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儿呀?”
巴尼爬下火车,两脚交替不停地跳着。人们脸色苍白,匆匆涌向圣奥斯特尔车站检票口,巴尼的目光在人潮中搜寻着,望眼欲穿,“噢,我没有看见他。他来了吗?”
“当然来了,”西蒙边说边费劲地抓紧装着爸爸的钓鱼竿的长帆布包,“他说过要来接我们的,开着车。”
在他们身后,高大的柴油机车像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嚯嚯地叫着,火车开始离站了。
“先在原地待一会儿,”爸爸的声音从旅行箱堆起的屏障后面传来,“梅里不会消失的。我们先等人都走掉。”
简陶醉地用鼻子吸着空气:“我闻到大海的气味了!”
“我们离海还有好几英里[1]呢。”西蒙以一副老大的口吻说。
“我才不管呢,就是能闻到!”
“特威斯克离圣奥斯特尔有五英里远,梅里叔公说的。”
“唉,他在哪儿呀?”巴尼在尘土飞扬的灰色月台上急得上蹿下跳,盯着挡在他眼前的那些背影——那些背影正在消失。突然,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向下盯着什么:“嗨——快看!”
他们循声望去。巴尼正盯着一只黑色的大皮箱,它被放在走来走去的森林般密集的腿中间。
“那有什么稀奇的吗?”简说。
然后,他们看到那只皮箱竖着两只棕色的耳朵,还有一条不停摇动的棕色尾巴。皮箱的主人拎起皮箱走了,而皮箱后面的那只狗却被舍下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摇头晃脑地看着月台。那是一只身形瘦削、四肢修长的狗,太阳照在它的毛皮上,发出深红色的光。
巴尼打了一声呼哨,向它伸出一只手。
“宝贝儿,不要!”他的妈妈忧郁地说,同时紧紧抓住她口袋里的一捆油画笔,它们像芹菜抽芽一样冒了出来。
但是,甚至在巴尼吹口哨之前,那只狗已经向着他们快步小跑过来,飞快而坚定,仿佛认出了老朋友似的。它围着他们转圈,又是跳跃又是奔跑,抬起它红色的长鼻头挨个向他们致意,最后它在简的身边停下来,舔着她的手。
“它真是太漂亮了!”简在狗的身边蹲下来,用手抚弄着它后颈上如丝般柔滑的毛皮。
“亲爱的,当心点儿,”妈妈说,“它会掉队的。它一定属于那边的某个人。”
“我希望它属于我们。”
“它也希望,”巴尼说,“看。”
他用手挠挠狗的红脑袋,狗的喉咙里发出惬意的低吠声。
“我反对。”爸爸说。
人群变得越来越稀疏,透过车站的栅栏,他们能看见广场外面晴朗湛蓝的天空。
“项圈上有它的名字,”简说,她仍然蹲在狗的脖颈旁边,在重重的项圈上摸索着,找到上面的银色名签,“它叫鲁弗斯。这里还写着……特威斯克,嗨!它是来自那个村子的!”
可是,当她抬头再看时,发现其他人都不见了。她跳起来到太阳底下去追赶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他们面前的情景:在车站的院子外面,梅里叔公铁塔般熟悉的身形矗立在那里,等着他们。
他们围聚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一群小麻雀围着一棵大树干。“啊,你们来了。”他低头看着他们不拘礼节地说,浓密粗硬的白眉毛下,一双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
“康沃尔真是太棒了!”巴尼激动地大声说。
“可你还没见到它呢。”梅里叔公说,“你好吗,埃伦,我亲爱的?”他俯下身,嘴巴对准妈妈的脸啄了一口。他对待她的样子好像总是忘记她已经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尽管他不是妈妈的亲叔叔,而只是外公的一个朋友,然而,他跟这一家人多年来的亲密友谊,使他们从来也没想过去问他来自哪里。
谁也不太了解梅里叔公的情况,也没有人敢多问。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的名字[2]。他身形高大,身板挺直,顶着一头浓密蓬乱的白发;神情严肃,脸上的皮肤呈棕色,鹰钩鼻子弯得厉害,像一把弯弓;眼窝深陷,眼睛是黑色的。
没有人知道他的年龄有多大。“像山一样老。”爸爸说,他们内心里觉得这话可能是对的。梅里叔公身上有某种东西像山、像海,或者像天空,那是一种古老的东西,没有起源、没有终点。
无论他在哪儿,似乎总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他经常会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然后突然从朱尔家的前门进来,仿佛他从来不曾离开过。他会宣布说他在南美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山谷,在法兰西发现了一个罗马人的城堡,或者在英格兰海岸发现了一艘被烧毁的海盗船。各家报纸会充满热情地报道他的故事。然而当记者们来敲门的时候,梅里叔公又会不见了踪影,早已回到了他任教的那所宁静而又无聊到落灰的大学。他们会在某天清晨醒来之后去喊他吃早餐,结果发现他连个影子也没有。接下来他们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直到下一次,也许是几个月之后,他再一次出现在门口。这个夏天,在特威斯克他为他们租下的房子里,要让他跟他们在一个地方待上整整四个星期,这看起来不太可能。
阳光下,他的白发闪着亮光。梅里叔公抓起他们的两只大提箱,一个腋下夹一只,大踏步地穿过车站的院子向一辆汽车走去。
“你们觉得那个怎么样?”他骄傲地问道。
他们追上他,顺着他说的方向向前望去,看到一辆破旧的大型旅行轿车,有着生锈的挡泥板和剥落的油漆,泥巴也凝结在轮毂上。一缕蒸汽从散热器上袅袅飘散。
“棒极了!”西蒙说。
“嗯哼……”妈妈说。
“哦,梅里,”爸爸愉快地说,“我希望你把保险都办妥了。”
梅里叔公喷了喷鼻子:“瞎说。多棒的交通工具啊!我从一个农夫那里租来的。不管怎么说,它能把我们都装下。进去吧,你们。”
简跟在大家后面爬上汽车,她不无遗憾地回头望了一眼车站的入口处。那只红毛犬站在人行道上望着他们,粉红的长舌头从雪白的牙齿上面垂下来。
梅里叔公喊道:“过来,鲁弗斯。”
“噢!”巴尼高兴地叫起来,只觉得四条长腿和湿漉漉的长鼻头一阵风似的从车门冲进来,将他撞向一边,“这狗是你的?”
“我倒想它不是,”梅里叔公说,“不过我想下个月它会属于你们三个。船长没法把它带出国,所以把它留在灰房子里了。”梅里叔公蜷起身子,缩在驾驶座上。
“灰房子?”西蒙说,“那就是它的名字吗?为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发动机打了个嗝儿,吼了一声,他们就出发了。他们坐在轰隆作响、颠簸摇晃的汽车里,穿过一条条街道,驶出了镇子,直到眼前的矮树篱代替了原先的房子。随着上山的路蜿蜒,茂密的野生树篱愈见高大碧绿,树篱后面的野草拂向天空。在天空的映衬下,他们满眼所见只有荒凉的树木——从海上吹来的风阻碍了这些树木的生长,把它们吹弯了腰——还有露出地表的黄灰色岩石。
“到了,”梅里叔公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汽车的噪音,他扭过头在方向盘上方挥舞着一只胳膊,吓得爸爸轻轻呻吟了一声,将眼睛遮住,“现在你们来到康沃尔了。真正的康沃尔!眼前就是罗格里斯。”
汽车的噪音太大,谁也没法答话。
“罗格里斯,什么意思?”简追问道。
西蒙摇了摇头,狗舔了舔他的耳朵。
“意思是‘西方之地’,”巴尼突然插话道,把总是垂在额前的那绺金发往后拂了拂,“那是康沃尔的旧称。亚瑟王的名字。”
西蒙呻吟了一声:“我本该知道的。”
从巴尼开始认字读书起,他最崇拜的英雄就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骑士们。在他的梦里,他经常作为圆桌骑士的一员参加一些想象中的战斗,拯救美丽的贵妇人,杀死背信弃义的恶骑士。他一直盼望着来到英国西南部各郡,这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觉得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回归家园。他愤愤不平地说:“你等着吧。梅里叔公肯定知道。”
后来,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丘陵让位给了长长的蓝色海岸线,村庄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沿着山下狭窄蜿蜒的街道,特威斯克村似乎在它那些灰色的石板屋顶下沉睡。小小的正方形房屋的白墙将汽车的吼叫声反弹回来,花边窗帘后是一片寂静。梅里叔公转动着方向盘,眨眼间他们就行驶在海港的边缘,路过之处,海水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涟漪,闪着金光。在码头的驳岸,小帆船在它们的停泊处快速地上下颠摆着,还有一整排康沃尔人的渔船——孩子们几年前还只是从妈妈画的油画里见过:低矮结实、精工细作,每只渔船都有一根短而粗的桅杆,船的尾部是一个正方形的发动机舱。
渔网挂在海港的墙上,黑乎乎一片。几个渔夫高大健壮,脸上的皮肤呈褐色,穿着长及大腿的靴子,当汽车经过的时候,他们懒散地抬头望了一眼。有两三个人冲梅里叔公咧嘴微笑,挥手致意。
“他们认识你吗?”西蒙好奇地问。
可是,梅里叔公——在他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耳朵会变得非常聋——只是开着轰隆作响的汽车沿着崎岖盘旋的小路继续往山上行驶。汽车在海港的另一边越升越高,然后突然停下了。“到了。”他说。
噪音突然消失之后,他们的耳朵还没有从发动机雷鸣般的声音里恢复知觉。他们从大海的方向转过身来,看着山路的另一边。
他们看到沿着陡峭的山坡倾斜地建了一排房子。在这些房子中央,一座又高又窄、有三排窗户和人字形屋顶的房子,像塔一样矗立着。这是一座朴实无华的房子,房体刷成了深灰色,门和窗框则都是闪亮的白色。屋顶是石板铺的,一个高大的蓝灰色拱门隔着海港面向大海。
“灰房子。”梅里叔公说。
在从山下轻轻吹到他们脸上的微风中,他们能够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一股混合了盐、海草和兴奋气息的诱人味道。
他们把行李箱从汽车上卸下来,鲁弗斯兴奋地在他们腿间穿梭狂奔,西蒙突然抓住简的手臂:“天哪——快看!”
他正望向大海,眺望着远处的海港入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简看到了那艘行驶中的游艇高大优美的三角形轮廓,它正懒洋洋地向特威斯克驶来。
“漂亮。”她说,并没有太高的热情。对船,她不像西蒙那样充满激情。
“它太美了。我想知道它是谁的。”西蒙站在那里看着,出了神。游艇越驶越近,船帆开始鼓动,不一会儿最高的白色主帆收起,落下了。隔着海水,他们隐约听见桅帆和索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还有发动机低沉的突突声。
“妈妈说晚饭前我们可以下去看看海港,”巴尼在他们身后说,“去吗?”
“当然。梅里叔公也去吗?”
“他得把汽车停好。”
他们动身上了通往码头的路,路旁是一道低矮的灰墙,石头缝里长着一簇簇野草和粉色的缬草。没走出几步,简发现自己忘了带手帕,就跑回汽车里去取。她在后排座位下面的地板上胡乱摸索了一阵儿,抬头从挡风玻璃向外望了一眼,便惊住了。
梅里叔公正从灰房子往汽车这边走来,中途猛地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睛盯着下面的海上,简意识到他看见了那艘游艇。令她吃惊的是叔公脸上的表情。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嵯峨耸立的雕塑,眉头紧锁,神情热烈而紧张,仿佛他是在感觉,而不是在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他永远也不会显出恐惧的样子,简想,但是这却是她所见过他的最接近于恐惧的神情:小心、吃惊、警觉……他怎么了?难道这艘游艇有什么蹊跷?
然后,梅里叔公转过身,快步走回房子里。简若有所思地从汽车里出来,跟着两个男孩往山下走去。
海港几乎空无一人。太阳火辣辣地晒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能感觉到,码头边上石头的温度正透过凉鞋的鞋底烘烤着他们的脚。在海港中央,在几座木制仓库高高的大门前,码头成直角伸进水里。一大堆空箱子高得盖过了他们的头顶。三只海鸥宽容地走到码头的边缘,为他们让开路。在他们面前,桅杆和索具构成的小森林摇曳着。潮水只有码头的一半高,停泊的小船的甲板在码头周围低了下去,看不见了。
“嗨!”西蒙说,指向海港的入口,“那艘游艇开进来了,看。它真是太了不起了!”
那艘修长的白色游艇抛锚了,停泊在海港的围墙那边,灰房子所在的陆岬为它挡住了来自外海的风浪。
简说:“你们觉得这艘船哪里奇怪吗?”
“奇怪?为什么觉得奇怪呢?”
“噢——我不知道。”
“也许它属于港务长。”巴尼说。
“这么小的地方没有港务长,你这个傻瓜,只有像爸爸当海军时去过的那些港口才有。”
“噢,不,这里当然有,聪明蛋,那边的拐角处有一扇小黑门,上面写着‘港务长办公室’。”巴尼得意地上蹿下跳,吓走了一只海鸥。海鸥跑了几步,然后飞走了。它低低地贴着水面拍打着翅膀,惊恐地冲远方叫着。
“哦,好吧。”西蒙友善地说,两只手插在口袋里,两腿叉开,脚跟着地,身子前后摇晃着,一副舰桥上的船长的姿势,“算你有道理。不过,那艘船一定属于一个特别有钱的人。你可以驾驶它穿越英吉利海峡,甚至是大西洋。”
“哟,”简说,虽然她游泳游得跟别人一样好,不过却是朱尔家唯一不喜欢远航的人,“亏你想得出来,驾那么小的一个东西穿越大西洋。”
西蒙咧嘴坏笑:“多爽啊!巨大的浪头打过来,把你高高地抛起来,再把你哗哗地摔下去,所有的东西都掉得满地乱滚,厨房里的锅呀、盆呀全都翻了,甲板忽上忽下地晃悠,晃悠……”
“你会把她弄晕船的。”巴尼平静地说。
“荒唐。在干燥的陆地上,在大太阳底下也会晕船?”
“是啊,会的。她脸色已经发青了,看。”
“我没看出来。”
“哦,你看出来了。我想不出来为什么你这次没有像往常那样晕火车。只需要想想大西洋上的巨浪,船的桅杆不停地摇晃,谁也没胃口吃早餐,除了我……”
“噢,闭嘴!我不想听!”可怜的简转身跑开,绕过摞成小山的散发着鱼腥味的箱子,这些东西恐怕比对大海的想象更能使她晕船。
“女孩子呀!”西蒙开心地说。
突然,从箱子的另一边传来刺耳的哗啦声、尖叫声和金属碰到水泥地上的叮当声。西蒙和巴尼惊恐地对望了一眼,赶快冲到箱子的另一边。
简躺在地上,身上压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的前轮还在转着。一个黑头发的高个子男孩四仰八叉地躺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一箱子罐头和小袋包装食品从自行车载重架上散落下来,牛奶从一只打碎的瓶子里流出来,汇成一个白色的水洼,碎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瞪着简。他穿一身海军蓝,裤腿塞在威灵顿长筒靴里,他的脖子又短又粗,一张古怪的扁平脸正因为生气而扭曲着。
“走路看着点,没长眼睛啊?”他吼道,那康沃尔口音因为愤怒变得更加难听了,“给我让开。”
他忽地一下把自行车扶起来,毫不理会简的情况。自行车的脚蹬子刮了一下她的脚踝,她疼得皱了皱眉头。
“不是我的错,”简勇敢地说,“你横冲直撞地冲过来,根本就不看路。”
巴尼不作声地跨到简身边,把她扶起来。那个男孩开始不满地把散落的罐头捡起来,狠狠地摔回箱子里。简帮忙捡起一个。可是当她伸手往箱子里放时,男孩把她的手撞开,罐头被撞得旋转着飞了出去,落在码头上。
“别动!”他吼道。
“看你,”西蒙愤慨地说,“没有必要那样。”
“闭嘴。”男孩当即驳斥道,头也没抬。
“闭上你自己的嘴。”西蒙好斗地说。
“噢,西蒙,不要,”简不快地说,“如果他想耍横,随他去吧。”她的腿剧烈地刺痛着,血从膝部的擦伤处流出来。西蒙看着她涨红的脸,听出她声音里的痛苦,咬紧了嘴唇。
男孩推起自行车,把它靠在那堆箱子上,阴沉着脸看着巴尼紧张地从路上跳开。接着他的怒火突然爆发了出来:“滚开,你们这些家伙!”他吼道。他们没有听见他用的是什么词儿,不过那骂人的语气错不了。西蒙气得火往上蹿,握紧了拳头就要冲过去,但是简急忙抓住他,把他拖了回来。男孩快步走到码头边上,跨过边缘爬了下去,他面朝着他们,怀里抱着那箱食品。他们听见一阵咚咚声和哗啦哗啦的声音。越过码头的边缘,他们看到他在一只小划艇里摇摇晃晃。他从墙上的一个环上解开小划艇的缆绳,让船身侧着从两旁小船的缝隙中穿过去,驶进开阔的港湾,然后他站起身来,将一只桨用力地从船尾插下去。他急匆匆、怒冲冲地划着小船,小划艇在一只大渔船的边上狠狠地蹭了一下,他竟然没有发觉。不一会儿,他就驶进了远海,用一只手飞速地摇着桨,一面回头轻蔑地瞪着他们。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从那艘被撞坏的渔船处传来一阵在空心木头上疾走的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矮小干瘪的身形突然从甲板上的一个舱口冒了出来,狂怒地挥舞着双臂,用令人吃惊的低沉的声音隔着水面朝男孩喊叫。
男孩故意转过身去,手里仍然划着桨,小划艇很快绕过了那道伸出的墙,消失在海港的入口外。
小个子男人晃了晃拳头,然后转向码头,麻利地从一条船的甲板跳上另一条船,最后来到上岸的阶梯跟前,从孩子们的脚边爬了上来。他穿着惯常的海军蓝紧身套衫和裤子,脚上是高及大腿的长靴。
“笨手笨脚的小兔崽子,那个比尔·胡佛,”他没好气地说,“等我抓住他,够他受的,等着瞧吧。”
继而,他似乎意识到这几个孩子并不是码头的一部分,他咕哝着,飞快地扫了一眼孩子们紧张的面孔,还有简膝盖上的血。“我刚才在下面好像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他说道,语气温和了一些,“他找你们的麻烦了?”他冲海的远处摆了摆头。
“他骑自行车撞倒了我妹妹,”西蒙愤慨地说,“事实上是我的错,我激她跑起来,撞到了他车上。可是他太粗暴无礼了,还把简的手猛地撞开,然后……然后,我还没来得及揍他一顿他就走了。”他的最后一句显得底气不足。
老头儿冲他们笑了笑:“啊,别把他当回事儿。他是个坏家伙。那小子,脾气坏,心肠毒。你们得离他远点儿。”
“我们会的。”简反感地说,轻轻揉着自己的腿。
渔人咋咋舌头:“你的腿伤得厉害,亲爱的,你得回家清洗一下。你们是来这里度假的吧,我猜。”
“我们住在灰房子里,”西蒙说,“在那边的山上。”
渔人很快地扫了他一眼,一丝兴趣闪过他那表情漠然、布满皱纹的棕色的脸。“噢,是吗?我想也许——”然后他突然打住了,有些奇怪,仿佛他迅速改变了主意,不再继续他想说的话题。西蒙迷惑不解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然而,巴尼没有在听,他的视线正越过码头的边缘向远处凝望,此刻他转过身来。
“那是你的船吗?”
渔人看着他,一副既吃惊又觉得有趣的样子,仿佛在看某个不经意出现的小动物突然吠叫起来。“没错,你是指我刚刚下来的那只吧,是我和另外一个人的。”
“别的渔人在意你从他们的船上跳过去吗?”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发出开心而沙哑的笑声:“从那儿我没有别的路可以上岸。没人介意你从他们的船上走过来,只要你不在船上留下痕迹。”
“你要出海打鱼吗?”
“这会儿不,亲爱的。”渔人和蔼地说,从口袋里拽出一块脏布,用力擦了擦手上的油污,“我们通常是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出海,破晓的时候回来。”
巴尼顿时面露喜色:“我要早早起床看你们回港。”
“我要亲眼见到才会相信你的话,”渔人眨了眨眼睛说,“瞧,快带你们的姐妹回家清洗一下腿,还不知道里面进了什么样的鱼鳞和脏东西呢。”他在码头的地面上蹭了蹭闪着亮光的靴子。
“对了,走吧,简。”西蒙说道,他又望了望那排静悄悄的小船,手搭凉棚往阳光下看,“我说,骑自行车的那个笨家伙,他正在登上那艘快艇的甲板呢!”
简和巴尼也跟着望去。
在远处的海港围墙那边,一个黑色的身影贴着那艘悄然无声的游艇的船体颠簸摇晃着。他们刚好能看见那个男孩从一侧爬上船,两个身影在甲板上接住他。然后,三个人都消失了,小舟又被弃置不顾。
“啊,”渔人说,“那就对了。昨天,小比尔在买食品、汽油和所有的补给,足够一支海军部队用的,可是谁也没法从他口中套出这些东西是为谁买的。还有一只干净的旧船——我猜,就是他划走的那只。就是不明白他干吗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他开始沿着码头走,矮小的身影似乎在滚动,每走一步,折叠的靴口都要拍打一下他的腿。巴尼小跑着跟在他身边,热切地说着话,等老渔人跟他们挥手道别,转身走向村子的时候,他才来到拐角,重新回到他们中间。
“他的名字是彭哈洛先生,他的小船叫‘白杜鹃号’。他说昨晚他们捕了一百英石[3]沙丁鱼呢,他们今天会捕得更多,因为天要下雨了。”
“要是给你一天的时间,你还会问更多的问题。”简说。
“下雨?”西蒙不相信地说,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空。
“他是那么说的。”
“瞎说。他一定是个疯子。”
“我猜他说得对。渔人总是知道很多事情,尤其是康沃尔的渔人。不信你问梅里叔公。”
然而,当他们坐在餐桌旁,准备吃在灰房子里的第一顿晚餐的时候,却发现梅里叔公不在,只有他们的父母,还有那位满面堆笑的红脸蛋的村妇——波尔克太太,她每天来帮忙做饭和收拾屋子。梅里叔公没了踪影。
“他一定留下了什么话。”简说。
爸爸耸了耸肩:“事实上没有。他只是咕哝着说得出去找点东西,就开着那辆车像霹雳神一样轰隆隆地离开了。”
“可我们才刚到这里啊。”西蒙说,感觉委屈。
“别在意,”妈妈安慰道,“你们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在他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回来的。”
巴尼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波尔克太太为他们做的康沃尔馅饼:“他已经踏上了追寻之旅。他可能会花好多好多年的时间。你可以追啊追,追寻一个目标,而最终,你根本就无法达到。”
“去你的追寻吧!”西蒙烦躁地说,“他只是去探访某座教堂里的某个愚蠢的古墓而已。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们呢?”
“我想他明天早晨就会回来的。”简说。她望向窗外,视线越过小路边那道灰色的矮墙。光开始隐去,随着太阳在陆岬后面降落,海面逐渐变成一种暗灰绿色,薄雾慢慢地爬进港口。透过越来越浓重的雾霭,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移动,落在了水面上。影子上面有道光亮一闪而过,先是黑暗中一个针孔大的红点儿,然后又有一个绿点儿,接着是一些白色的光点闪烁在红点和绿点之上。她突然坐直了身子,意识到她看到的影子是那艘神秘的白色游艇,正悄然而诡秘地驶出特威斯克港口,正如它当初悄悄地开进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