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西到了落花胡同,已是日落西山。因在院子里散步,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一见燕西来了,都站立起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了,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就忙了一点。况且他又爱喝两杯,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韩妈看见燕西来了,早给他端一张藤椅,让他坐下。燕西一看清秋,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穿着白纱短褂,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看那背影,越发楚楚有致。恰好冷太太有事,偶然走了。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说道:“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只对燕西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燕西道:“今天晚上没事吗?一块儿去看露天电影,好不好?”清秋对上面屋里一望,见母亲还没有出来,笑道:“你请我母亲,我就去。”燕西道:“老人家是不爱看电影的,不要请吧。”清秋道:“没有的话,你就说不愿请她就是了。但是你不请她,我不好对她说。”燕西道:“我有个主意,我就说有张电影票,自己不能去,转送给你。那么,你就可以一个人去了。你先去,回头我们在电影院屋顶上相逢,你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不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瞒着母亲去。”燕西还要说时,冷太太又已出来了。燕西道:“伯母要看电影吗?”冷太太笑道:“戏倒罢了,电影是不爱看。因为那影子一闪一闪的,闪得人眼花,我实在不大喜欢。”燕西道:“我这里有一张电影票,是今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不去,就过了期了。我自己既不能去,放在家里,也是白扔了。我倒想做一个顺水人情,请伯母去,偏是伯母又不爱看电影。”冷太太笑道:“没有扔掉的道理,请你送给我,我自有用处。”于是笑着对清秋道:“你拿去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一个人,不去。”冷太太道:“那什么要紧,一个人去玩,多着呢。”燕西道:“可以去,到了散场的时候,我叫汽车去接密斯冷,好不好?”冷太太道:“不用得,雇车回来就是了。”燕西说着,便走过自己那边去,把自己买的电影票本子,撕了一张,拿了过来,就交给清秋道:“可惜我只有一张,若有两张,连伯母也可以请的了。”清秋用扇子托着那张票,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今天的片子很好,你去,准没有错。他们是九点钟开演,现在还只七点多钟,吃完饭去,那是刚刚好的了。”冷太太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快点吃饭吧,别耽误了你。”燕西再说几句闲话,也就走开。
这里清秋吃了晚饭,从从容容地换了衣服,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电影院来。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回家之后,早就坐了汽车先到电影院来。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暑气初收,屋顶花园上各种盆景新洒了一遍水,绿叶油油,倒也有一阵清香。燕西在后面高台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沏了一壶茶,临风品茗,静静地等着清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清秋果然走上屋顶来。她只刚上扶梯,转身一望,燕西就连忙招手道:“这里这里!”清秋走过来,在燕西对面坐了,笑道:“这还没有几个人,早着啦。”燕西道:“我们原不在乎看电影,找这一个地方谈谈罢了。”说时,燕西斟了一杯茶,放在清秋面前,又把碟子里的陈皮梅剥开两小包,送了过来。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道:“现在我们还是两家,为尊重女权起见,当然我要客气些。将来你到了舍下,你要不客气,就由着你吧。或者有点小事,我要相烦的时候,我也不会客气的。”清秋端起杯子,缓缓地呷着茶,望着燕西微笑了一笑。燕西道:“笑什么?我这话不对吗?”清秋笑道:“对是对,可惜你这话说的太早了。听你这话,倒似乎预备管我似的。”燕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管谁。”清秋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你几个哥哥都有些怕嫂嫂。”燕西笑道:“据你这样说,我是应该学我哥哥的了?”清秋道:“我也没有叫你学哥哥,是你自己这样告诉我的,那个意思就是兄弟之间,并不会有什么分别。”燕西笑道:“像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真说你不赢,我不和你谈这个了。我问你,今天为什么改梳着辫子?”清秋道:“因为洗了头,梳辫子好晾头发。你真爱管闲事。”燕西道:“似乎没有几天你洗了头似的,怎样又洗头?”清秋道:“这样的热天,头上昼夜地出汗,还能隔好几天吗?”燕西笑道:“说起这件事,我倒很替你为难起来。”清秋道:“你怎样为难呢?我倒要请教。”燕西笑道:“若为着美丽起见,你这一头漆黑的头发,越发可以把皮肤又嫩又白衬托出来,于是我主张你保留。若要说到你几天洗一回,热天里又受热,我就主张你剪掉!”清秋道:“你也主张我剪掉吗?”燕西笑道:“我不能说绝对主张剪掉,觉得保留也好,不保留也好。”清秋道:“你这是什么菩萨话?哪有两边好的?”燕西道:“那个理由,我已经先说了,怎样是菩萨话呢?”清秋道:“你以为剪发不好看吗?”燕西道:“剪发也有剪得好看的,也有剪得不好看的。”清秋笑道:“听你这话音,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燕西道:“我可不是那样说,我以为你若是剪了,就很可惜的。”清秋道:“这有什么可惜哩?又不是丢了什么东西。”燕西笑道:“又乌又长又细含有自然之美的东西,积一二十年的工夫,才保留到这个样子。现在一剪刀把它断了,怎样不可惜呢?”清秋道:“据你这样说,也不过好看而已。好看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人家看的。剪了头发,可是给自己便利不少。”燕西道:“你果然要剪,我也赞成。但是你母亲对于这事,怕不能答应吧?”清秋道:“也许对她说了,她会答应的。我真要剪,她不答应也不成。”燕西道:“在这上头,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样了?你这回事做成了功,我们的事,就可公开地对你母亲说。”清秋道:“你放心,我这方面不成问题。还是要你先回去,通过你那个大家庭。”燕西道:“我那方面,不成问题。只要你母亲答应了,我就可以对我父亲说明。”清秋道:“我说我这方面不成问题,你说你那方面也不成问题。大家都不成问题,就是这样按住不说,就过去了吗?”燕西笑道:“你还有许久毕业?”清秋道:“还有两个学期。”燕西道:“我的意思,是让你毕业了,再把我们的问题解决。若是说早了,我就不便在落花胡同住,要搬回家去了。”清秋笑道:“原来你是这一个计划。但是我在高中毕了业,我还打算进大学本科啦,日子还远着呢。”燕西道:“你还要大学毕业做什么?像咱们家里,还指望着你毕业以后,去当一个教授,挣个百十块钱一月吗?那自然不必。若说求学问,我五姐六姐,都是留学回来的,四姐还在日本呢,也没看见她们做了什么大事业。还不是像我一样,不是在家里玩,就是在外头玩,空有一肚子书,能做什么用呢?”清秋道:“照你这样说法,读书是没用的了,无论是谁,也应该从小玩到老。可是这样玩法,要像你家里那样有钱才可以。若是大家都由你这一句话做去,那么,世界上的事,都没有人做了,要吃饭没人种田,要穿衣没人织布,那成个什么世界呢?”燕西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世界上人都应该玩,不过有一班女子,她无非只要主持家政,管理油盐柴米小事,何必费上许多金钱,去研究那高深的学问?”清秋笑道:“据你这样说,我不必求高深的学问,将来也是管理油盐柴米小事的角色。”燕西道:“我的话,算说错了,成不成?我的意思,原不在此,因话答话,就说到读书这个问题上去了。你老钉着这一句话问我,我就越说越僵了。”清秋见燕西宣告失败,笑了一笑,也就没有往下追着问。
这时,天色已渐渐地昏黑了,天上的亮星,东一颗,西一颗,缓缓地冒了出来。看电影的人也就纷至沓来,客座位上,男男女女,都坐满了。忽然一阵很浓厚的香味,直扑将过来。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燕西,回头看时,乃是乌二小姐穿着袒背露胸的西服,正站在椅子旁边。燕西连忙站起,她已伸过手来,燕西只得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好久不会。”乌二小姐道:“你就是一个人吗?”燕西道:“还有一位朋友。”便给清秋介绍道:“还有这位密斯冷。”清秋听说,也就站起来和乌二小姐点头。燕西道:“密斯乌和谁来的?”乌二小姐道:“原约了一位朋友在这里相会,可是他并没有来。”燕西身边,正有一个空位子,乌二小姐就毫不客气地挨着身子坐下了。燕西心里虽然十二分不愿意,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块儿走开,只得默默地坐着等电影开映。乌二小姐向来没有听见说燕西有姓冷的密友,自然也没有加以注意,她却没有料到在这里坐着,阻碍人家的情话。不多大一会儿,电影已开映了。燕西和清秋谈电影上的情节,越谈越亲热,一到了后来,两个人真成了耳鬓厮磨,就到了一块儿去说话,把身边有位乌二小姐,两个人都忘记了。这时乌二小姐看到他两人这种情形,就恍然大悟。坐在一旁,且不去惊动他,让他二人绵绵情话。过了一会儿,电影休息,四周电灯一亮,乌二小姐这才和他们说话。因问清秋道:“冷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清秋笑道:“可笑得很,还在高中呢。”乌二小姐道:“府上现住在什么地方?到学校去上课,不大远吗?”清秋道:“不远,舍下就住在落花胡同,只有一点路。”乌二小姐一想,这落花胡同的地名,耳朵里好像很熟,怎样她住在那里?燕西听到清秋说出地名来,就对她望了一望,好像很诧异似的。清秋见燕西如此,脸色也就动了一动。偏是乌二小姐对这事是留了心的,见他二人目挑眉语,越发奇怪。当时放在心里,且不做声,只装并没有注意。一直到电影散场,乌二小姐先下楼去了。燕西对清秋道:“门口乱七八糟的全是车子,雇车也不好雇,就同坐我的车回去吧。”说着一路下楼,只见那花枝招展的女宾,衣服华丽的男宾,上汽车的上汽车,上马车的上马车,差不多的,也有一辆人力包车。自己也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当街雇起车子来,未免相形见绌,因此不知不觉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车去。车子先到了冷家门口,就停了。韩妈出来开门,见清秋是和燕西同车来的,没有做声,就引清秋进去。
这个时候,冷太太还在院子里乘凉,见清秋进来,便问道:“你是坐人家汽车回来的吗?”清秋只哼着答应了一声,却进房更换衣服去了。冷太太见她许久没有出来,使喊道:“这样热天,在屋里待着做什么?还不出来乘凉。”清秋道:“电影看得头晕,我要睡了。”冷太太道:“外面有竹床,就是要睡,也可以到外面来睡,为什么在里面睡?”清秋被母亲再三的催促,只得到外面来。冷太太先是和她说些闲话,后来便问她今天是什么电影?好看吗?清秋道:“片子倒也不坏,是一张家庭片子,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冷太太道:“不用提,这一定是一男一女,先捣乱了一阵子,后来就结婚。”清秋道:“大概是这样吧。”冷太太道:“我就讨厌那外国电影,动不动就抱着头亲嘴。”清秋笑道:“那是外国的风俗如此,有什么奇怪的?”冷太太道:“那也罢了,为什么到了后来,总是结婚?”清秋道:“这一层倒让你老人家批评得对了。但是据演电影的人说,若不是结婚,就没有人来看。”冷太太道:“难道咱们中国人,也欢喜看这种结婚的事情吗?”清秋笑道:“结婚的事,也不见得张张片子有。就是有,也不过最后一幕才是。为了那一点子,我们就全不看吗?”冷太太道:“这些新鲜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没有的,就是有,我们上人,也不会让你去看。轮到你们,真是好福气,花花世界,任凭你们怎样玩。”清秋笑道:“看一看电影,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你不该去,我是说只有你们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听你老人家说话,倒好像发牢骚似的。”冷太太道:“发什么牢骚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让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这又说到金家七少爷,难得他很看得起我们,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个事,这日子就过得宽余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冷太太道:“这是你常对我说的,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一样地交朋友,所以我也往宽处看,男女交朋友,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不过……”说到“不过”二字,又没有什么名词可以继续了,只是含混着咳嗽了两声,将这话掩饰过去。清秋极力地挥着扇子,没有做声。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着腿上的蚊子,啪啪地作响。大家又沉默一会子,清秋突然地对冷太太道:“妈!梳着辫子热死了。”冷太太不等她说完,便道:“明天你还梳头得了。”清秋笑道:“梳辫子热,梳头就不热了吗?”冷太太道:“那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剃了头发当姑子去,那就不热了。”清秋道:“剪头发的,现在多着呢。要当姑子,才能剪头发吗?妈!我也剪了去,好不好?”冷太太道:“胡说!好好的头发,长在头上,碍你什么事?”清秋道:“我不是说了,热得很吗?”冷太太道:“从前的女人,都不剪头发,怎样地过了热天呢?”清秋笑道:“那是从前的人,不敢打破习惯,不晓得享这个福。现在有了这个便宜事,就落得占便宜的了。譬如从前走旱道没有火车,走水路没有轮船,那是多么不便利!现在有了火车,有了轮船,有不愿意坐的吗?”冷太太道:“那不过多花俩钱,又不割掉身上一块肉,怎样能打譬呢?”清秋笑道:“这就算不能打譬,从前的男子,脑袋后面,都拖着一条辫子,怪不好受的。现在都剪了发,又便利又好看,这总是一个证据吧?”冷太太笑道:“你倒越说越有理。但是我以为女子剪发,总不大好看。”清秋道:“那是你老人家没有看惯,看惯了,就不觉得寒碜了。”冷太太道:“你真要剪,我也没法子,可仔细你舅舅要骂你。”清秋道:“我自己头上的头发,要剪就剪,要留就留,舅舅怎样管得着?”冷太太道:“你只要不怕他啰唆,你就尽管去剪。”清秋道:“给他四两酒喝,那就天倒下来,他也不问了,怕他啰唆什么?”冷太太道:“看你这话,是剪定了,好,就让你自己去剪,我不管。”清秋笑道:“你老人家可是说了不管,就别再问我了。”冷太太道:“你当真要剪吗?”清秋道:“自然是真的。”冷太太道:“我先总没有听见你说过,怎样今天你看电影回来,突然提起这件事哩?”清秋道:“还不是我看见剪发的人多,想起了这件事。”冷太太道:“刚才你回家,他们的车子,早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你吗?”清秋和她母亲,好好地谈着剪发问题,不料突然又转到汽车上面去了。她心想,母亲对于这事,怎么一再的注意?她向来对于我和燕西的事,只是装着糊涂,并不过问,现在只管追究,这是什么用意?难道她老人家要变卦吗?就在她这样沉思之间,一刻儿工夫,并没有把这话答应出来。冷太太见她说话是默默的,越发有些疑心。当晚也没有说什么,各自归寝。
次日清晨起来,冷太太脸上,却有些不悦的颜色。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就对冷太太道:“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二舅舅有了馆事以后,手上应该宽余些了,何至于还这样闹饥荒呢?”宋润卿道:“怎么着?这件事,你会忘了吗?南边老太太早就来信,说是今年秋天,做七十整寿,派我们出个二三百块啦。现在日子一步近一步,不能不先为设法。昨天是衙门里一个司长老太太的生日,大家凑份子,我为这事,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不说二三百元吧,就是弄个数十元敷衍一下,我看都不能够。”冷太太道:“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凑不出来的话,清秋还有几件首饰,可以拿出去换了,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宋润卿道:“外甥姑娘她肯吗?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我的意思,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移挪个两百元,到了年冬,我再还他。”冷太太道:“人家帮我们的忙太多了,不好意思老去求人。况且他和我们非亲非故,老去找人,也不应该。”宋润卿道:“朋友互通有无,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冷太太道:“你要借钱,你到别处借去,不要问金家借。”宋润卿看冷太太的颜色,似乎有些不然的样子,也就没有往下说。
这一天过去了,晚上韩妈送了几只空碟子到燕西那边去,原是燕西送点心过来的。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闲步,看见韩妈,便叫住她道:“忙什么?几只空碟子,放在你那里使用,也不要紧,何必一定送过来?”韩妈道:“就是你送这些东西,我们太太还不过意呢,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来?”燕西道:“你们小姐,今天一天也没看见出来,早出去了吗?”韩妈周围一望,然后低着声音说道:“娘儿俩怄气哩。”燕西道:“什么事怄气?为着昨夜回来晏了吗?”韩妈道:“那是昨夜晚上说的事,今天不是为的那个。”因把宋润卿想借钱,冷太太不肯,要换清秋首饰的话,说了一遍。燕西笑了一笑,说道:“就是为这个事吗?那没有什么难的,明天就解决了。”到了次日,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不到一个钟头,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将那三百块钱一齐交给她,说道:“你对冷太太说,宋先生也曾提过,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我因为事多,把它忘了。这是三百块现洋,请你太太收下。”韩妈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这倒好,你先就拿出来了。”燕西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什么时候手边宽余,什么时候再还,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说道:“我拿去试试看,我们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来。”说着,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笑着向桌上一放,说道:“这东西真沉。”冷太太道:“这里面是什么?”韩妈笑道:“是现洋!”冷太太道:“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韩妈道:“你不信,我打开来你看。”说着,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一把没有捏住,纸漏了一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十几块钱,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韩妈笑道:“我会变戏法儿,听说太太要用钱,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冷太太道:“不用说,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一面说道:“钱倒是金少爷的钱,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捡起钱来,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颠三倒四地数着。冷太太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叫人见了笑话。这个人的手,实在是松,人家还没有和他借,他就先送来。我是收下来好呢?还是不收好呢?”韩妈道:“为什么不收下来?钱还会咬人的手吗?”冷太太拿着两包未打开的洋钱,掂了一掂,又把打开的数了一数,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钱我是收下了,你去对金少爷说,暂且和舅老爷说,只送来二百块。将来这个钱,由我去筹还他。”韩妈道:“就叫他不要对舅老爷说就是了,何必绕着弯子说?”冷太太道:“瞒着他倒不好。他没有钱,还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
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自然痛快些,心里那一层积忧,倒解除了许多。清秋说道:“妈!现在手边下有钱了,我可以剪头发了吧?”冷太太道:“这孩子说话很奇怪,我有钱没钱,和你剪发有什么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为没钱,老对我发愁吗?因为你老人家发愁,我怕剪了发,格外惹你生气,所以不敢下手。”冷太太道:“我早就说,我不管,还问什么呢?”韩妈道:“可不是!我听见金少爷说,他们一家人,都剪发的。”清秋道:“我剪我的发,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和我什么相干?”韩妈道:“我是这样说,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冷太太且不理她,对清秋道:“剪可是剪,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那也寒碜。”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吗?”清秋道:“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东交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他那里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学,都是在那里剪的发。”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阔呀,还要上东交民巷去剪发。”说着话,有两个女子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