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于莱一家
1.
父亲死后,家里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弟弟看到家中遭了变故,害怕待在家里,纷纷出外谋生了。洛陶夫进了丹奥陶伯父的铺子,并住在那里。恩斯德做过两三种行业的学徒,最后上了船,当了水手,只有到用钱的时候,他才会回家一次。
家里只剩下克里斯多夫和母亲两个人了,屋子因此显得太大,经济上的困难和父亲留下的债务,使他们不得不换一个更简陋、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房,租了其中的两三间。因为地处城中心,周围的环境非常嘈杂。但此时,克里斯多夫不得不听从理智,让自己受些委屈。屋主人是祖父的朋友,法院的老书记官于莱,跟他们一家都认识,这一点足以让路易莎打消顾虑,因为她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老屋实在太孤独了。
他们准备搬家了。在老屋的最后几天,克里斯多夫和路易莎深深地体会到了凄凉的味道。现在,可怜的路易莎只能靠回忆过日子了,她患了神经衰弱症,每天都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
有一天,克里斯多夫从外面回来,撞见母亲手里正拿着几块破布出神,她的膝盖上、脚下、面前的地板上堆着各种各样的旧物。
她看到克里斯多夫回来了,吓了一跳,勉强起身想收拾东西,但又跌坐回去,抽抽搭搭地小声哭了起来。
克里斯多夫握着她的手,低声呼唤她:“妈妈!妈妈!”
路易莎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眼泪不停地流:“你不会离开我吧?孩子!他们全把我丢下了,你不会也要离开我吧?要是你也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克里斯多夫看到母亲这副模样,他的心都快碎了:“好妈妈,我答应您,永远不离开您。我们永远住在一起。”
克里斯多夫从小看惯了母亲的坚强、隐忍,这一次她的精神崩溃让他非常担心、害怕。从那天起,他尽量花更多的时间陪母亲。工作完毕,他不再把自己关在房间,而是出来和母亲聊天,听她絮絮叨叨地讲从前的事。小时候,母亲的怀抱就是他的避难所,而现在,他就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
搬家的日子到了,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母子俩在老朋友的帮助下搬到了新居,在潮湿的房间里安顿了下来。
房东乌斯多斯·于莱是个矮小的驼背老头,心地很好,为人正直,从前跟克里斯多夫的祖父很谈得来。他的女婿伏尔奇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做事勤勉、为人谨慎,只是有些神经过敏。女儿阿玛利亚强壮、活泼,嗓门粗大,每天从早到晚都忙着家务,楼上楼下地干活,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她有两个孩子,男孩莱沃纳和女孩洛莎。莱沃纳脸长得漂亮而呆板,行为举止有些拘束,而洛莎,一头金发,一双蓝眼睛温和而亲切,要不是那个太大的鼻子显得面相蠢笨的话,她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房东一家平日里吵吵闹闹,忙成一团,这让克里斯多夫多少有些头疼。在这个家里,只有男孩子莱沃纳永远安安静静,他说话很得体,也很有分寸。克里斯多夫得知他要加入教会去当一名教士,对他特别好奇。
有一天晚饭后,克里斯多夫和莱沃纳一同散步。他问莱沃纳:“你是不是真的要去做教士?这对你来说是一种乐趣吗?”
莱沃纳愣了愣,回答说:“是啊,要不然为了什么呢?”
“你真幸福!”克里斯多夫叹了一口气,又问,“可是,完全放弃人生,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莱沃纳心平气和地回答:“有什么好可惜的?人生不是既悲惨又丑陋吗?”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啊。”克里斯多夫望着远处的夕阳说。
“是有些美妙的地方,但是极少。”
“极少的那些,对我来说还是有很多呢。那么,你真的不会被片刻的欢娱诱惑吗?难道你从来没动过心吗?”
“欢娱只是片刻的,而以后的时间却是永恒的,知道了这些,一个人还会犯傻去沉迷享乐吗?”
“你真的认为人死后的时间是永恒的?”克里斯多夫困惑地问。
“当然。”莱沃纳语气肯定地回答。
克里斯多夫便把自己心中的困惑都说了出来,他希望莱沃纳能拿出理性的证据,说服他信仰上帝,将他从人类的一切痛苦中解救出来。
然而莱沃纳只会照本宣科,将自己从学校中得来的知识,不加分析地一股脑地倒出来。克里斯多夫不赞同他的说法,可是他也不想再辩论了,温和地说:“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睛,那么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明道路。我们要祈祷,求上帝的恩宠,心里必须要有信仰。”
克里斯多夫苦闷到了极点,他心里非常疑惑:“为什么我没有信仰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的心里有些什么事情了呢?”从此,他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
2.
在于莱家里,克里斯多夫完全没有注意到的只有女孩儿洛莎。自从他来到这里,洛莎就开始有意接近他。可惜洛莎长得根本不好看,虽然克里斯多夫自己也绝对谈不上俊美,但是他对别人美貌的苛求,让他本能地对洛莎表现出冷漠的态度。
洛莎是个好姑娘,老老实实的,不虚荣,不卖弄风情。克里斯多夫的到来对她来说是一件大事,她精心装扮着自己家的屋子,尽可能地让克里斯多夫喜欢它们。至于她自己,倒从没想过要装扮装扮,因为在克里斯多夫搬来之前,她从没在意过自己的容貌。
可是就在克里斯多夫搬来的第二天,她破天荒的第一次仔细地照了镜子。突然之间发现自己长得丑,这简直就像晴天霹雳,但没过多久,她又自我安慰了一番,觉得自己的长相也许并没她想的那么糟糕。她的脑子里从来没动过爱情的念头,她所希望的也只不过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
然而没过多久,家里人几句莽撞的话又让她白白做了场美梦。
全家人都对克里斯多夫抱有好感,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对责任的看重让他们心生敬意。洛莎发现自己和克里斯多夫说话的时候,父母常常在旁边挤眉弄眼、交头接耳。起初她并没在意,直到后来有一天,她偶然听到外祖父和父亲的对话:“他们将来倒是出色的一对。”洛莎一下子全明白了,心里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可是,很快她就察觉到克里斯多夫对她的冷漠。但她并没有灰心,内心的梦想催促她开始采取行动。于是,她有意接近路易莎,帮她做很多细小的事情,听她讲克里斯多夫小时候的故事。
路易莎原本非常孤独,洛莎的陪伴让她倍觉温暖,她猜到了女孩的心事,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善良的姑娘,于是常常在克里斯多夫面前夸赞洛莎。
克里斯多夫发现母亲变得开朗了,他也被洛莎的热心所打动,慢慢地,他还从洛莎身上发现了更多意想不到的优点,于是对她产生了好感。洛莎觉察到了他态度的转变,以为自己大有希望,更加振奋、更加努力地去争取自己的爱情了。然而她并不知道,其实克里斯多夫对她只有敬重之心,在爱情的天平上,她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的。
克里斯多夫正被许多别的事困扰着,他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做什么事都不能集中精神。他不知道这便是诗人笔下所描写的青春的困惑,还以为是过度疲劳与季节更替造成的。就在他感觉困惑不解的这段日子里,他那童年时代的灵魂开始衰败憔悴,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新的、更年轻、更强壮的灵魂。一个崭新的他诞生了!
第二节 萨皮纳
1.
院子对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层住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寡妇和一个小女孩。寡妇叫萨皮纳·弗洛埃列克,也是于莱先生的房客。她租了临街的铺子,和靠着院子的两间屋子,旁边还带着一个小花园,跟于莱家只隔着一道铁丝网。
有时候,克里斯多夫透过自家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萨皮纳光着脚,拖着长长的睡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或者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镜子前面发呆;她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连窗帘都忘了放下来,即便发现了,也懒得走过去动一动手指头。
萨皮纳长得很像佛罗伦萨的少女,眉毛向上扬着,浓密的睫毛下面,灰色的眼睛懒洋洋地半眯着,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十分好看。平日里她并不讲究装扮,但是她身上却洋溢着的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和天真的娇媚,自有惹人怜爱的魔力。
在于莱和伏奇尔看来,她却是一个引起反感的对象,她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愤慨,无论是她的没精打采,还是她杂乱的屋子,抑或是她永远的微笑、懒散的脾性。而最糟糕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那么讨人喜欢,这是伏奇尔太太所不能原谅的。
克里斯多夫渐渐地被这个年轻貌美的邻居吸引,他很愿意接近她。
天气很热的时候,吃过晚饭,大家都喜欢到院子外乘凉。克里斯多夫一有空闲就会陪着母亲出来说说话。他们往往会在院门口坐到很晚,享受新鲜的空气和清凉的微风。
偶然一次,他们照例在门口闲坐着,萨皮纳也走出了院门,坐在他们不远处。快十点的时候,路易莎回去睡觉了,只留下克里斯多夫和萨皮纳坐在街边,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有说话,各自陷入到自己的幻想当中。直到教堂大钟敲出十一点,他们才惊醒过来,临别的时候,也只是互相点头致意了一下。
路易莎因为感冒,整整一个星期,不得不待在屋子里,外边只剩下克里斯多夫和萨皮纳两个人。这一次,他们都有些害怕,空气里流淌着尴尬的气息。还好萨皮纳的女儿在场,总算给他们俩解了围。他们一边瞧着孩子一边交流几句无聊的话,当克里斯多夫想把谈话继续下去时,却又找不出多少话来。萨皮纳也是如此。克里斯多夫对萨皮纳说:“今天晚上天气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热得简直透不过气来。”
“是的,闷得很。”
对话进行不下去了,到了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萨皮纳进了屋,不再出来了。
原本克里斯多夫担心萨皮纳会躲着他,不再跟他单独在一起,没想到,第二天她又跟他搭讪了,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有交谈多久,就很有默契地沉默了。沉默是甜美的,当黑夜恢复了它的宁静,心灵就沉浸到梦幻中去了。大钟敲到十一点的时候,两个人笑了笑,分了手。
又一个晚上,他们坐在一起,守着他们心爱的静默,隔了半天才会说上一言半语。原来他们都想着同样的事:勉强自己没话找话说,简直就是活受罪。
他们同时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萨皮纳说,“真叫人头疼!”
“她自己可从来不头疼!”克里斯多夫装作痛心的样子。
萨皮纳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听着他说的话,笑出了声音。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交谈着。对克里斯多夫来说,这是种美妙的感觉,跟萨皮纳谈话,让他心里很平静,很安定,一点儿都不慌乱。
这些夜里,他比平时睡得好很多。
洛莎不久就发觉了周围的情形,因为还不知道什么叫嫉妒,她并不胡乱猜疑。这些天来,她一直伤心地忍受着克里斯多夫的冷漠,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可能会爱上别人。
洛莎开始紧盯克里斯多夫,到了晚上,她就加入到他和萨皮纳的聚会中,这让萨皮纳和克里斯多夫都觉得很不自在。她不停地说话,尖利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克里斯多夫气得直打哆嗦,扭过脸来不理她。萨皮纳在一旁冷眼看着,稍坐一会儿就进屋了。连续三天之后,晚上的聚会就只剩下洛莎一个人了。除了克里斯多夫的憎恨,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对于克里斯多夫来说,和萨皮纳短短的聚会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这样被洛莎给剥夺了。而萨皮纳早就猜到了洛莎的心事,她像所有漂亮女人一样,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动了爱情,但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于是就冷眼看着这个微不足道的情敌笨拙地白费力气。
伏尔奇太太和老于莱一样,很快就注意到克里斯多夫和邻家少妇的谈话,他们不难猜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他们想把洛莎嫁给克里斯多夫的如意算盘受到了威胁;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克里斯多夫对他们的侮辱。于是阿玛利亚三番五次地在克里斯多夫面前表现出对萨皮纳的轻蔑,只是克里斯多夫都置若罔闻,依旧和萨皮纳亲近。
不久,有人邀请克里斯多夫到科隆与杜赛尔多夫这两个地方举行几次演奏会,他马上接受了。快要出发的时候,他打算向萨皮纳告别。
动身的前一天,萨皮纳坐在花园里晒太阳。克里斯多夫回到家中,看到了她,走过去向她问好:“你好吗?”
她微微抿了抿嘴,没有回答。两个人静静地望着对方,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非常快乐。
终于,克里斯多夫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明天要走了,去外地开演奏会,大概要两三个星期。”
萨皮纳大吃一惊:“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失魂落魄了。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克里斯多夫不太明白这句话,不过是两三个星期罢了,回来就又能见面了。
“克里斯多夫!……”她突然挺直身子,叫了一声,音调很是哀伤,似乎在说,“待在家里吧!别走啊!”
克里斯多夫握着萨皮纳的手,望着她。此时,只要萨皮纳一句话,他就决意不走了,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萨皮纳正要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皮纳挣脱了克里斯多夫的手,回到了屋子里。她回望了克里斯多夫一眼,消失不见了。
克里斯多夫预备晚上再见萨皮纳一次,可是伏奇尔一家和母亲围着他,行装也没有打点好,他竟然抽不出身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动身出发了,走到萨皮纳的门口,他忍不住想去敲她的窗子,可他又下意识地觉得这是一个短时间和她增进感情的机会。就这样,他没有再和萨皮纳道别,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2.
在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这段日子里,克里斯多夫从来没有想过萨皮纳,直到上了回程的车厢,他方才想起她。此时的思念竟变成了一种悲怆的苦闷,克里斯多夫在心里呼喊:“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一个小时之内就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时正是早上六点半。他奔上楼,推开窗子,看到了早起的洛莎在扫地,他轻声叫她。洛莎一看是克里斯多夫回来了,马上又惊又喜,可很快又沉下脸来。克里斯多夫以为洛莎还在生他的气,便问道:“怎么啦,洛莎?还在跟我怄气吗?”
她拼命摇头,表示否认,几次欲言又止,突然之间猛地一把抓住克里斯多夫的胳膊,说:“克里斯多夫……你闯了大祸呀……”
她指着对面萨皮纳的屋子哭着说:“她死了。”
克里斯多夫什么都看不见了,差点儿跌倒,剧烈的痛苦向他袭来,他扑到桌上号啕大哭起来。洛莎也陪着他一起哭。
过了一会儿,克里斯多夫止住了哭声,喃喃地问:“可是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天晚上,她得了流行性感冒,一病不起,越来越严重……”
克里斯多夫十分悲痛,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现: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突然被洛莎岔开了。他恨洛莎。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洛莎时常来探望克里斯多夫,尽可能地安慰他。
萨皮纳的哥哥来了,他把萨皮纳的东西带回乡下。克里斯多夫看着萨皮纳的整个屋子都空了,扑倒在地上,一滴眼泪都没流,全身冰冷得像个死人一样。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克里斯多夫躺着不动,接着有人进来了,原来是洛莎。克里斯多夫因为自己狼狈的样子被人看见了,怒气冲冲地朝她嚷道:“你来干什么?”
洛莎怯生生地说:“对不起……克里斯多夫……我跟萨皮纳的哥哥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她向克里斯多夫伸出手来,原来是一面装在手袋里的小银镜,这是萨皮纳生前常花上几个小时照着的镜子。克里斯多夫马上抓了过来,同时也抓住了洛莎的手。
他被洛莎的好心感动了,也因为自己对她的不公平感到愧疚。他向洛莎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对不起,我对你那么不公平,对不起,如果我不爱你……对不起,我也许永远都不能爱你……”她知道他亲吻的并不是她,她也哭了,两个人就这样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泣。
过了些时候,克里斯多夫低声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洛莎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把人们安顿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又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要分离。
克里斯多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待在家里,他不能看到萨皮纳故居那扇没有窗帘的窗和空无一人的屋子。
不久,于莱就把那间空屋子重新租了出去,那些陌生的新面孔很快就把萨皮纳最后的一点儿痕迹也抹去了。
克里斯多夫在心底里思念着萨皮纳,可萨皮纳慢慢地在他的思想中隐去,好像水在手里漏掉一样。为了纪念故去的爱人,克里斯多夫作了些曲子,题赠给萨皮纳。
青春的生命活力让克里斯多夫再次振奋起来,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疑是猛烈的鞭挞,萨皮纳的死把克里斯多夫求生的意志刺激得更强烈了。
在克里斯多夫心灵深处有一个隐秘的地方,牢牢地保存着萨皮纳的影子。她不会被生命的狂流冲走,只是在克里斯多夫的心底沉沉地睡着。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这墓穴早晚有一天还会重新打开。
第三节 阿达
1.
多雨的夏季之后,晴朗的秋天到来了。各种色彩的果实挂在果园的枝头上熠熠生辉。
一个周日的下午,克里斯多夫遇到了一个身材高大、头发金黄的姑娘,她的名字叫阿达,是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
阿达是一个健康、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女子,虽然并不是那么漂亮,但拥有着朝气蓬勃的魅力。大大咧咧的性格和不加掩饰的奔放让她很快赢得了克里斯多夫的好感。没有太多的顾虑,克里斯多夫便陷入了与阿达的热恋之中。
可除却青春给她带来的种种美好,阿达有着很多的缺点。她不聪明却又固执己见,虚荣心甚高,又只关心吃喝玩乐。她的缺点之中,克里斯多夫最不能忍受的便是她的不真诚。虽然如此,他们毕竟相爱着,一心一意地相爱着。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为基础,但是他们的爱并没有因此而减少丝毫的真实性。他们的爱是青春时期美妙的爱,是天真的,单纯而热烈的爱。
克里斯多夫看着阿达就觉得心醉,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他们的爱情引来了别人的非议,然而这却促使克里斯多夫和阿达变得更加亲密。
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们就全都知道了。阿达并不想隐瞒这段姻缘,相反,她要把征服男人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里斯多夫原想谨慎一点,但觉得被大家盯着很不自在,他不愿意躲躲闪闪,便干脆与阿达公然出双入对了。
镇上的人们对克里斯多夫与阿达的关系议论纷纷,爵府指责他的行为有失体统,于是他丢掉了一部分上课的差事,而在其余的人家里教课的时候,各家的母亲们都用猜疑的眼神在一旁监视着,好像他要抢走她们心爱的小母鸡一样。
对他最为生气的是于莱老人和伏奇尔一家。他们对克里斯多夫的丑行深恶痛绝。克里斯多夫和洛莎姻缘的不成功让他们断定,克里斯多夫的恶劣行径不单单是为自己寻欢作乐,并且是有心伤害他们。他们就此认定克里斯多夫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看见他掉头就走。克里斯多夫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看他,他只关心洛莎的态度。
洛莎对他的批判远比她的父母来得更严厉。在洛莎心里,克里斯多夫是她的偶像,先前他与萨皮纳的关系已经让她对偶像的幻想消失了一部分,而如今,克里斯多夫这么快就忘记萨皮纳,和阿达在一起,更是让这尊偶像轰然倒塌。他的一颗心里怎么可以同时容下两个人呢?洛莎接受不了克里斯多夫对爱情的不纯洁,她永远不能原谅他的自暴自弃。
洛莎的这种态度曾经让克里斯多夫有所自责,但最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烦恼了。原本路易莎是一个柔顺而颓丧的女人,但房东一家对她性格的改造,也让她染上了批判一切的习惯。路易莎并不敢埋怨克里斯多夫,可来自伏尔奇太太的压力让她心烦意乱,她甚至为此偷偷掉眼泪。克里斯多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知道母亲的这些烦恼绝不是从她心里来的,至于从哪里来的,他完全明白。
克里斯多夫心中的怨气越积越多。终于有一天,他看着母亲落泪却又不肯说出原因的样子,心里恼怒至极。他闯入伏尔奇太太家中,质问她到底对母亲说了些什么,把她弄成这副模样。结果,伏尔奇太太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大家都被他们的争吵招了过来。老于莱声色俱厉地赶克里斯多夫出去,让他以后不必再上门。克里斯多夫毫不相让,回答说他当然要走,将来也不会再踏进他家门半步。两家人的关系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走向恶化,最后克里斯多夫不得不带着母亲离开老于莱家,寻找新的住处。
就在克里斯多夫捍卫他爱情的时候,阿达开始厌倦了她和克里斯多夫的这段感情。这段感情带来的乐趣已经被她的虚荣心全部榨干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那就是把爱情毁灭。于是,她不断地折磨克里斯多夫,最终让克里斯多夫对她恨得咬牙切齿。克里斯多夫决意摆脱这段感情的羁绊,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阿达。
2.
克里斯多夫摆脱了阿达,却还没有摆脱他自己,这场感情带来的后遗症使他走向自我放逐,他开始堕落,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
这些人当中有个叫弗列特曼的,跟他一样是音乐家。这个人是管风琴师,演奏技术还可以,就是懒得不可救药。克里斯多夫觉得和弗列特曼聊天是一种排遣,可是日子久了,他也清醒地看到,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会和弗列特曼变成同一种人,颓废、堕落、不求上进。可惜这种自省非但没能把克里斯多夫从歧路中拯救出来,还让克里斯多夫陷入了来自父亲的恶习——酗酒中去了。
母亲路易莎看着克里斯多夫这副模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祈祷着。
一天,克里斯多夫从酒店出来,远远望见了舅舅高脱弗烈特。他兴高采烈,远远地叫住了舅舅。
高脱弗烈特瞅了他好久,才慢吞吞地说:“你好,曼希沃。”
克里斯多夫哈哈大笑,以为舅舅人老了,不以为然。
他和舅舅肩并肩一同回家,一路上他指手画脚,可舅舅只是咳了几下,并不作声。克里斯多夫问他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克里斯多夫这次认真了起来:“您怎么管我叫曼希沃,我明明是克里斯多夫啊,难道您忘了?”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双眼瞧了他几下,摇摇头,冷冷地说:“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里斯多夫呆住了,舅舅依旧往前走着,他跟在后面,不声不响。他的酒醒了。在经过一家咖啡店时,克里斯多夫停了下来,走到一面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了一张他死去的父亲的脸,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
他整夜地反省,彻底做了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恶习与本能,觉得不胜厌烦。他回忆起自己在父亲遗骸旁守灵的情景,想到当时许的愿,又仔细地审视了自己的生活,发觉每一件事都违背了当初的誓言。他变成了他不愿意变成的样子,这便是他一年来生活的总账。
他一夜都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
他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到他憔悴的脸庞,向他亲热地笑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
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你愿意进去一下吗?”
克里斯多夫已经一年没来这里了,他和舅舅跪在父亲墓前祈祷,愿他长眠。
走出了公墓。克里斯多夫再也忍不住了,他哭了出来:“啊,舅舅!我多么痛苦啊!”
他向舅舅诉说了他的无能,他的懦怯,他违背了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我甚至连守住原位都办不到!我退步了……”
他们正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冈,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地说:“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志愿和生活根本就是两码事。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自己做主了。”
克里斯多夫无可奈何地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还没做到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你得对新来的日子抱着虔诚的心。不要用暴力去挤压人生,对每一天都抱有虔诚的态度。一个人不要有太多的奢望,不要为做不到的事情感到悲伤,应当做他能做的事,并且要竭尽所能。”舅舅指着绚烂而又寒冷的天边出现的朝阳说道。
“噢!那不是太少了吗?”克里斯多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亲热地笑了:“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有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一些傻事。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英雄,可是依我看,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可做不到这一点。”
“啊,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地笑了起来:“真的吗?那么,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家,要不然他们根本就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山冈上,很亲热地互相拥抱了一下。舅舅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克里斯多夫若有所思地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叨着他说的那句话:“竭尽所能。”
他笑着想:“对,能做到竭尽所能也不错。”
他回头往城中走去,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作响。冬天凛冽的寒风,把山上赤裸的枯枝吹得瑟瑟发抖。阳光下,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好像非常快乐。克里斯多夫的内心也一样。他想:“我也会醒过来的。”
饱含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呼啸……
“吹把,吹吧!随你把我怎么办!把我带走吧!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