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每个男人生命中都会有两个女人,至少两个。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其实,张幼仪更像是徐志摩生命中的黄玫瑰,她是他的守护者,不声不响,默默耕耘、付出,打点好一切,她不做圣洁的女神,也不做热烈的情人,她更像是一个妻——中国的、传统的、精明能干的妻。她离爱情最远,离经营传统家庭最近。
对于徐志摩来说,林徽因是上升的,飘忽的,艺术化的,摆脱了烟火气的,是翩若惊鸿的女神,踩着云彩,在空中舞蹈,她脚底下匍匐着的全是她的信徒(在当时,她的信徒几乎全是男人)。林徽因给他带来了一种精神上的满足,满足了他对女性的全部想象。张幼仪却是下沉的,稳固的,保守乃至于陈旧的,她是庞大的中国传统女性里的一分子,是贤妻良母之典型。她像大地,拥有着宽阔的包容。她才是真正的人间常态。但徐志摩不懂得这一点。他也不想去懂得。他要活出的,是爱,是美,是自由,而非责任。
1920年秋天,伦敦,徐志摩在林长民的客厅里遇到了林徽因,他的心,仿佛立刻中了丘比特之箭。
1920年的冬天,张幼仪千里迢迢来到了英国。徐志摩是她的丈夫,她没有理由不“夫唱妇随”。她和徐志摩在离剑桥不远的沙士顿住,她发现徐志摩每天早上都会匆忙出去,去理发店对街的杂货铺忙些什么。后来她才知道,他只赶着去收伦敦来的信,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寄来的。
万里赴英,张幼仪一无所获。她本来是要来看住丈夫,但丈夫的心早已飞远;她想要学一点西方的学问,可每天堆到她面前的,只有清房子、洗衣服、买吃的和煮东西这些事。她成了辛苦迟钝的家庭妇女。徐志摩和张幼仪的距离,在英国这个地方,拉得尤其远。他喜欢的是文学、文化、艺术,林徽因和他谈论的,多半也是这些,文学是他们俩的彩虹桥。可与张幼仪呢,徐志摩则无话可说。在徐志摩眼里,张幼仪是观念守旧、没受过教育的旧式妇女,是个标标准准的“乡下土包子”。她总试图跟徐志摩聊点什么,可徐志摩却不给她机会。他只冷冷回应:“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他们的关系,冷漠到冰点。徐志摩对张幼仪的成见,根深蒂固。
张幼仪到底土气不土气?看她和徐志摩的合照,她戴着大大的圆顶宽边遮阳帽,自有一种诚恳老实式的端庄,说土气有点过,她顶多只能算老气,但这大抵也是受生活环境影响所致,如果有机会,在时尚之都熏染几年,我想她也会变得时髦,可徐志摩等不到她蜕变。两人结婚之时,张幼仪应男方要求,穿了红白混合的粉红色礼服,礼服有很多层丝裙,最外面一层粉红裙绣了几条龙,张幼仪还戴了中式头冠,亦土亦洋。 1920年,张幼仪去欧洲与徐志摩团聚,他们曾去巴黎的百货公司购物,徐志摩帮张幼仪挑了一些外国衣服,相比之下,张从家里带来的服装“全都不对劲了”。 衣食住行,“衣”字打头阵,张幼仪在装扮上的落伍,使得“洋气”的徐志摩颇不能接受了。晚年张幼仪说:“我不是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她太硬气,缺少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柔软度,她像是一株不开花的树,那种美丽,不是一般人能欣赏的。
徐志摩的这种“歧视”,几乎是张幼仪一生的痛。后来,张幼仪开过服装公司,出任总经理,涉足时尚业,最大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赚钱发展事业,但其内心深处,恐怕不是没憋着一股劲儿,当年的小脚西服事件对她的影响,延续良久。这里面大概是有一种可爱的倔犟:说我土,我偏要引领时尚潮流! 她执掌的云裳服装公司,是中国第一家新式服装公司,独特的立体剪裁法,一改中式服装扁平的状貌,在上海滩风靡一时。服装店开张的时候,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前去祝贺,还拍了照片。
徐志摩曾邀请过一位“明小姐”去他和张幼仪在剑桥的家中吃饭,这位明小姐头发剪得短短的,涂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可她偏偏有一双挤在两只中国绣花鞋里的小脚。这让张幼仪很震惊。事后徐问张对明小姐有什么意见,张答道:小脚与西服不搭调。徐随即尖叫: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无论这一场景是徐有意或无意为之,在徐的眼里,张幼仪永远是落伍的(虽然张是大脚)。到了1921年的春天,徐志摩和张幼仪的关系,到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关节点。
一面是春暖花开,一面是冰天雪地,徐志摩对待林徽因和张幼仪,态度非常两极化。到了1921年的夏天,为了赢得林徽因的爱情,徐志摩下定决心,跟张幼仪离婚。盛夏,张幼仪怀孕了。徐志摩非常反感,让她去把孩子打掉。张幼仪说:“听说有人打胎死掉的。”徐志摩回答:“坐火车还有死掉的呢,难道就不坐火车了吗?”爱情之火烧昏了头,徐志摩对张幼仪完全失去了耐心。离婚,张幼仪当初可能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离婚。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离婚对她来说,几乎是最大的绝望与耻辱。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可在她的丈夫眼里,她整个人的存在,都仿佛是个巨大的错误。徐志摩离家出走了。张幼仪想到过死,但她最终还是勇敢地活了下来,南下巴黎,找她二哥。
林徽因被惊吓到了。她没有想到,自己情感的肆意蔓延,竟给另一个女人带来了如此大的伤痛。她不能接受,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苦难之上。她退缩了。林长民也感到了事情的不对,他精心安排林徽因跟随柏烈特医生一家去英国南部度假。度假一结束,他便带着林徽因踏上了归国的旅途。林徽因给他留了一封信,上面说:
我走了,带着记忆如锦金,里面藏着我们的情,我们的谊,已经说出和还没有说出的所有的话走了。
又说:
上次您和幼仪去德国,我、爸爸、西滢兄在送别你们时,火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您和幼仪把头伸出窗外,在您的面孔旁边,她张着一双哀怨、绝望、祈求和嫉意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颤抖了。那目光直进我心灵的底蕴,那里藏着我的无人知晓的秘密。她全看见了。其实,在您陪着她来向我们辞行时,听说她要单身离你去德国,我就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起了变故。起因是什么我不明白,但不会和我无关。
缘分太难说,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到了错的人,还能说什么,唯有叹息。徐志摩就这么和林徽因“错过”了。他一个人待在剑桥,靠文学和幻想来疗治自己心头的创伤。
1922年2月,张幼仪在柏林产下一个男孩。3月,徐志摩奔赴柏林,要与张幼仪离婚。他给张幼仪写信说:
无爱之婚姻无可忍,自由之偿还自由,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有离婚,止绝痛苦,始兆幸福。
张幼仪接到信,彻底绝望,第二天就跑去跟徐志摩离了婚,吴经熊、金岳霖作证。有人作证还不够,徐志摩还把《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发在了《新浙江》副刊《新朋友》上,以示昭告天下:徐志摩和张幼仪终于离婚了。
张幼仪把自己的人生一分为二,“去德国前”和“去德国后”。 去德国前,她大概是什么都怕,怕离婚,怕做错事,怕得不到丈夫的爱,委曲求全,可每每受到伤害;去德国后,她遭遇了人生的最沉重的怆痛,与丈夫离婚,心爱的儿子彼得死在他乡,人生最晦暗的时光,如一张大网,铺天盖地笼罩着她,一切都跌至谷底。 伤痛让人清醒,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明白,人生任何事情,原来都要依靠自己,别人的怜悯,搏不来美好的人生。离婚丧子之殇,让张幼仪一夜长大,羞怯少女,转身成为铿锵玫瑰,就算沐雨栉风,她无所畏惧,很快开创出真正属于自己的精彩。
在和徐志摩的婚姻里,张幼仪是徐志摩的妻子、徐父母的儿媳、孩子的母亲,她是任何别人需要她扮演的角色,唯独没有她自己。和徐志摩离婚后,张幼仪身体里那个迷失的自己被迫归位,她告诉自己,必须振作,她要找到崭新的人生。离婚后的张幼仪,奋发图强,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回国后开时装公司,入主上海女子储蓄银行,都取得了相当的成功。张幼仪恨离婚,也感谢离婚。离婚后,她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张幼仪和徐志摩离婚后,林徽因嫁给了梁思成,徐志摩娶了陆小曼,张幼仪被甩在一边,努力过着自强不息的女强人生活。当年在英伦的情感三角,已然破裂,主人公并没有两两组合,而是各自幸福,各自辛苦。张幼仪有些恨林徽因,不为别的,就因为林得到了徐志摩的爱,却又把他踢开。张幼仪一直爱着徐志摩,爱到她甚至不忍心看到任何人伤害他,诋毁他,尽管他做错很多,伤了她的心,毁了她的命,让她背负许多常人不能忍受的伤痛,她还是爱他。张幼仪对徐志摩的爱是深沉的,非文艺式的,但她却用时间熬出了最大的浪漫。她缺少的,仅仅是一些驾驭男人的技巧和一些灵动的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