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当人们都熟睡以后,世界就变成了另外一种样子。大地变得像蛋糕那样松软,从地底下冒出浓浓的白色气流,将房屋轻轻地托起来,悬在半空中;樟树的枝丫不断延展,树叶变得像一把把蒲扇那么大,落在土拨鼠滑溜溜的脊背上。一不当心,土拨鼠被拱起的地面弹得又高又远,像是一只失控的皮球,消失在深蓝色的黑幕里……
奶奶还说,夜晚的土拨鼠丢弃了素食主义者的假面具,它抛开讨厌的莴苣和玉米,露出狰狞的面孔和尖锐的牙齿,专挑一个人睡的小孩,爬到床上,钻进被窝,啃食小孩的脚趾头。
我于是有了一个特别的睡姿:屁股往外撅,像一只虾一样弓着身子,把头埋进妈妈的胸口,用脚丫子蹭着妈妈的大腿,嗅着妈妈酥香的体味,在妈妈柔和的气息里入梦。我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安全、最幸福的睡姿,绝对不会有土拨鼠偷偷乱啃我的脚趾。
这个睡姿一直保持了12年。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皮肤雪白有弹性、额头光洁饱满、头发浓黑顺滑、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光泽的大女孩了。每天清晨出门前,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瞧瞧,舍不得离开。镜子照久了,妈妈就在一边唠叨:哎呀,已经很好了,自信不是照镜子照出来的,再这样照下去,镜子都要抗议啦,当心哪天把你照成一个丑八怪。
哈哈,像我这么漂亮的女生,完全不用通过照镜子树立自信心,我是在自我欣赏好不好?
一天晚上,妈妈跟我说,你可以一个人睡了。在过去的若干年里,她无数次说过这样的话,每次我都用撒娇的方法搪塞过去。
我假装肚子疼,假装头晕,假装浑身乏力,甚至不省人事;我用等一盏红灯的时间挤出大把、大把的眼泪,用湿漉漉的嘴唇在妈妈的脸蛋上使劲儿亲吻;我钻进妈妈被窝里赖着不走,双手使劲儿抓着被单……我穷尽所有的办法,只为逃避一个人睡。
我有自己的小房间,那是一个朝阳的被粉蓝色的墙纸和粉蓝色的窗帘装饰得仿佛童话世界的卧室。绿萝爬满书桌,玩具堆满地毯,小床有着榉木做成的高高的金色的床背,还铺着蓝白格子的被套,穿着圆点背心的玩具小浣熊每天都趴在被子上等我。但我很少睡自己的床,除非是我偶尔午睡,偶尔趴在被子上翻阅漫画书,偶尔躲在床上玩妈妈的手机的时候。只有一次,我在夜晚的时候被迫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一小会儿。
那次妈妈的心情不好,我的作业也完成得不好,老师还发短信告状,说我上课跟同桌讲话。妈妈当然看我不顺眼了。当晚,我已经搂着她睡了,她正跟我说着话,突然脾气上来了,爬起来拧开灯,要我去自己的房间睡。我哭也没用,求也没用,喊也没用,只好气鼓鼓地跑向自己的房间。我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一边哭,一边竖着耳朵捕捉窗外的声音。
“咕咕咕……”“哧哧哧……”“嚓嚓嚓……”
安分了一天的大地在这个时候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一边“呼哧、呼哧”地伸懒腰,气流已经将我们的房子整个儿托起来了。床轻微地摇晃,窗外的樟树正在拔节猛长,树叶落在土拨鼠肉嘟嘟的身体上,土拨鼠被弹得很高,像一颗子弹一样射中我的窗户,径直钻进我的被窝,啃食我的脚趾……
我爬起床“哇啦哇啦”乱叫,赤着脚不顾一切地跑回妈妈的房间,钻进她温暖的被窝。
所幸的是她没有再撵我走,还用湿润的面颊反复蹭我的额头。
原来刚刚哭的人不止我一个。
原来妈妈也害怕一个人睡。
这件事过去很久,妈妈都没有再提出要我一个人睡。
但这次,妈妈是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的。
她收拾完碗筷,把我从客厅的电视机前喊到书房,她自己在书桌前像个女主播一样正襟危坐,要我在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然后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牛皮信封。信封居然还封着口,封面上空无一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在你打开信封之前,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妈妈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就像幼儿园老师望着一个犯错的小朋友。
我自然就紧张了:“什么事啊?”
“希希,你已经12岁了,从明天开始,必须一个人睡。”她抬起下巴望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母亲的温柔。见我把嘴巴翘起来马上就要撒娇,她又不动声色地补充了一句:“今晚妈妈还是会跟你睡。”
我起身绕过大大的书桌,像以往的很多次一样扑进妈妈的怀里,把脑袋依偎在她的胸膛,可怜巴巴地讨饶:“妈妈,希希就喜欢跟妈妈睡,希希不可以一个人睡。妈妈,妈妈……”
我一个劲儿地叫唤着“妈妈”,把这两个最简单的音节发得像唱锡剧一样婉转绵软,然后就等着妈妈说:“好好好,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但是这次妈妈丝毫没有动摇,她把我扶起来,要我回到她对面的椅子上。
我像一只失宠的小动物,蜷缩在冰冷的椅子上,跳动着一颗受伤害的心,感觉这一晚简直是世界末日。
“你答应了吗?”妈妈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用一只手托住下巴,直愣愣地望着我。
我把薄薄的牛皮信封拎起来,移到灯光下,猜想着里面究竟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该不会是钱吧?我答应一个人睡,就会得到一笔补偿金?可这么薄薄的一层,也太小气了吧?不过就算是再多的钱,也无法撼动我跟妈妈睡的决心。
如果不是钱,那就是一封信咯!有必要吗?成天四目相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还得写在纸上放在信封里?
如果既不是钱,也不是信,那么会是什么呢?
我实在忍不住了,抓着信封撕起来……
“等等!”妈妈厉声阻止,“你得答应从明天开始一个人睡,才可以打开这个信封。”
我不得不停止撕信封的动作,把头摇得嘚嘚响:“妈妈,我不同意。”
“那就把信封还给我。”妈妈朝我伸出纤长的手。
“有什么了不起。”我把豁开了一个缺口的信封放到妈妈的掌心,跑回客厅接着看电视。
没错,我是对那个信封充满了好奇,但如果要牺牲和妈妈睡的权利去满足那样的好奇心,就太不划算了。
可事情并没有因为我的不配合而宣告结束。接下来的日子,妈妈揪住“一个人睡”这个目标,尝试用她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来逼我就范。
她故意大声打呼噜,就像动画片里的小猪打呼噜一样夸张,但在我听来,这呼噜声无疑是最给力的催眠曲;她不跟我说话,甚至连“晚安”都懒得咕哝,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照样睡得很香;她把身体转过去,留给我一面光滑的后背,这也没关系,我可以像贝类巴在船底一样巴住她的后背,把脚趾头紧紧夹在她的小腿之间。
见这几招都不能达到撵走我的目的,妈妈便动了真格。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她竟然对我说:“陈希希,你要是再赖在妈妈的床上不走,妈妈就要采取措施了。”
“我没有赖在你的床上,”我狡黠道,“我只是想跟妈妈一起睡,并不一定要睡在妈妈的床上,如果妈妈不反对,咱们今晚可以一起睡到小房间。哈哈,换张床睡也不错哦。”
妈妈小口地嚼着土司,没有一丝笑容:“希希,你已经12岁了,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睡觉,干活都麻麻利利了,你怎么总也长不大?”
我讨好地递给妈妈一张纸巾:“别着急,妈妈,我会长大的。等到上大学之前,嗯,十七八岁的样子吧,我应该可以一个人睡了。”
“什么?”妈妈叹着气朝我瞪眼睛,“我真后悔生了你。”
“妈妈,我要跟你睡,这说明我喜欢你、在乎你、依恋你、每时每刻都想着你,你的女儿这么爱你,你应该感到高兴,别赶我走嘛!”我端给妈妈一杯热乎乎的牛奶,“再说,家里就咱们两个,还不抱在一起互相取取暖啊?”
妈妈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话。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我说的是实话呀。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在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在一次援藏途中发生了意外,从此,我的生命里就只剩下妈妈。我对爸爸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长长的白大褂和船一样庞大的皮鞋。如果不是时不时会打开电脑硬盘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看一看,我大概连他的样子都不记住了。
我和妈妈相依为命。我们偶尔也会回一次老家,去看望爷爷、奶奶,但并不会在那儿逗留多久,因为每次奶奶一见到妈妈,就忍不住念叨爸爸,搞得非常伤感,所以妈妈就不忍心多去。暑假的时候,妈妈会把我一个人送到乡下,我当然就和奶奶睡。深夜土拨鼠的秘密就是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还说,小孩子一个人睡长不结实,还容易长成塌鼻子和厚嘴唇。我问,这是为什么呢?奶奶说,小孩子一个人睡,半夜里蹬了被子容易感冒,当然就长不结实;小孩子胆小,一个人睡喜欢用被子蒙住脑袋,这样一来就影响了呼吸,慢慢地就会形成塌鼻子和厚嘴唇。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知道了土拨鼠啃脚趾头的说法纯粹是吓唬小孩的,但塌鼻子和厚嘴唇的说法却令我深信不疑。所以,我发誓在我的鼻子和嘴唇定型之前,不可以一个人睡。
上电脑课的时候,我偷偷上网查过了,一个女孩子的五官要到17岁左右才定型。也就是说,在17岁以后,我可以慢慢考虑一个人睡。
可是眼下的状况,好像等不到那么久。
思想工作做不成,妈妈想了一招狠的。她给我的班主任打电话,请求她的帮助。这下我完蛋了。
被班主任喊到办公室的时候,我盘算好了应对的策略,无论她怎么批评我、怎么要求我,我都不能还嘴,只管点头就是。实践一次又一次强有力地证明,跟班主任顶嘴是一件吃力又吃亏的事情。
我站在班主任的身旁,不说话,也不乱动。
奇怪的是,老师对“一个人睡”这个话题只字不提,却把我的作文簿翻得哗哗响,然后拍拍那页布满红色波浪线的作文,笑眯眯地告诉我:“陈希希,你的这篇作文写得很不错,我已经录入电脑去投稿了,过两三个月,说不定你能收到作文杂志社寄出来的样刊。”
这是个好消息!我伸长脖子瞥了一眼那篇作文,原来是我上个星期写的《我的生活我做主》。里面充斥着一些潇洒得不得了的语句: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喝什么牌子的牛奶、梳多高的马尾辫、穿什么衣服出门、写多长时间的作业、看哪个台的肥皂剧、睡在哪张床上统统由我说了算,我是自立自信自强的快乐女生……诸如此类的话语。不过我没觉得这篇作文写得多么好,缺乏真实感,绝对只是我的理想状态。现实和理想正好相反,除了睡觉可以死皮赖脸和妈妈挤一个被窝,其他的统统由妈妈安排。
“陈希希,老师想知道,你的生活真的是你做主的吗?”
老师竟然这么问我。这么说她也怀疑我的作文有吹牛的成分。
“是啊,我做主的。”我很艰难地点头,努力地保持着微笑。
“那你有自己的房间吗?”她似乎是很不经意地问,“在每一个宁静的夜晚,你在你独立的世界,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对话吗?”
“自己心里的对话?”我伪装出来的淡定和从容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奇,“说些什么?”
老师并不急着回答。她缓缓站起身,抓住我的一只手臂,另一只手顺势抚摸我的头发:“你自己心里的对话,我怎么知道会说些什么?”
听这意思,是要我自己去尝试了,才能知道。
这一刻我突然警醒,咳,这不是明摆着诱惑我一个人睡吗?我才不上当。
“白天很吵,我们都忙着应付事情,忙着跟别人说话,往往一天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一天里做了多少没有用的事情,说了多少没有用的话。”老师柔声细语地说,“但是夜晚就不一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你独自一个人待在自己的世界里,慢慢地会忽略周围的一切,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自己了。你完完全全地暴露在自己的面前,自由自在,什么都可以去想,什么灵感都会跑进脑海。于是,心里就有了对话。”
我静静地听着。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对话——解方程并不难啊,是的,只要细心一点就行了;今天老师表扬你了,你要更努力哦,那当然啦;为一件小事跟同学计较,是不是不值得,哎,不值得;妈妈的生日快到了,哦,可以准备礼物了……”
老师轻轻地说着这些,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心底开出一朵柔软的莲花,阳光照射在花瓣上,每一片花瓣都写着一段温和、私密的对话。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去听听,在我陈希希的独立世界里,会有怎样精彩的对话。
于是,我有了第一晚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睡。
我知道这是老师接受了妈妈的托付,要帮助我一个人睡,是老师的“计谋”,但我情不自禁地上钩了。
我枕在蓝白相间的枕头上,抱着小浣熊柔软的身体,在静谧的黑夜里张开双眼,看见深蓝色的天幕上缀满的星星,皎洁的月光透过水蓝色的空气把我的小床镀成了浅浅的水蓝色。我听见了自己心里的对话——希希,一个人睡是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是啊是啊,很自由,很放松,无拘无束,可以天马行空,连做的梦都会更有趣吧!
事情就这样有了转变。我那么温和地、自然地接受了老师的提议。我成了一个一个人睡的女生。
当我揉开惺忪的眼睛,妈妈已经坐在了我的床沿上。初阳透过薄纱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妈妈嘴角和眼角的那些细小的纹路全部被光屑填满,她的面庞显得年轻而生动。
“妈妈,我一个人睡了。”我有点想哭。
妈妈把我搂进怀里,轻轻地拍打我的后背:“希希终于长大了……”
我抱着妈妈细细的腰肢,突然担心起来,没有我在枕边,一个人睡的妈妈该多么寂寞、多么无聊啊!我似乎意识到,我死活不肯一个人睡,也许并不是因为自己胆小,更多是因为不忍心让妈妈一个人熬过长夜……
一个星期后,妈妈把那个被我撕开了一道口子的信封交给我。我打开它,看见里面装着一份援藏申请。妈妈说,下个月会有一批医生去援藏,时间是半年,考虑到那儿很需要妇产科医生,她想报名。
“你去吧。我可以一个人睡。”我含着眼泪对妈妈说,“你也可以。”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想象力非常丰富、情节特别感人的小说。作者笔下的夜景让人如临其境。一直以来,由于人们对夜晚有着种种恐怖的传说,于是孩子们一到晚上就胆战心惊,不愿离开父母。妈妈为了让希希一个人睡,采取了种种方法,都没有成功。最终在老师的帮助下,希希才战胜恐惧,开始尝试一个人睡。就在希希一个人睡的时候,希希感受到了另一个自己。作品没有就此打住,随着“信封”这个悬念的解开,故事迎来了真正的高潮,这个高潮将读者心头的波澜推到峰顶,一个高大的母亲形象同时鲜明地屹立在读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