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德法日先生对着那俯身做鞋的人说道。那苍白的头抬起一会,仿佛从远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日安。”
“你还忙着干活啊?”
沉默很久之后,那头又抬起一会,“是的,我还在干活。”他用深陷的眼睛瞧了瞧问话的人,又低下了头。
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听起来既可怕又可怜,身体虚弱也许是一方面,但更可能是由于长期与世隔绝,没有说话导致的。它是那么低沉,压抑,就像是地下发出来的声音。或者像是一个在荒野上彷徨,走得筋疲力尽,行将倒毙前的旅人,在最后的时刻怀念家人和朋友发出的声音。
他默默地做了几分钟后,那深陷的双眼又往上瞧。他那迟钝的、机械的感觉,意识到那位唯一的来客还没有走。
“我想,把窗开大一点,会亮一些,你受得了吗?”
鞋匠停下工作,茫然地瞧瞧自己身旁一边的地板,又瞧瞧另一边的地板,然后仰望着说话人:“你说什么?”
“亮一些,你受得了吗?”
“要是你开亮些,我只好忍受一下。”
德法日把那半扇打开的窗门开大了一些。一大片光线照进阁楼,照见了这个鞋匠。他的膝上放着一只未做好的鞋,脚下和凳子上散放着几件普通工具和各种各样的碎皮块。他的胡子花白,不是很长,剪得参差不齐。他那深陷的脸颊,衬托出一双大眼睛。他的身子枯瘦不堪,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由于长期没有直接接触阳光和空气,已经褪成羊皮纸一样的黄色,浑然一体,很难分清。
他举起一只手挡住阳光,那手的骨头似乎是透明的。他就这样坐着,两眼发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凭声音定位的习惯,总要先看看一边的地板,又看看另一边,才看他面前的那个人。
“你今天要做完这双鞋吗?”德法日问道,一边打手势,示意洛里先生过去。
“你说什么?”
“你打算今天就把这双鞋做完吗?”
“说不好。我也不知道。”这一问倒使他又想起鞋子,于是埋头又干起来。
洛里先生把那个女孩留在门边,自己悄声走了过去。他在德法日身边站了足足两分钟后,鞋匠才抬头往上看。他对看到另一个人影并不感到吃惊,一只铅灰色的手指,晃晃悠悠地晃到同样是铅灰色的唇边,随即又埋下了头。
“有位客人来看你,你瞧。”德法日说道。
“你说什么?”
“这儿有个客人。”
鞋匠抬起头,但手并没有离开活计。
“就是这位先生,他是内行人,鞋做得好不好,他一看就知道。你把做的那只鞋给他看看。拿着,先生。”
洛里先生接过鞋。
“告诉先生,这是什么鞋,谁做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鞋匠才答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跟这位先生说一说这是什么鞋。”
“这是年轻小姐穿的便鞋。现在流行这样的鞋。我以前没见过。我这里还有一个鞋样。”他瞧了那只鞋一眼,闪过一点得意的神色。
“这是谁做的?”
他没再做活计,只是拳着右手放在左手心里,又拳着左手放在右手心里,然后摸摸长胡子的下巴,就这样倒来倒去。他说话时常常陷入走神的状态。
“你问我的名字吗?”
“是这样。”
“北塔楼,一百零五号。”
“就这个名字?”
“北塔楼,一百零五号。”
他发出一种不像是叹气,也不像是呻吟的声音,然后又埋头干活。
“做鞋不是你的职业吧?”洛里先生说道。
他那双深陷的眼睛转向德法日,看看地板,又转向发问人。
“我的职业不是做鞋。不,我过去的职业不是做鞋。我,我在这儿自学的。我请求让我——”
他又走神了,两手又开始有规律地倒来倒去,他的眼睛游离在面前的两张脸之间。过了大约几分钟,他像是如梦方醒,接着又讲下去。
“我请求让我自学,过了很久,才获批准。从此我就做鞋了。”
当他伸手想要回那只鞋子时,洛里先生仍然直盯他的脸,说道:“马内特先生,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那只鞋掉到了地上,他坐着愣愣地看着发问的人。
“马内特先生,”洛里先生把手放到德法日的胳膊上,“这个人你也忘了吗?看看他。看看我。难道你一点也想不起过去的老银行职员、过去的仆人了吗,马内特先生?”
这个被关了多年的囚徒,目不转睛地一会看着洛里先生,一会看着德法日。这时,他的前额似乎露出一抹智慧之光,穿透罩住他的黑雾。但很快这光又暗淡消失了。那位年轻小姐此时已悄悄走到能看见他的地方,正站着瞧他。那张美丽年轻的脸上同样闪过一道光,仿佛是从他那儿移到了她身上。她举起手来,因怜悯和激动而发抖。
他瞧着他们俩时,眼神逐渐迷离蒙眬,就落到地板上,像先前那样,往他的周围看来看去,最后,长叹一声,又干起了活。
“你认出他了吗,先生?”德法日轻声问洛里先生。
“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的确看到了我过去很熟悉的脸。嘘!咱们往后退,别做声!”
年轻姑娘已经离开了墙边,走到他坐的板凳前。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响声,她就这么站着;他继续埋头干他的活。
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他拿起了刀,准备又埋头干活时,却瞥见了她的裙子。他抬起头,看到了她的脸。那两个旁观者正要走上前来,他们担心他会伤害她。她却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别动,她并不怕。
他露出惊恐的神色,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但没发出声来。大家在他急促、吃力的呼吸间歇,渐渐听到他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姑娘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边双手飞吻给他,随即又双手抱胸,仿佛搂着他一样。
“你不是看守的女儿吧?”
“不是。”
“你是谁?”
她怕泣不成声,便挨着他在板凳上坐了下来。他想躲开,但她扶住了他的胳膊。他一阵战栗,一边凝视着她,一边轻轻地放下了刀。
她刚才匆匆撩到一边的金色长发,此时又垂落到脖子上。他的手一点一点挪过去,拿起她的头发看。正看着,又长叹一声,低头做起了鞋。
她放开他的胳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对那手看了两三次,仿佛确认它的存在。他放下活计,把手伸到脖子上,取下一根已经发黑的细绳。绳上系着一块卷好的布。他把它放在膝上,小心地打开:里面不过是一两根金黄色的头发。这是多年前缠在他指头上扯下来的。
他又把她的头发拿在手上,仔细看着。“怎么可能?这是怎么回事?一样的头发。”
他的前额又出现专注的神情,他似乎也注意到她的前额也有这种神情。他把她转过身去,对着光亮,看着她。
“那天晚上我被叫走时,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后来,我被送到北塔楼,他们在我的袖子上发现了这个。‘你们把这两根头发留给我吧?这无法使我的身体逃离,但可以带我的灵魂出去。’这是我当时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动了很多次,才缓慢、连贯地说出那些话。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你?”
他突然转向她,用力地抓住她。两个旁观者吓了一跳,但她一动不动,只低声说:“好心的先生,恳求你们别动!”
“这是谁的声音?”他叫道。
他边叫边松开抓住她的手,撕扯起自己的头发。过了许久,仿佛一切又平息了,他把那小包叠起,准备放到怀里。他仍看着她,阴郁地摇摇头。
“不,不,不,你太年轻,太美丽。瞧瞧我这囚徒是什么样子。这不是她见过的手,这不是她见过的脸,这也不是她听过的声音。这不可能。她——还有他,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北塔楼漫长的时间之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他突然变得温和了。年轻姑娘跪在他面前,双手哀求似的放在他胸口上。
“啊,先生,以后你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我不知道他们那苦难的经历的原因。但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现在,我只求你为我祝福。啊,亲爱的,吻我,吻我!”
她那金光闪闪的头发和他一头凄凉的白发混在了一起。金发温暖并照亮了那白发。
“要是你听我的声音,跟你曾经听过的像音乐一样的声音,有些像,就为它哭吧,哭吧!要是你摸着我的头发,使你想起年轻时躺在你怀里的可爱的头,为它哭吧,哭吧!如果我向你表示不久我们就会有一个家,我会尽心尽力地孝敬你,照料你,而你想起那个早已破败的家,感到心力交悴,为它哭吧,哭吧!”
她更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像摇孩子似的在胸前摇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我最最亲爱的人,你的痛苦已经过去,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带你脱离苦海,我们要到英国,去过和平安宁的生活。要是我让你想到自己被毁了的一生,想到祖国法国对你的冷酷无情,那么为它哭吧,哭吧!如果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还活着的父亲,已经去世的母亲,要是你知道由于我那可怜的母亲的爱,对我隐瞒了他遭受的痛苦,因而我从来没有为他四处奔走,彻夜不眠,为此我必须向我尊敬的父亲下跪,乞求他宽恕,为它哭吧,哭吧!两位好心的先生,感谢上帝!我感到他那神圣的眼泪流到我脸上,他的抽泣撞击着我的心。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他倒在她的胳膊里,脸落在她的胸膛上。这一情景是如此感人,而这之前他所遭受的痛苦又是那样可怕,两位站着的先生都不禁双手掩面。
他起伏的胸膛和抖动的身子渐渐平息了,就像一切风暴之后的静谧,阁楼上寂然无声。他已经慢慢滑到地板上,陷入了昏迷;她也跟着他一起躺下,这样才能继续搂着他。
两位先生走过去,准备从地上扶起父女俩。洛里先生擤了好几次鼻子后,才向他们俯下身。
“要是能马上离开巴黎就好了,我们可以不用惊醒他,就能把他从这个门带出去——”她一边说,一边向洛里先生举起了手。
“可是你得考虑,他经得起长途跋涉吗?”洛里先生问道。
“我想即使长途跋涉,也比再留在这个可怕的城市好。”
“对,”德法日说道,“不管怎么样,马内特先生都最好离开法国。我去雇一辆马车,怎么样?”
洛里先生一听这话,马上恢复了条理:“嗯,这是正事。我得办事去。”
“那么,让我留在这儿吧!”马内特小姐恳求道,“你们不要担心,你们出去的时候把门锁上,我要照顾他。等你们回来,我们马上就走。”
天就要黑了,洛里先生和德法日不仅要雇马车,还有办理各种证件,就只好答应了。他们匆匆离开,分头办事去了。
暮色笼罩下来,女儿挨着父亲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守护着他。他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直到墙上的裂缝透进一丝光亮。洛里先生和德法日先生已经做好了旅行的一切准备,食物、衣物、马车、证件。
他们唤醒这位囚徒,把他扶起来。但没有人能从他茫然的脸上,看出他心里的隐秘。他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还记得他们跟他说的话吗?他知道自己已经重获自由了吗?
他们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显得异常困惑,他们就打消了说话的念头。有一会儿,他甚至双手抱头,出现从未有过的狂乱。不过,一听到他女儿说话,他就安静下来,转过身去听。
他们给他东西吃喝,他就吃喝;给他斗篷穿,他就穿,一副长期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样子。他女儿挽住他的胳膊时,他立马双手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们开始下楼,才没走几步,他就站住,凝视着屋顶和四周的墙壁。
“你记得这地方吗,父亲?你记得是从这儿上去吗?”
“你说什么?”可是还没有等她再问,他就喃喃地做了回答,仿佛她又问过了。
“记得吗?不,不记得。太久了。”
他们知道,他一点也不记得把他从监狱带到这座楼房的事了。只听他喃喃地说:“北塔楼,一百零五号。”他显然是把这儿当成了曾经的监狱。当他们走到院子时,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似乎在等待吊桥放下。但是他只看到一辆马车在街上等着,他放开女儿的手,又抱住头。
门口附近没有人,一片反常的寂静和荒凉。只有德法日太太靠在门柱上编织着,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这个囚徒上了车,但可怜巴巴地要他做鞋的工具和那双未做完的鞋。德法日太太说她去拿,然后很快拿了下来,递进车里。她回去靠在门柱上继续编织,似乎什么也没看见。
德法日坐上了驾驶座,便吩咐马车夫到关卡。马车夫一甩鞭子,他们就在微弱的过于摇晃的灯光下,咔哒咔哒地向前驶去。
到了城门处的路障警卫室,他们停了下来,要接受检查和询问。
“拿出证件来,过路的。”一个警察对着他们喊道。
“请看吧,警官。”德法日先生下车,一边说着,一边神情严肃地把那个警察带到了一边,“这些就是里边那位老先生的证件,这些证件是连同他一起交给我的,在——”他压低了声音。
警察跟德法日先生交谈过后,拿过提灯,递到马车里,他用不同寻常的目光看了看那满头白发的老先生,然后说:“好了,走吧!”
“再见!”德法日先生说着,便和马车走出那一簇摇曳不定的灯光。
夜空中闪烁着永恒的星光,而夜空之下的阴影既大又暗。在黎明来临之前的这段寒冷、不安的旅程中,夜的阴影再次笼罩了洛里先生。他坐在这个埋葬后又挖出来的人对面,捉摸着想知道,这个人丧失了的能力,又有哪些是可以恢复的。他的耳边又开始回旋起那个老问题。
“我想你是愿意活过来的吧?”
得到的仍然是同样的回答。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