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风,没有亮光,只有呛鼻的寒冷、黑黢黢的树影,间或几声嘶哑的狗叫,还有奶奶密匝匝的喘息和我们的棉鞋底摩擦石子路发出的“嗦嗦”声。奶奶一手挎一个帆布包,一手牵着我,走过弯弯的村子。夜路总是那么黑、那么长,就像一只怪兽的大嘴巴。我们走了很久,终于望见隐约的灯光,心里才慢慢温暖起来。拐入去往镇区的水泥路,周围全亮了。齐刷刷的路灯发出串串黄灼灼的光线,把我和奶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菜场的门总是开得太早,无论我和奶奶几点钟到,它都已经开着了,似乎本来就没有关。鬼爷爷的早餐店就在菜场里,进大门左拐,第三家就是。早餐店只有一小间屋子,窄窄浅浅。
鬼爷爷看见我,照例把嘴巴一歪:“嘿,让爷爷看看眼睛有没有睁开。”
我使劲儿把眼睛睁大,抬着下巴喊:“睁开了!可以开工啦!”
奶奶笑着,麻利地挽起袖管,系上围裙,和鬼爷爷一起和面、揉面。煤炉烧得旺旺的,我把手拢在炉沿上,手心一会儿就热乎乎的了。
过了一会儿,菜场上逐渐热闹起来,卖水产的、卖蔬菜的都忙着摆货,喝早茶的老人们也都陆续走向附近的茶室。茶室里年久失修的老式录音机不知疲倦地哼唱着昨日的歌、前日的曲,咿咿呀呀、绵绵柔柔,美得奶奶跟着摇头晃脑。
我把奶奶做的油条胚子小心地放进炉子上的油锅里。“嚓——”好熟悉、好悦耳的声音,我喜欢。
这个寒假,我就准备在这热闹的菜市场,在鬼爷爷小小的早餐店,在奶奶的身边度过。我能够做的也只有这样了。从记事起我就知道,我是奶奶领养的孩子,没有她就没有我。她做什么,我也应该帮着做什么。
那是8年前的事情。
冬天,西北风吼得厉害,地上的水洼里结了冰,我蹲在菜场门口的馒头摊前望着大盘子里热乎乎的馒头直流口水。当我脏兮兮的爪子不顾一切伸向馒头时,一只长满褶皱的手递过来一根焦黄的油条。我永远记得那根老油条,它看上去那么老、那么皱,耷拉着身体,软软弱弱,我却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拿过来三两口就把它吃完了。
这个递给我油条的好心的奶奶收留了我。我于是有了正式的名字——巫当当。奶奶说,这个名字响亮、好听、好记。
这些并不是奶奶讲给我听的,是鬼爷爷告诉我的。他是奶奶的堂弟,也是奶奶的老板。鬼爷爷还说,奶奶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子女,孤独了一辈子。
我成了奶奶唯一的亲人,就像奶奶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我们相依为命。
现在我12岁了。书上说,12岁生日的那天,当你吹完12支彩色的蜡烛时,抬头看天,天是粉红色的。上个星期,我过生日,没有蛋糕,没有蜡烛,只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奶奶在我的面碗里卧了一截火腿肠、一个荷包蛋。我轻轻咬开蛋黄,浓浓的汁水流出来,染得面条一片金黄。我抬头看窗外,发现天并没有变成粉红色。待我吃完长寿面,奶奶跟我说,巫当当,你已经学会了做饭、洗衣服,还会炸油条,真不简单。但是你还要学会补袜子。我咬着嘴唇不说话。因为之前奶奶总是说,在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会把生存的本事一样样教给我。我害怕学本事,不是想偷懒,而是不愿意奶奶离开。
我明白,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感受。感受痛,痛彻心扉的痛;感受爱,默爱如山的爱。
菜场里的早餐店不下五六家,鬼爷爷的早餐店开门最早,提供的品种却最单一,只有油条和鞋底饼。别家飘过来肉包子、菜馄饨、青团子、西米糕的味道,我用力吸、用力吸,很好闻啊,好想吃啊。奶奶却说,我们店里的油条和鞋底饼才是世上最香的早餐。
我站在油锅边忙碌的时候,奶奶不放心,侧身凑近了看,指点着哪根油条该翻身、哪根油条该起锅,然后“嘿咻嘿咻”地喘。我连忙把她推开:“奶奶离油锅远点儿,别让这油烟呛得您支气管炎变严重。”
奶奶笑笑。
一直到收摊前,我们才顾得上吃早饭。鬼爷爷往鞋底饼里塞上油条,一副一副递给我们,我和奶奶就着白开水,大口大口地吃。
鬼爷爷总是把最大的鞋底饼和最大的油条留给我,让我吃个饱。每次吃的时候,他喜欢给我讲鬼故事。大概是因为他那么爱讲鬼故事吧,所以大伙儿都叫他鬼爷爷。鬼爷爷的鬼故事让我听了觉得害怕,可越害怕还越想听。
——薛家湾村的村口有一棵年老的银杏树。很多年前,树下埋了一只从望天山的圣过潭边走来的白羊。当年,那白羊是因为救一个落水的小孩被淹死的。后来大家都说,埋在树下的白羊的灵魂并没有走,它非常思念被它救起来的孩子。于是,每当夜深人静,只要有小孩单独从老银杏树下经过,白羊就会从树下爬出来,站在小孩面前,抱住小孩的腿,使劲儿闻……
——在午夜黑色的天幕上,有一颗从不会眨眼的星星,名叫梅爪星,因为它离地球太远,所以人们总是瞧不见它。梅爪星上有一群绿色的小巫婆,小巫婆都幻想变成仙女。梅爪星上盛开着一种橘红色的梅爪花,每一朵梅爪花的花期都非常短,只有9秒钟。据说,只要在一天里摘满999朵盛开的梅爪花,就可以让一个小巫婆变成美丽的仙女。可是,梅爪花的花期太短,小巫婆们根本来不及在一天之内摘到999朵花。于是,每天深夜12点,小巫婆们就会撑着梅爪伞从天而降,到地球上来寻找淘气的、捣蛋的、撒谎的坏小孩,抓他们去梅爪星帮忙摘花,永远让他们回不来……
听到这里,我吓得浑身哆嗦。我发誓在18岁成年以前,绝不单独走夜路。
天越来越冷。快要过年了,买菜的人多了,卖菜的人乐了,我们的早餐店似乎还是老样子,有生意,却不多。鬼爷爷真好,像奶奶这么大岁数的人,又有支气管炎,别家肯定不敢雇,他却一雇就是很多年。每次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鬼爷爷像我的亲爷爷。
真希望鬼爷爷的早餐店一直开下去,开到我能够赚钱养活奶奶的那天,到时候,我一定连鬼爷爷一起赡养。
可是,不开心的事发生了。
腊月二十五的早上,鬼爷爷递给奶奶一叠钱,说:“姐姐,你在我这儿一帮就是十几年,我心里感激啊。这早餐摊儿要是没有你,早就散了。哎,你老了,我也老了,咱们都该歇息歇息咯。”
奶奶没有伸手接钱,也没有吭声,只是垂下眼帘,默默地吸鼻子。鬼爷爷早就说过,做到年底就转让,奶奶一直以为他只是嘴上说说,没想到是真的。
“当当,这是奶奶的辛苦费,帮奶奶拿着。”鬼爷爷把钱递给我,“等会儿和奶奶一起去买新衣裳,再买点儿奶糖、花生什么的,乐乐呵呵过个年。”
我鼓着腮帮子难过得想哭。不干了?那我们的生活靠什么?奶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更不能接受。打从记事开始,这菜场旮旯就是我生活的全景,鬼爷爷小小的早餐店就是我生活的依靠。我不知道如果失去这一切,我和奶奶还能不能活下去。
“求求你了鬼爷爷,你把这早餐店继续开下去吧,我和奶奶要吃饭,我要上学,奶奶还要吃药……”我抓着鬼爷爷的手臂苦苦哀求。
鬼爷爷摇摇头,掏出钱袋子,把一个早上的收入都递给我:“当当,爷爷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这店,爷爷真的开不下去了。”
我的鼻腔一阵发酸,眼泪流下来了。
“谢谢你,本家弟弟,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照顾当当。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不干就不干吧。别为我和当当担心。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我抬起头望着奶奶的眼睛。她反复唠叨“会有办法的”这几个字时,却是满脸的无助和纠结。
我的心好痛。
腊月二十六,我还在睡梦中,奶奶把我叫醒,要我赶快穿衣裳洗脸。我手忙脚乱地找袜子,嘴里嚷嚷着是不是鬼爷爷的早餐店又开了。奶奶愣一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咂咂嘴,密密地喘息。她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去早餐店了。
失去工作的奶奶变得沉默寡言,支气管炎也越发严重起来,不仅喘得厉害,而且常猛地咳嗽,连续不断地咳。我翻出家里所有的药罐子、药瓶子,看着她吃这个药、吃那个药,却不见好转。
“我送您去医院吧,奶奶。”我心疼地望着她刀削般的脸庞,“您病得这么厉害,要是不输液,恐怕很难好起来。”
奶奶一个劲儿地摆手。我知道她心疼钱,可我也知道她有一笔积蓄,输个液再配点儿药什么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我没有说动她。她喝了点粥,睡过去了。
看她意志力那么强,我以为过两天病情会有所好转,谁知并不是这样。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奶奶病得更重了,一直喘、一直喘,没有一刻停下来,脸色先是通红,后来逐渐变黄、泛白……
我慌了,仿佛听到死神的脚步声正一点一点清晰,逼近我善良、可怜的奶奶。从来没有哪一刻我希望自己变成超人,然而这一刻我倔强地背起了奶奶——我希望我就是个超人,我要把奶奶背到村里的卫生所去,要是那儿没人,我就把她背到镇上的医院。
我刚把奶奶驮到背上,奶奶就用尽所有的力气拍打我的肩膀,说什么也不愿让我背她去医院。我不得不把她重新安顿到床上,然后去敲隔壁张大娘的门。张大娘披着棉袄出来,跟着我跑到奶奶的床前。
“不行啊,喘得太厉害,得赶紧送医院。”大娘说。
奶奶无力地摇头:“叫满兴……把满兴……叫来,他能治我的病……”
满兴是村卫生所的老医生,奶奶平时吃的药都是他开的。满兴家就住在前村,跟我们村隔了三里远的麦田。我去他家帮奶奶拿过药。
“那行,”大娘推我一把,“当当,我在这儿守着你奶奶,你小孩子走路快,赶紧去满兴家,把奶奶的病情告诉他,请他马上带着药箱过来一趟。”
走夜路?一个人?我杵在那儿不动。
“还不快去!”大娘喊道。
我一愣,拔腿就往外跑……
没有风,没有亮光,只有呛鼻的寒冷、黑黢黢的树影,间或几声嘶哑的狗叫,还有我密匝匝的喘息和“咚哒咚哒”的心跳声。我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每走一步,都似乎撞到了一堵黑色的墙,仿佛跨进了怪兽的大嘴巴,越陷越深……恐惧像潮水一样围拢过来,我紧张得不能呼吸、不能说话,腮帮子直哆嗦,脚仿佛踩在了云朵上。我想跑快一点,却担心迎面碰到鬼的身上;想走慢一点,又感觉身后有什么鬼在追……天啊,快要走到村口的老银杏树下了!诡异的白羊精,你听着,我是奶奶收养的孩子巫当当,不是你救的那个落水的孩子,你不要从树下爬出来抱住我的腿,我不要你闻我……
还有12点喜欢抓小孩的小巫婆,我跟你们说,我不是做坏事的小孩,我是奶奶的好孩子,你别来抓我去梅爪星摘花……
我多希望天空忽然豁开一道口子,变得明亮起来,让一切围绕我的阴霾和鬼气统统消散。哪怕有一丝小小的烛光,就萤火虫发出的光那么微弱,在我眼前摇晃一下,我也会幸福地哭。
幸福地哭,奶奶,我记得您这样哭过。我6岁那年,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脚腕,您背着我去医院包扎伤口,当时您担心我的脚腕上会留下丑陋的伤疤。然而事情并没有您想象得那么糟糕。我的伤好以后,您望着我那重新白皙、光滑的脚腕幸福地哭了。记得我7岁那年吗?一个卖生姜的爷爷说是我的亲爷爷,给我一包饼干说要带我走,我稀里糊涂跟着他走了半个村子,而当我醒悟过来重新回到您的身边时,您抱着我幸福地哭了。还有我10岁那年暑假,老师让我去参加镇上的看图作文比赛,我获得了三等奖,回来后,您握着奖状幸福地哭了……
奶奶,我要给您幸福,我只要活着,就要给您幸福。那么,我一定不能怕黑,一定要把满兴医生给您请回去。
想到这些,我用力吸了口气,挺了挺脊梁,抬了抬下巴,觉得自己瞬间长大了……我迈开大步,勇敢地从老银杏树下奔跑而过……
我知道,只要转过弯,进入前村,就会告别黑暗,就会有隐隐的灯光擦亮我的眼睛。这一刻,我的心中充满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走夜路。
……
满兴医生果然本事了得,一针下去,奶奶的病情缓和了许多。可满兴医生临走的时候说了,奶奶的病不能拖了,最好还是去医院输几天液,77岁的人了,经不起折腾。
奶奶不肯,说大过年的,不兴住院。
大年三十。奶奶一早就下了床,自己去自留地拔青菜,要我去菜市场买肉,说要做菜肉饺子。我很听话地握着钱走上那条熟悉的路……习惯性地,进入菜场,左拐,来到鬼爷爷的早餐店门口。门关着。我走过去,在灰旧的卷帘门前蹲下,像一只小狗眷恋曾经给予它温暖呵护的狗窝一样,久久不愿离去。
隔壁店做团子的胖大婶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麻球:“吃吧。去看你的鬼爷爷了吗?他怎么样啦?”
“啊?”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胖大婶说:“你不知道啊?你的鬼爷爷的肺癌已经到了晚期,还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年关。这个老鬼,有病也不吭声,一直熬、一直熬……”
我感觉天塌了。
……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奶奶身边的,只知道奶奶问我要猪肉的时候,我只递给她半个冰凉的麻球。我把鬼爷爷的消息含在嘴巴里,不告诉奶奶。如果奶奶知道鬼爷爷病危,或者说生命随时终结,一定会受不了的。再说,鬼爷爷是为了我和奶奶的生计才一直拖着不去看病,把早餐店撑到了最后。
夜幕降临的时候,周围变得热闹起来,不时响起的爆竹声不断地提醒我,旧年的最后一天就要过了。明天是崭新的开始。
隔壁张大娘端来两碗饺子,我和奶奶趁热吃了。收拾完碗筷,奶奶坐在床沿上,一边喘,一边找出针线,要我跟她学习缝补袜子。
“当当,你总是把袜子穿破,瞧瞧,一双新袜子没几天就能被你穿出洞来,大脚趾露在外边,凉快吧?奶奶教你缝补袜子,有了这本事,你该少受不少罪……”
我机械地接过袜子,捏着针线,笨拙地扎下去,把自己扎得哇哇叫。奶奶一边安慰我,一边鼓励我,专注地指指点点,仿佛缝补袜子是一件了不起的本事,学会了就有饭吃了。
看着她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我终究没有勇气把含在嘴巴里的消息抖出来。但是,在这除夕之夜,我想我的鬼爷爷,我要知道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可以和我们一样感受新年的气息。
“奶奶,我出去买个东西。”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丢下针线和袜子,把自己赶入黑暗。
这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走夜路。
鬼爷爷的家就在我们隔壁的村子,我还是要走过漫长的夜路,还是要走过村口年老古怪的银杏树,还是要战胜心里的妖魔鬼怪,才能遇见光明。
这一次,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相信,只要心里有亮光,前方路上就必定有曙光将我亲切迎候。
作品赏析:
这是徐玲短篇小说中的一个经典名篇。性格内向而胆小的主人公巫当当是一个命运多舛、被奶奶收养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生活的磨难迫使当当早早地就要承担起对家的责任。在奶奶喘得透不过气来的紧要关头,胆小的当当为了请医生,毅然走进了门外的黑暗里。文章结尾,为了去看望鬼爷爷,当当瞒着奶奶又一次走进了黑暗。从第一次的被迫走夜路到第二次的主动走夜路,我们可以看到当当的内心日益强大,这种强大的过程就是成长,这种自我成长令人欣慰,给人希望。这部作品,幸福的孩子从中能读出珍惜,不幸的孩子从中能读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