们吃准了丈夫死心塌地的爱。在客厅里,她们总是乐于扮演活泼的太太,而她们的丈夫,则内敛含蓄,忠厚幽默。她们在艺术上,都追求一种和谐完善之美。林徽因的诗歌、费慰梅的水彩画,都是那么清润、明朗、秀雅,仿似人间四月天,有暖,有爱。她们都爱装饰设计。林徽因是学舞台美术出身,虽然后来搞了建筑,但自留学时期起,她卓越的天赋就已经开始显现,她帮助过的同学,后来成了百老汇著名舞美设计师,林徽因对于装饰的爱延续一生。1935年秋天,曹禺在天津主演莫里哀的《悭吝人》,就是林徽因担任舞美设计。在北总布胡同时期,太太的客厅的窗,就特地挂了一层纸帘,古雅别致,又能透光。费慰梅画画得一流,装饰起屋子来,也别具一格。抗战结束后,林徽因造访费慰梅重庆的住所,便由衷地感慨道: “真像走进了杂志中。”
费慰梅说,她和林徽因几乎“一见钟情”。套用张爱玲经典的一段话: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那一年,友谊花开,这一世,感谢有你。友谊未完,费慰梅走进客厅,与林徽因成为知己,而后,林徽因走出客厅,费慰梅同样一路相随。1934年8月,费正清夫妇向好友亚瑟哈默博士借到了一座磨坊,在山西汾阳城外峪道河畔。他们请林徽因和梁思成前去消暑,那里也可以作为林、梁野外建筑考察的根据地。如果说,费慰梅和林徽因在北京的交往,是来去匆匆、片段性的,那么在山西共处的一段,则是朝夕相处的,线性的,全方位的,她们既在一处住,一张桌子吃饭,欢声笑语,妙语连珠,也一同去野外考察。他们既徒步,又骑毛驴。工作中,他们两对夫妇也是完美的搭档,费正清和费慰梅做丈量工作,梁思成拍照和做记录,林徽因则抄录重要的碑文。那段日子,几乎成了她们彼此心中最值得纪念的生命岁月,林徽因甚至在手术前,还对当年的相聚念念不忘,八月的山西,她们的“行宫”,隔着重重叠叠的时光,一切都变得具有象征意义。象征着青春和友谊。林徽因曾这样写: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是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使人心慌心痛。
那山,那人,那段流光。有一张相片里,林徽因俏皮地站在一尊佛像下,对望。不期然的相遇,最美。
费慰梅也“不甘落后”,她用旅游照片做成一个纯手工照片册,照片由梁思成、费正清拍摄,文字由费慰梅撰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