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阿达拉·勒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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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阿达拉(2)

——走到第十七天,当蜉蝣从水里游出来时,我们进入了阿拉许亚大草原。草原四周层峦叠嶂,群山上的森林里枫香树、柠檬树、玉兰树和绿色的橡树像梯田一样一层高过一层直抵云霄。首领叫了一声说到了,队伍便在山脚下扎下营。他们把我留在不远处一口天然井旁,这种天然井在佛罗里达颇有名气。我被绑在一棵树上,一个武士很不耐烦地看守着我,没等多久,阿达拉便出现在泉水边的枫树下。“猎人,”她对那位穆斯科古奇武士说,“假如你想去打一头麃子的话,我来替你看守俘虏。”那个武士听了酋长女儿的话便高兴地跳了起来。他一下子从山上冲了下去,直向大平原奔去。

——人的心思真是很矛盾!我曾非常渴望对我所爱的人——我心中的太阳——诉说我心里的秘密,可现在却感到局促万分,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我想当时我情愿被扔给泉水潭里的鳄鱼,也不愿单独同阿达拉在一起。荒原之女和俘虏一样尴尬。我们谁也不说一句话,爱情的神灵剥夺了我们说话的能力。最后还是阿达拉做了努力,她说:“武士,你被绑得很松,很容易就能逃脱的。”听到她的话,勇气又回到我身上,我答道:“被绑得很松?啊,女人!”我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阿达拉犹豫了一会儿说:“快逃命去吧!”说着她便把我从树上解了下来。我一把抓住绳子,把它交到这位外族女子手里,用劲使她漂亮的手指抓紧绑我的绳索。“抓住绳子!抓住绳子!”我喊道。“你疯了,”阿达拉激动地说,“不幸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你将被烧死?你要干什么?你想过没有,我是让人害怕的酋长的女儿?”我含着泪反驳道:“不久前,我也穿着河狸皮衣被一个母亲抱在怀里。我父亲也有漂亮的住房,他的麃子在千百条激流边饮水。可现在我成了没有家园的流浪汉。我不存在以后,没有一个朋友会在我的尸身上放一把草让它免受苍蝇侵扰。谁也不会对一个不幸的外族人的尸体感兴趣。”

——我的这些话博得了阿达拉的同情,她的眼泪流进了泉水潭。“啊,”我激动地继续道,“要是你的心思和我的一样该多好!荒原之门不是敞开着吗?森林中难道没有我们的藏身之地?难道生长在草棚里的孩子还需要那么多东西才能获得幸福吗?啊,比丈夫第一次梦见的女子还要漂亮的姑娘!啊,大胆地跟我走吧!”这就是我在当时说的话。阿达拉柔声答道:“年轻的朋友,你学会了白人的说话方式,欺骗一个印第安女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什么!”我叫了起来,“你称我是你年轻的朋友!啊,如果一个可怜的俘虏……”“好吧,”她边说边朝我俯下身来,“可怜的俘虏……”我热切地继续说:“你的吻会让他相信你的心意!”阿达拉顺从了我的要求。我抬头紧贴上心上人的嘴唇,好像小动物在陡峭的山坡上用其娇嫩的舌头吊住了玫瑰红的藤花。

——唉,亲爱的孩子,痛苦和欢乐之间就那么一线之隔!谁能相信阿达拉在给我爱情的第一个保证之际,就是她毁去我的希望之时?头发苍白的老沙克达斯,当酋长的女儿说了以下的话时你是多么吃惊:“漂亮的俘虏,我发疯般地对你的欲望做了让步,但这种激情会把我们引向何方?我的宗教使我永远远离你……啊!我的母亲,你干了些什么呀?……”阿达拉突然停了下来,硬是把某个差点被说出来的致命秘密忍了回去。她的话使我掉进了绝望之中。“唉,”我喊叫道,“我会和你一样残酷。我不会逃跑,你会看到我被烧成灰烬,你会听到我的肉体发出的呻吟,你会感到非常快乐。”阿达拉握住我的双手大声说:“可怜的年轻信徒,你太可怜了,你要我大声痛哭吗?可惜我不能同你一块儿逃跑!可怜我母亲的肚子,啊,阿达拉!你为何不跳进泉水潭里去喂鳄鱼?”

——就在那时,太阳即将落山之际,鳄鱼的吼叫声开始传了过来。阿达拉对我说:“我们离开这地方吧。”我拉着西马甘的女儿来到山脚下,山丘的岬角伸向大草原形成了一个个绿色的山坳。整个荒原宁静美妙。鹳鸟在窝里鸣叫,树林里回荡着鹌鹑单调的歌声、雌鹦鹉的鸣叫声、野牛的吼叫声和西米诺尔人的牝马的嘶鸣声。

——我们信步走着,很少说话。我走在阿达拉身边,她手里拉着我硬塞给她的绳头。我们时而哭一阵,时而强颜欢笑。目光有时抬向天空,有时注视着地面,耳朵聆听着鸟的歌声,手与手柔情地紧握在一起,心脏一会儿突突直跳,一会儿恬静安然。沙克达斯和阿达拉这两个名字不时被轻声叫唤着……啊!爱情的第一次花前月下,对你的印象如此之强!这么多年的痛苦过去后,你还能激动老沙克达斯的心!

——被感情左右的人真是无法理解!我刚抛弃了慷慨的洛佩兹,冒着各种危险去获得自由,可没过多久,一个女子的目光改变了我的兴趣、我的决心和思想!我忘了我的部族、母亲、草棚和等待着我的可怕的死神。我对阿达拉之外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再也无力重新获得理智,我完全跌回到某种孩提时代。我根本无法为躲避等待着我的痛苦去做点什么,我几乎需要别人来照料我的睡眠和饮食。

——草原上的散步结束后,阿达拉扑向我的双膝再次催促我离开她,但这是徒劳的。我对她抗议说,如果她拒绝把我绑回到树上,我就一个人回到营地。她不得不同意我的意见,心里希望下一次再说服我。

——次日是决定我命运的日子。我们来到离西米诺尔人的根据地库尔科维拉不远的一个山谷。那些印第安人和穆斯科古奇人联合结成了克里克联盟。棕榈树之国的女儿在半夜来看我。她把我带到一个松树林中,再次要求我逃跑。我没有回答,只是握住她的手,迫使这头背叛的母鹿和我一起在森林里漫步行走。夜晚是美好的:空气的神灵晃动着它散发出松树香味的蓝发,人们可以闻到躺在罗望子树下的鳄鱼发出的淡淡的琥珀味,明月高挂在碧蓝无瑕的天空,珍珠色的月光洒在森林一望无际的树梢上。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然而在树林深处存在着某种遥远的和声,仿佛是孤独的灵魂在整个荒原里呼唤。

——我们突然发现树林里有一个青年人,他手里举着火把,好像正在为唤醒大自然而奔跑的春天之神。这是一个正在前往意中人的草棚了解自己命运的恋人。

——假如姑娘吹灭火把,那就是表示她接受小伙子的心意,假如她不灭火把而蒙住脸,那就是拒绝了一个丈夫。

——武士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压低嗓音唱道:

“我在天明之前来到山顶,为的是在橡树林中寻找我那孤独纯洁的姑娘,我在她脖子上挂上一串贝壳项链,上面三个红色贝壳表示我的爱情,三个紫色贝壳表示我的担心,三个蓝色贝壳表示我的希望。

“米拉有着白鼬的眼睛、稻苗般的轻发,她的口是镶嵌着珍珠的红贝壳,她的双乳像一对同一个母亲在同一天生下的无瑕的小羊羔。

“但愿米拉吹灭这个火把!但愿她的嘴给它洒下多情的黑暗!我将培育她的乳房。我们家族的希望将悬挂在她肥沃的乳头上,我将在我儿子的摇篮上抽我的和平烟斗。

“啊!让我在天明之前来到山顶,为的是在橡树林中寻找我那孤独纯洁的姑娘!”

——这个年轻人就这样唱着,他的声调给我的心灵深处带来了动荡,使阿达拉的脸色变了样。我们紧握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是我们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一个更危险的场面。

——我们在一座作为两个部族分界线的小孩的坟边走过。这个小孩被葬在路边,根据习俗,年轻的妇女在去泉水潭时可以将无辜孩子的灵魂收入怀中,然后再把它送返到部族里去。那时,人们经常可以在那儿看到,渴望着得到当母亲的乐趣的年轻新娘张开着嘴唇希望能接受小孩的灵魂,她们相信自己看到小孩的灵魂在花丛上漂移。然后,真正的母亲在坟头放上白色的百合花和一束玉米。她将乳汁浇洒在地上,在潮湿的草地上坐下便温情地对孩子说:

——“我为何要在你的土地摇篮中哭呢?啊,我的婴儿!小鸟长大了,它该自己去觅食,它在荒原里能找到许多苦涩的谷粒。你至少可以不必哭泣,你的心至少可以不必面对成人们凶残的呼吸。在包壳中干枯的种子保留着它所有的芳香,你也一样,我的儿子,你保留着你的天真无瑕。死在摇篮中的人是幸福的人,他们认识的只有母亲的吻和微笑!”

——本来就心情激动的我们被这些爱情和母爱的场面深深打动,它们似乎追随着我们进入令人兴奋的孤独中去。我抱起阿达拉走进森林深处,并对她说了许多今天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话。我亲爱的孩子,中午的风在吹过冰山时失去了它的热量。一个老人心中对爱情的回忆就像太阳下山、野蛮人的草屋上一片寂静时,白天的火热受到月亮平静的玉盘照射一般。

——谁能够拯救阿达拉?谁能够阻止她在大自然中死去?当然只有奇迹,而奇迹发生了!西马甘的女儿求助于天主教徒们的上帝,她跳下地,对母亲和对处女神做了一番虔诚的祈祷。啊,勒内!我在那个时候对那个宗教产生了美好的看法:它能在缺吃少穿的森林中赐给不幸者无数礼物;当树林的隐秘、周围无人的环境、黑暗的忠诚等一切都有利于感情时,它能用其威力阻止感情的激流并单枪匹马地战胜感情。啊!她是那么神圣!单纯的野蛮人、愚昧的阿达拉跪在一棵倒地的老松树前,像跪在祭台前一样为一个她所崇拜的情人向她的上帝祈祷。她目光注视着夜空,闪烁着宗教信仰和爱情之泪的脸颊美如天仙。好几次我觉得她将升向天空,好几次我觉得看到被天主教徒的上帝赶到悬崖隐居的神灵在被上帝召回时降到月光之中,并听到它们在树枝中行走。我非常痛苦,因为我担心阿达拉在地上的时间不会太长。

——当时她流了那么多泪,她是那么痛苦,正当我可能准备同意离开时,森林里传来一声高喊。四个带武器的人向我扑来:我们被发现了,首领早已下令追捕我们。

——阿达拉的神态俨如一个皇后,她不屑对那些武士说一句话。她的妙目对他们扫了一下便走到西马甘身边。

——她什么也没有得到。我的守卫人数加了倍,身上多加了几道绳索,他们把我和情人隔开了。五个夜晚过去了,我们已能看到位于查塔乌奇河边的阿巴拉契科拉。我立刻被戴上花环,脸上被画成天蓝色和朱红色,耳鼻上被扎上珍珠,手里被塞进一件野蛮人的乐器。

——我被打扮停当准备祭神,在人群的阵阵欢呼声中走进阿巴拉契科拉。一旦传来族长命令集合的大海螺号声,我的生命就该结束了。

——我的孩子,你知道野蛮人是如何折磨战俘的。天主教的传教士们冒着生命危险、怀着不倦的慈善心肠,终于使好几个部族用比较温和的奴隶制替代了恐怖的柴火堆。穆斯科古奇人还没有采用这种做法,但已有许多人赞同这种改革。族长召集所有酋长就是为了对我这个重要案犯做出裁决。我被带到了商议地点。

——酋长联席会议的会堂建在离阿巴拉契科拉不远处的一个孤零零的土丘上。三圈柱子构成了这座圆亭的漂亮建筑结构。柱子由柏树经磨光和雕刻而成,它们使建筑显得高大深厚。越往里柱子数目越少,到了中心只有一根柱子。许多树皮条从中心柱顶端伸向外面的柱子顶端,使房顶呈镂空的扇形。

——与会者到齐了。五十位身穿河狸皮大衣的老者面对圆亭大门在阶梯上依次而坐。大首领坐在他们中央,他手持半着色的表示处于临战状态的和平烟斗。五十名身穿天鹅毛长裙的妇女站在老人们的右边。手持战斧,胳膊和胸部涂着鲜血的作战头领站在左侧。

——中心柱旁会议圣火在熊熊燃烧。一个身披长袍、头顶稻草猫头鹰的巫师,在八名圣堂卫士的围护下向火苗浇洒枫香树脂并向太阳献了祭品。这三排老人、贵夫人和武士,这些祭司,这些香火的烟云,这些祭品,所有这一切使这次会议显得庄重肃穆。

——我被捆绑着推到会堂中央。献祭结束后,族长简单地说明召集这次会议的目的。他将一条蓝色项链扔向大厅作为他刚才所说内容的见证。

——这时,雄鹰部落的一个酋长这样说:

“族长圣父,雄鹰、河狸、毒蛇和乌龟四个部落的酋长们、夫人们和武士们,我们不能改变祖先的习俗,烧死这个俘虏,不要削弱我们的勇气。那是白人建议的做法,它对我们有害无益。给一条容纳我的话的红色项链吧。我说完了。”

——他说着便把一条红色项链扔向会堂。

——一个贵夫人站起来说:

“雄鹰部落的酋长,你的思维像狐狸,而行动却慢得像乌龟。我想同你一块儿擦亮友谊的链条,我们一块儿种植和平之树。我们改变的只是祖先习俗中有害的东西。我们能得到奴隶,让他们替我们耕地,而我们再也不会听到让母亲们的心颤抖的俘虏喊叫声。我说完了。”

——会场内群情激昂、议论纷纷,好像海浪在暴风雨中碎裂、秋天的枯叶被旋风席卷而去、密西西比河里的芦苇在突至的洪峰中挣扎着抬起头来和一大群鹿在森林里叫春一般。酋长们、武士们和贵夫人们一个个或几个同时在说话。利害冲突,意见分歧,联席会议眼看要不欢而散,但最后还是古老的传统占了上风,我被判处火刑。

——有一个情况延迟了我的死刑:亡灵节或灵魂宴即近。按习惯,在准备这个仪式的几天中不能处死任何一个俘虏。他们给我换上了一个严厉的看守,西马甘的女儿可能被酋长们隔离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