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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猫脸

陈武

她学着猫叫,就像你在深夜里听到的那种猫叫声一样,根本停不下来。她把声音憋在喉咙的深处,节奏均匀,气息平稳,让声音贴着口腔缓缓而出,每叫一声之后,都拖带一种悠长而好听的尾音,深情、婉转,余音不绝。

我没有看到猫。我看到的,只是她撅起来的肥硕的屁股。我是在跑步时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屁股的。她的屁股裹在修身的长裙里,远处路灯照过来的光,被枝叶打散了,落在她的屁股上有点凌乱。我无法细看,因为我无法停下来。如果我停下来,看一个逗猫女人的屁股,怕引起对方的不悦。所以,我丝毫没有犹豫,就从她屁股边跑过去了。我身后还不断传来她拖着长音的尖细而暧昧的唤猫声——我怀疑她是在唤猫,不然,她怎么会学猫叫呢,她又不是猫。且慢,或许她就是一只猫呢,春天里,猫不都是这样叫嘛。

“喵……”

夜色已经很浓了。清明时节过后的4月中旬,春风十里的晴朗之夜,处处弥漫着花粉香和新鲜树叶、草芽的气息,我在“非中心”的便道上已经跑到第三圈了。“非中心”是一个庞大的商务区,数得上名号的公司有几百家。沿着围栏内侧的,是一圈平整而干净的柏油路,路两边是各种茂盛的植物,还有高大的道旁树。透过道旁树和修剪出不同形状的四季常青的观赏花木,能看到一幢幢钢架结构的写字楼。写字楼大都在四五层左右,每幢都有不同的造型。在楼与楼之间,也有绿地、花圃和便道相连。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环境之美,堪比一座精心修整的公园,而且比公园更适合跑步。因为“非中心”就在我们小区的边上,隔着一条马路就可以过来。每到晚上,当各幢商务楼里的灯光渐渐熄灭后,“非中心”也随之安静了。我晚上下班回来,已经八点半左右了,再简单吃点东西,九点半时,就会来夜跑,每次五圈或六圈。我算过了,每一圈大约在十三分钟,五六圈下来,要占用一个多小时。可能是我夜跑时间太晚,在我记忆中,从未遇到夜跑的同好,也未遇到遛狗、逗猫的宠物爱好者,突然间出现一个嗓音如此娇欢、屁股如此性感的女人,让我在惊异之余,心生某种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看清她的面目?期待她能知道我在跑步?期待我们能搭讪并相识?在深夜十点多钟,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无人居住的商务办公区找猫(学猫叫),这实在是一件诡异的事。是她家的猫丢了吗?还是她发现了一只可爱的流浪猫?想收养它?你知道,这个商务区里有不少流浪猫,它们经常出没于各个灯影暗淡处或两幢楼之间的阴影里,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它们,有时一个夜晚能看到多只不同的猫。在我不太有心的记忆中,至少看到过白猫、黄猫、灰猫、狸猫、黑猫和花猫。这些猫可能流浪时间太长了,生存能力很强,对人也比较友好,每次和我不期而遇时,并没有惧怕感或立即逃逸躲开。如果我也像那个女人那样,停下来唤它两声(当然不是尖细的叫唤),就有可能跟我回家了。

女人的猫叫声在我身后渐渐微弱下来,直到听不见了。但,吹过城市的微风中,似有若无的,仿佛还飘荡着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急切的声音。我心里动了下,替她着急,突然加快跑步的速度——我想赶快绕过一圈,跑到她寻猫的地方,看她的猫找到了没有。如果她不介意,我可以和她一起找猫。从她唤猫的声音和她圆润而结实的屁股来判断,她年龄应该不大吧,我心理上的预期,她可能在三十岁左右,或三十五岁左右。这样的年龄,在深夜里和一只猫联系在一起,不能不让人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我跑过了南门。南门是一个封闭的门,从未见它打开过。又跑过东门。东门有两个保安在玻璃房子中值守,每次都看到他们在打瞌睡。东门一过,我开始在风中寻找那种独特的唤猫声了。东门离唤猫女人就该不远了。我跑步的速度不断加快,经过那棵巨大的枫杨树下,拐过弯,如果她还在,不要说她的声音能听见,甚至能看到她弓身曲背的身影了。但是,风中并没有她的声音,那种特有的唤猫声,没有再出现。我抬头向前方看去。前方依然幽静而深邃,明明暗暗的路灯和沿铁栅栏里侧的地灯,照射出的不同的光影,像一条迷幻的隧道。在隧道中,隐约看到一个影子在向我跑来,是她吗?我不觉放缓了脚步,注意着对方。在渐渐跑近时,我看到这是一个穿浅灰色运动衣和白色跑鞋的女孩,她身材高挑,步伐轻盈,扎着马尾辫,奔跑时,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跃。这又是一个新情况——首先可以确定,她不是唤猫女人,其次,她是自去年入冬以来我开始夜跑后,第一个出现在“非中心”跑道上的同行者。

那么,她和唤猫女有无联系呢?

幸好那个唤猫女还在。不过已经不是刚才的唤猫声了,而是换了一种声音,一种家常的亲切的“喵喵”声,“喵喵,喵喵……”声音不大,仿佛那只躲在绿化带里的猫,就在她眼前,已经向她靠近,伸手就可摸到,而又胆怯、犹疑地不敢靠近,所以,她的呼唤是温馨的、友好的、略带哄骗的。

我由慢跑变成了快走,在离她越来越近时,由快走变成了漫步。她还是屁股朝向窄窄的便道,而把脑袋几乎插进了绿化带里。这次我看清她的衣装了,没错,她确实穿一条长裙,抹茶绿色的,外罩一件白色的细毛线外套,看起来洋气而不花哨。

我站了会儿,其实不过两秒或三秒,便从路牙石上跨过,走到草坪上,凝视她饱满的屁股(因为最引人注目),轻咳一声后,说:“猫咪丢了吗?”

她身体静止了。她一定是听到我的声音了。静止,是在思考要不要搭理我吗?也是两秒或三秒的样子,她直起了腰,掠一下短发,掠发的手还停在耳朵和肩的中间。她没有立即转身,继续背对着我。她身上被枝叶打碎的灯影所笼罩。由于她处在两盏路灯的交汇处,加上地灯射出的橘黄色的光,还有远处写字楼门厅里的那盏白炽灯,三种不同的光束,从不同的距离洒落到她身上,使她身上的各种暗影特别支离破碎,丰满的人体也变得魔幻起来,像极了一件艺术品。她侧了侧身,并未转过身来,说:“是呀,猫丢了……你怎么知道?”

她的反问有点莫名其妙,嘴里不停地发出唤猫声,当我没听见?

“我听到你在唤猫——是你家的猫咪吗?”

她没再说话,而是转过身来。

当她的面目正面出现时,吓了我一大跳,她瞬间变成了一只大猫。她当然不是猫了。她不过是生了一张猫脸而已。她脸是圆的,眼睛是圆的,嘴是圆的,更搞笑的是,猫鼻子特征更为明显,加上枝叶割碎的光影投射到脸上,像极了猫的胡须,如果不是事先确定她是一个身材适中、略微丰盈的女人,我一定会把她误认为猫精。我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差点闪了老腰。还好,我不过是腿一软,恢复了常态,我不知道我在灯光、夜色和暗影的作用下会是什么样子,也会吓她一跳吗?没错,她正满脸惊悚地盯着我,眼睛里有两道冷冷的光。我很快适应了她的猫脸的神态,向她报以友好(实质是讨好中带有抱歉的意思)的一笑。

“猫咪?谁是猫咪?”她口气和她表情一样的生硬、冷漠,同时,一张猫脸也渐渐进化成了人脸。

我感觉到她话里的不友好,对我的搭讪心怀敌意。既然这样,我便不再想搭理她了。我后退一步,退回到路上。在这个过程中,我继续微笑着,还略略地点一下头,算我对她表示的歉意吧。如果她这时候转变态度,我甚至可以继续和她说点什么,就是帮她找猫,也是有可能的。但她的目光始终是拒绝的、厌烦的,我便摆开架势,继续跑步了。

隔天,在相同的时间,我再次跑上“非中心”的便道,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会不会再遇上那个长相酷似猫的寻猫女人?她那么小心,那么戒备,那么有敌意。她可能是太爱猫了,也可能和猫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太久了,不然何以连长相都像猫呢?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吗?她转过身、呈现出脸部神态的时候,感觉她就是猫咪,高冷的猫咪。她的猫找到了吗?她有没有找到或继续在寻找猫咪?这和我又有何干呢?好吧,不想她了,她就是在原来的地点出现了,我也不会再搭理她了。而有可能,她不会在了。昨天我夜跑的最后一圈,在途经她唤猫的路段时,她就不在了——有可能被我吓着了,也有可能没有找到猫而泄气了——我停下来,观察了那一带的地形,发现她寻猫的地方,正巧是两个树种(绿化带)的交接处,即红花继木和小叶黄杨的连接段,道旁还有一棵较大的悬铃木,我们通常叫它梧桐,或法桐。我在梧桐树下站了站,想想那道缝隙里,可能有过一只出没的猫,又继续跑下去了。

果然如我所料,她不在梧桐树下,这是显而易见的——你总不能期望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某地干同样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吧?可是,既然不相干,在发现她不在现场时,为什么突然释然中又略有遗憾呢?为什么又仿佛一件事情没有得到完美的解决呢?可见整个一天,我都在惦记着她,在那样一个时间段里,在那样一个夜风送爽、花香四溢的灯影里,一个怪异、诡谲且算不上漂亮的女人,在为她的一只猫而苦恼、纠结,一定有着某种特别的原因。但当我再次从梧桐树下跑过,并张望一眼两种绿叶乔木的交接处时,好奇心再次萌发,何不过去看看?虽然昨天的现场不可复制,虽然也许并无可看之处,我还是禁不住刹了车,启动倒挡,踮着脚后跟,向后快速退了几步,观察了一下。确实,那儿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猫。没有就没有了,鬼使神差地,我又继续向那里走了走,从红花继木和小叶黄杨的交会处,也就是昨夜唤猫女孩弯腰站立的地方(那儿有一条一拃宽的缝,如果侧身,可以走过去),向里望望——这不过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也许只是想看看女人要寻找的猫,会不会突然冒出来。我不是时常会发现猫有这样的行径嘛,它们会轻灵地出现在某个路段、拐角、树杈或造型各异的暗影里,从容地散步或停下来打量你几眼,很少有慌张地跑过的时候。但我知道,猫天生有种狡诈和刁蛮的习性,智商超高,诡谲怪异;和主人在一起时,会装出温顺、可爱的一面,而本性中的冷漠、刁钻是改变不了的;所以,我们目睹的猫,都是一种假象。昨天夜里,唤猫女没有找到它,今天它能出现吗?

“喵——喵——”我也唤它两声。

并没有猫来回应。

但,也没有让我失望,我看到猫用来吃饭的碗了,带深蓝色花纹的瓷碗,不是一只,是两只,一只里有少许的猫粮,另一只里是半碗清水。我瞬间明白了,那女孩是来投食的,投猫食。她应该是个动物保护者,对流浪猫有着特别的感情。她昨天对我的态度,可能是以为我要搞什么破坏,就是偷猎流浪猫也有可能。现在我不怪她了。我心情好极了。我看了看四周,虽然没有发现猫的踪迹,感觉它们就躲在某一处地方,不是一只,是好几只,在它们饿了或渴了的时候,就会如在家般出来享受美食。它们不再受饥渴的折磨,而是享受到被关爱的温暖。我的心情也温暖起来,真的如沐春风了,再次跑上被灯影割裂的便道时,有一种惬意和幸福的感觉,仿佛是我得到了关爱。我还在想,也许在商务区的别处,在许多个角落里,或观赏石后边,还有多处这样的猫粮投放点。这些流浪猫,如果不是行走在去享受美食的路上,就是在享受完美食往回走的路上,呵,那该是怎样的和谐世界啊。

就这样,我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当我跑第五圈时,无意间瞥一眼梧桐树下红花继木和小叶黄杨交汇处的豁口,惊讶地发现两只闪闪发亮的绿光在乔木丛里闪烁,虽然我已经跑过了七八步,还是想到了猫。没错,那应该是一双猫的眼睛,只有夜色中的猫眼,才会发出那样的光。是一只饥饿的猫吗?如果它是来就餐的,我退回去不是打扰它了吗?但我还是刹住车,轻抬轻放地向后退了几步——我想看看它。它有可能就是我刚才唤出来的,它熟悉我的声音,甚至以为是我给它投放的猫粮,对我会很友好。

“喵——”我冲着猫眼轻唤一声。

就在我弓腰曲背,以友好的姿势向它接近时,那双夜明珠般闪着绿光的猫眼突然从绿化带里飞蹿起来,一团巨大的张牙舞爪的黑影更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吓得飞了起来,脚下像装了弹簧一样向后飞去,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梧桐树上。在飞翔中,我看清隔着绿化带的,不是猫,是一个人。她的衣服仿佛是一件宽袍大褂,灰黑的色调上画着的图案,和灯光照射的凌乱的枝叶投影十分相似。看来她是经过精心化妆的。没错,她确实是个女人,而且可以断定她就是昨天晚上唤猫的女人,虽然她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还戴着一副特别的可以反光的墨镜,但那猫样的脸型不会改变。她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喂猫就喂猫,这里躲那里藏的,把自己装成一只猫。昨夜里是嘴巴里不停地叫唤,让人误以为在叫春呢,现在又是这样的画风,想打劫?

“对不起……”没想到我开口还是道歉了。

但我立即后悔向她道歉了。她应该向我道歉。她吓着我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立即走开,就这么看着我,像一尊恶神。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我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凶相,新鲜而真切,仿佛血腥味真实存在一般,和她现在的形状特别匹配。没错,真的有血腥味。

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玩。

我是带着慌乱和鄙夷之心,重新奔跑在“非中心”的便道上的。一边跑还一边想,什么玩意儿,真是自寻烦恼,跑你的步吧,别左顾右盼惹火烧身了。

那个穿白色跑鞋、扎马尾辫的瘦高女孩又迎面跑来了(她每次都是逆时针的,而我是顺时针),正好在南门内小广场的路灯下,那里有整个商务区最亮的一盏灯。可能是因为昨天也有相遇之缘吧,在擦肩而过时,我看到她似乎跟我微笑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跑过去了。我忍不住转头看看她,她跑姿很美,步态轻盈而潇洒。她就是个小清新,和那个作妖作怪的唤猫女人完全是不同的画风。是啊,要发现生活中的美,享受生活中的美,要避开没必要的烦恼。如果下一圈我们还能相遇,我也要回报她的一笑,即便她看不到我的微笑,也会感受到我笑的气息,友好的气息。不像那个唤猫女人,让人感受到的,只能是惊恐和一惊一乍。

如前所述,“非中心”的建筑都是不规则地分布在几个大块的区域里,区域和区域之间有弯弯曲曲的便道相连,楼与楼之间的花圃草坪里,也有更窄的小径互通。每幢楼都各有姿态,没有一幢相同的,有方的,有圆的,有菱形的,有三角形的,有长方形的,有平行四边形的,还有船形、靴形、球形和橄榄形,真是应有尽有。这些建筑的造型和分布,看似凌乱,实则取得是中国书法的技法,肥瘦得当,乱石铺街,隔行通气。我每天夜跑结束后,会随意地选取穿插在区域内的某一条便道,随心所欲地慢走,平静一下气息,放松一下肌肉。这些弯曲的便道上,路灯和地灯比我跑圈的路道上的路灯和地灯还要稀少,在灯影迷茫、暗香浮动的便道上放松因为奔跑所带来的疲惫,既轻松、惬意,又有点抒情。

正行走间,我就看到她了,那个逆时针跑步的马尾女孩。她在我的前方,正从一个弯道上走来。她的想法大约和我一样吧,每次夜跑结束,也会以散步的形式来放松身心。她身边的草坪和花圃里,迎春花还没有败,白玉兰在怒放,海棠花开了,桃花也开了,还有各种颜色的大朵牡丹,真是争奇斗艳,香气袭人。她对各种花儿的敏感肯定高过了我,她不是正一边走一边欣赏着路边的花圃吗?她可能是跑热了,把外套勒在腰上,看起来有点调皮和可爱,和奔跑时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情态。我还没有忘记她在跑圈时对我微微一笑,虽然我也曾把微笑传递给她,谁知道她有没有感受到呢?便想着要不要主动和她说点什么。她还没有看到我。我们相距只有几米了。我正酝酿情绪准备开口时,她突然惊叫一声,是那种过度惊吓而发出的凄惨的尖叫,随即凌乱而踉跄地狂奔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而我的胸怀并不能给她带来庇护和安全,仿佛地狱一般的存在,让她发出更加尖厉的叫唤,既短促,又战栗,声音还没有完全发出,又惊悚般地从我的怀里弹射出去,跳到一边。好在她迅速看到了我,认出了我时,“哇”地哭了。哭声同样的短促,只一声,或一声半,就惊魂未定地说:“你……你……你,啊,看到了吧?”

“啥?”

“那边,花圃里有……有鬼……”

我乐了,这个世界上哪有鬼?再说就算有鬼,鬼也不会让人看到的。人要是看到鬼,那就不是鬼了,或是真出鬼了。我安抚地跟她笑着说:“你看到啦?”

她“嗯嗯”着直点头,和我保持着一个身位的距离。

我便看向那边的花圃,想看看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鬼”。

她跟在我身后,还揪着我的衣服,说:“一个大黑影子,像个黑色的大塑料袋,向那条小道飘走了。”

我看到,隔着一截彩色塑料栅栏,错落着几丛牡丹花,牡丹花丛的后边,分布着五六株海棠,在海棠树中间,有一个地灯,灯光直射树后的建筑。半人高的栅栏把花圃围成一个“C”字形,开口那儿有一条幽暗的小道,延伸进两幢建筑之间的深处。这儿的景观并不繁复,花是花,树是树,影是影,栅栏是栅栏,怎么能藏得住鬼?她可能也看出我的疑惑了,说:“可能……可能在看牡丹……被我吓跑了,喽,顺着路……”

“谁?谁跑啦?”

“不知道呀……鬼啊……反正有个大怪影,跑进那黑里了。”

她说的“黑”,是两幢楼之间的一段狭长形花圃,那里没有地灯,中间有一条更窄的小径,只容一人通过。我向那里看去,在黑的远处,有一扇窗户,发着黄色的光,不算亮,或许是有百叶窗帘的遮蔽吧,果然显得颇有鬼气。

“那儿……”她又说。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松了口气。原来在地灯前方,在牡丹花丛之间,有两只蓝花瓷碗,一个碗里是一点猫粮,另一只碗里应该是水了。我恍然了,笑着告诉她,可能是志愿者或动物保护者在投放猫食。

“怪不得……我看到过猫,鬼精鬼精的,还被它吓过一次呢。”她说着,到处望了望,仿佛猫随时都会出来似的。她已经不像刚才紧张时那么紧张了,恐惧和怕意也消散了,但口气还是有点急促:“我最讨厌猫了!”

我也望了望,在四周,在极目所见的范围内,还有几幢建筑里有灯光,层数不定,一扇窗或两扇窗户里,灯光亮度不同,颜色也不同。这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看来,这些白天很忙碌的大公司,晚上也会有个别人在加班。我的目光又越过狭长形花圃,落到黑暗深远处的那扇窗户上。那里会有谁?是那个马尾女孩所说的“大怪影”吗?还是怪异的唤猫女人?她们或许就是同一个人呢。她会有几个猫粮投放点呢?那里是她的工作室?还是猫粮仓库?我要不要去看看?

“干吗?”马尾女孩感觉到我的心思了,有点疏远地退后一步,说,“我要回了,再见。”

她快速离去了,是小跑着离去的,折回到她来时的线路上。我不便跟着她一起走。我们虽然说了几句话,还没有熟到那个份上。再说了,她也没有让我陪她走一段的意思,在深夜的、相对陌生的商务区里,大家还是保持距离的好——如果我贸然跟着她,她会紧张的。但她在转过弯道时,再次惊叫一声。这是一声清晰而嘹亮的尖叫。我看到,一只大黑猫从她面前横穿了过去。她没有等我去救她,而是狂奔而去。

我踟躇了一会儿,没有向黑暗深处的灯影处走去。我也有点怕了。我看了看,马尾女孩跑去的方向,灯光亮度最大。好吧,我也向那个方向走吧。那应该是通往东门的方向,我以前似乎走过,前方有个较大的水池,呈葫芦状,在葫芦最细的地方,有一座仿古石拱桥,两边的台阶各有十五级。过了石桥,是一幢船形建筑。船形建筑的后边是一片桃花园。我喜欢桃花,喜欢桃花那一树一树的灿烂和整棵树的红。夜色中的桃花,也必有可看之处呢。

然而,我迷路了,前方并没有石桥和水池,也没有船形建筑和桃花园。在发觉我迷路的瞬间,我想到马尾女孩所说的“大怪影”。莫非她就是大怪影?她当然不是大怪影了。我自我安慰着,知道迷路并不可怕,只要顺着某条路,一直走,总会走到我跑圈的道上。我想尽快走到跑道上,找到我平时进出的、唯一在晚上开放的东门。

在一幢圆柱体写字楼的低层,在一处亮着灯光的窗户前,我被吸引住了。我看到窗户里有一个人在工作。我站在小径上,隔着三四米远的花圃,继续观察着房间。这是一间宽大的厅,装潢极其简约,白的墙,除了一张较大的工作台,余下的都是白墙了,没有其他摆设。但也不尽然,稍微换一个角度看,可以看到墙角处,长长的衣架上,陈列着一排衣服,似乎全是女装,又全是单色,白的、黑的,还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全了。而在工作台上工作的女人,也穿一件亚麻长衣(分不清是裙装还是风衣),在衣服的领口处,也就是左胸,开着一朵玉兰花。她所做的工作,也是在衣服上画花。工作台上,平摊开一件鱼肚白色的女装,她很专注,正屏息敛气,拿一支油画笔,在画桃花(也许是梅花),一枝桃花。她很美艳,很干净,很丰润,皮肤也白,脸是鹅蛋脸,鼻子稍微肥大,但不难看。她画得不快,手里端着一个颜料盒,嘴里还噙着一支画笔。我知道了,那排衣服为什么都是单色了,她要在上面作画。她是个服装设计师吗?或是在做手绘服装?我似乎听我们办公室的女孩们议论过,有人专门在网上卖这种手绘服装,贵得要死!

我一直看到她把一枝桃花画完了,才想着夜色已深,该回了。就在我欲离开的时候,看到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我心里微微一动,就在一个小时前,我还看过这顶帽子,它戴在那个唤猫女人的头上。没错,正是这顶帽子。在工作台的一端,有一个白色柳条筐,筐里同样塞满了衣服。棒球帽就搁在衣服的上方。她莫非就是那个猫粮投放者?从筐里露出的衣服一角可以判断,正是她穿过的夜行服。没错,一定是她了,怪不得初一见到她时,有种面熟感。

因为工作原因,我被调到位于东三环长虹桥边上通广大厦的公司分部工作了一段时间,临时住在团结湖社区的一个公寓里,我的夜跑,就转到团结湖公园了。到了十月末,才回到原驻地,继续到“非中心”坚持我的夜跑。

我几乎记不清四月中上旬的那几次奇遇了。老实说,那也算不上奇遇。和生活中许多意想不到的怪事相比,夜跑中遇到一个唤猫女人(猫食投放者)真的不算什么稀奇事,就算她是手绘服装设计者,那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但我在夜跑时,还是有所期待的,期待能再次遇到那个扎着马尾辫的瘦高女孩,或者遇到一只猫、几只猫都可以,就像以前一样,那是一种亲切的记忆。春天时,猫很多。现在是深秋季节了,猫应该更多了吧?或许还有新的繁殖。有了动物保护主义者的投食,它们应该生活得很好。对,那个女人,怎么样了呢?她那间大工作室还在吗?跑几圈以后,可以去找找看啊。我想,说不定,会在中途见到她在喂猫呢,也或许有新的奇遇呢。

中途没有见到喂猫女人,也没有看到猫的踪影,更没见到别人在喂猫,就连那个扎马尾巴辫的女孩也没有再度出现,甚至,整个“非中心”的跑道上,只有我一个人在夜跑。深秋的夜色,和春天还是不太一样的,落叶开始零落,风中有点凉意,有一种不知名的夜虫抖擞精神在顽强地鸣叫,似乎声音一停,生命就会结束一样。

现在,只有夜虫的鸣叫声或远或近地陪伴着我了。

我没有完成既定的跑圈计划。

你知道,我通常都是跑五圈或六圈的。今天只跑了三圈,小腿就沉重了,意识里就不想再跑了。我决定去找找那个工作室,看看那个曾经在衣服上聚精会神画画的女人在干什么。半年了,她还在干这个工作吗?

没费多少周折,我就找到了那幢圆柱体写字楼。

楼底大厅的灯果然还亮着。我在我上次站立的地方向里看去,发现这里正在举行一场艺术展。有一些人在观看展览。人不多,可以一眼数清人数,五人,只有五人。两个年轻女孩为一组,一对情侣为一组,还有一个落单的女孩。粉白的墙上稀落地挂着几件艺术品。正对着我的这一面墙上,只有六七幅,画幅虽不大,我依然惊讶地发现,这是一场以猫为主题的艺术展。每幅画上都是一只猫的头像,或者说是猫脸。没错,都是猫脸!可能是画艺太精湛了吧,猫脸非常逼真,甚至有一种立体感,要从墙上跳下来一般。这是什么效果?是灯光和画面互动的作用吗?这倒挺有意思了。我心里充满期待地绕过去,找到了展厅的正门,上面果然有小小的霓虹灯组成的几个字:现代艺术展。

展厅很安静。我推门进去时,正对着门的,是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工作台,它被移到过厅里了。正在作画的也正是我上次见到的给衣服画桃花的女人,再往前说,就是酷似那个唤猫女人,或者她就是吧——半年多了,她似乎没有一点变化,化浓妆,着长衣,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岁到四十岁都有可能。她看到来客,似看非看地逮我一眼,若无其事地继续作画了。奇怪的是,她还是在衣服上画画。那排衣架上的衣服,就在她身后,上面挂着价目牌,低的两三千元,贵的一万多。有一个穿着很艺术的女孩在挑选。艺术女孩把一件画着白荷的红裙子,拿在身上比画着。我听到唤猫女人在说话,她说你的气质适合这一件。她是背对着艺术女孩的,怎么知道她在比画衣服?她声音轻柔、温婉,很好听,和当初唤猫的声音判若两人。我瞬间得出的判断是,这个艺术工作室,是以艺术展出为媒介,实际是以卖手绘服装为主的商业场所。我没有在她的工作区多作停留,就向展厅那边走去了。

里边是真正的展厅,才觉得这儿的实际面积,比从窗外看到的要大得多(可能是角度问题)。观看展览的也不只五个人,还有两个人在看一个喜鹊窝。这个喜鹊窝的特别之处是,它不是垒砌在树上,而是垒砌在地上,是一个真实的喜鹊窝,一看就不是人工仿造的那种。这也是艺术品吗?一定是了,房顶打下的一圈光,笼罩着喜鹊窝。我朝喜鹊窝里张望,看到窝里有一只小奶猫正在睡觉,那可爱的睡姿让人忍俊不禁。这有什么寓意吗?我想了想,没想明白。墙上的画,除了我在窗外看到的几幅,另三面墙上也分布着几幅,一样大小的白色画框里,嵌着白色的卡纸,阶梯形的三层卡纸,中间就是画——猫脸,全是猫脸。我一幅幅地欣赏,应该说验证了我之前的判断,画家的绘画水平真的很高,猫脸可以以假乱真,色彩运用精准,像极了真实的猫的脸,而且每幅猫脸的花色都不一样。让我感到奇怪的是,除了猫的毛发有差异,它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慌、恐怖而绝望,特别是那一双双眼睛,仿佛受到某种惊吓。为什么都是一样的表情呢?我看一眼别在画上的小纸牌,上面写着画的名称:《看》,另一幅也叫《看》,每一幅都叫《看》,从“之一”,一直续到“之十八”。更为有趣的是,“之十八”不是猫脸,而是一张像极了猫脸的女人脸。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幅画的模特是谁了。没错,你也猜到了,她就是过厅里画画的女人——这一幅也叫《看》。明明画的是猫(人)的脸部,却命名为看。她下手也够狠的,把自己的一双眼睛画成了猫眼。那双猫眼比真实的猫眼还像猫眼。真的,太逼真了,她看到了什么才如此惊恐?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画作并非单纯的画,实际上是一种综合艺术品,可以称之为装置艺术,因为猫的眼睛不是画上去的,是装置上去的……

每一幅画的猫眼都是装置上去的吗?我又回头看一遍。没错,都是。不得不承认,这些艺术品的制作太精妙了,逼真的画工,加上真实的猫眼……真实的猫眼……

我心里突然抽搐般地战栗一下,一股寒气油然而生,天啦!我想起了什么,情不自禁地仰起脸。反着光的天花板上,我看到一双眼睛。那是我的眼睛,还是猫的眼睛?我试图把心中的寒气吐出来,却倒吸了一口凉气,时光在我的脑海里迅速地倒流,深夜绿化带里那一声声怪异的猫叫声,伴随着一阵一阵的血腥味,再次从我的耳畔响起……

转眼到了来年春天,我继续在“非中心”的跑道上夜跑。

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在夜跑了,我有一个跑伴了。没错,她就是那个喜欢穿白色运动跑鞋的马尾女孩,她叫什么名字我暂时还不知道,但我想我马上就会知道了。我们这次邂逅,应该会产生实际的意义了。我们步履轻快、节奏分明,肩并着肩,向前方跑去。几圈下来,我们一边微喘,一边不约而同地走在各种建筑之间的便道上。便道两旁有许多盛开的花,空气里洋溢着花香,女孩的身上也有好闻的气息。春风轻拂,夜色温柔,在一幢圆柱体建筑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建筑里黑灯瞎火,高大的玻璃窗上,反射着远处灯光照射而来的橘黄色光芒。女孩看着窗户,静静地伫立,我能想象出她那肃穆的神情和内心的波澜了。过了一会儿,我说:“多么漂亮的建筑,可惜空关太久了……你在这儿买过衣服?”

“是啊,挺漂亮的长衫,手绘的花卉,特精致,简直就是工艺品……”她声音很轻,“真没想到……她会那么做……会下得了手……那么多猫呢。我也真钦佩你,不是你在朋友圈公布那些画,还有你多次跟踪拍摄的照片,我们都被蒙蔽了。可是,难道你没有后悔?我不懂艺术,对她更不了解……她的画那么美,却浸润着那么多的血腥,什么样的功利又远离血腥和罪恶呢?被屠宰和被描绘的,居然是同一件物体……真是太可怕啦!”

她的话音刚落,一束黑色的影子从玻璃上飞蹿出来。女孩吓得一声尖叫,惊惶失措、无处可逃地一头扎进我的怀里,与此同时,花丛里响起一声猫叫。

我还没有消化她的话。她的话显然触动了我。更触动我的,是她的身体。我紧张的心跳能感应到她的心跳。两颗心跳即将统一到同一个节奏上时,她突然跳出了我的怀抱,跟我道了“再见”,就奔跑而去了。

2019年4月3日初稿完成于北京团结湖通广大厦

2019年8月29日定稿于北京像素荷边小筑

陈武 江苏东海人,曾在《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