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沧桑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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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春梦留痕

真个是“江山也要伟人扶”!儋州,古称“南荒徼外不毛之地”,只因九百年前大文豪苏东坡曾在这里谪居三年,便声闻四海,成了历代骚人迁客、显宦名流觞咏流连、抒怀寄兴的所在。现在,每天都有大量游人远出岭表,万里间关,前来亲炙这位全能文艺大师的遗泽,领略其逆境中闪射出的人格异彩。

苏轼(1037—1101),号东坡居士。眉州(今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画家、词人、诗人,美食家,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词人代表。

苏轼一生命运多舛,自“乌台诗案”接连被贬,先后谪居黄州、惠州、儋州。但他生性旷达洒脱,所到之路皆为当地民众做了许多好事。

儋州地处海南岛的西北部,宋代称为昌化军,治所在临近北部湾的中和镇。此间现存很多东坡遗迹,最著名的要算有“天南名胜”之誉的东坡书院了。当年只是一所厅堂,为坡翁讲学会友、酌酒谈吟之地,后人为了纪念他,就地建起了亭、堂、殿、馆一应俱全的书院。所存楹联特多,粗粗算了一下,不少于四十副。这在苏、杭、汴、洛的名城胜邑也是不多见的,何况是僻处天南海陬,遐方殊域。洵可谓洋洋大观矣!

书院主体建筑载酒堂系坡翁亲自命名,取《汉书·扬雄传》中“好事者载酒肴从游学”之意。建堂时日史籍失载,从东坡离儋五十年后,南宋名臣李光贬谪昌化军时曾会友赋诗于载酒堂,并有“荒园草木深”之句来看,可以推知此堂当建于东坡在儋之日;但有的学者否定这种意见,断定为始建于元代泰定年间。堂前现有载酒亭一座,为双层亭檐结构;堂庑两侧莲花池中游鱼可数,岸边有挺拔的椰树和清幽的翠竹,环境颇为隽雅。

十年前,儋州政府于书院西园雕塑了《东坡笠屐》的铜质全身塑像,再现了先生“劲气直节,豪宕不羁”的风采。村民们望着蔼然可亲的东坡雕像,深情无限地说:先生说“我本儋耳民”,“海南万里真吾乡”,可是,一走就是八九百年,头也不回呀!现在总算归来定居,再也不走了。他们满意于先生那副头戴竹笠、身穿布袍、脚拖木屐的田夫野老打扮,认为雕塑艺术家充分地体现了民意。

在千古诗坛上,怕只有苏轼一人如此深受民间百姓喜爱。他亲民的形象,幽默的性格,俨然一位邻家老人。

后殿里还有一座《东坡讲学》的组塑。你看他,手把书卷,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慰诲循循,真是形神毕肖。先生在幼子苏过陪侍下,正与“贫而好学”的当地友生黎子云细论诗文,显现出文人之雅、直臣之鲠、智士之慧的综合气质。

东坡书院的一副楹联,恰当地概括了上述的场景:

图成石壁奇观,戴雨笠,披烟蓑,在当年缓步田间,只行吾素;

塑出庐山真面,偕佳儿,对良友,至今日端拱座上,弥系人思。

联语中“图成石壁奇观”云云,指的是镶嵌在载酒堂石壁上的《东坡笠屐图》。据《儋县志》记述:一天,东坡过访黎子云,归来途中遇雨,便从路旁一农夫家借了一顶竹笠戴在头上,又按照农夫的指点,脱下了布鞋,换上一双当地的木屐。由于不太习惯,又兼泥泞路滑,走起来晃晃摇摇,跌跌撞撞。路旁的妇女、儿童看见老先生的这副装扮,纷纷围观嬉笑,篱笆里的群犬也跟着凑热闹,汪汪地吠叫不止。而东坡先生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南宋的周紫芝最先把这一生动自然、潇洒出尘的形象绘成图像,取名《东坡笠屐图》。明代的宋濂和唐伯虎也都分别以“东坡笠屐”为题材题词、作画,使之得以广泛流传,风行中外。

先生的洒脱性情,妇儿的憨态可掬跃然纸上。

在中和镇,坡翁结交了许多黎族朋友,切实做到了他诗中所表述的:“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杯同”,入乡随俗,完全与诸黎百姓打成一片。他常常戴上一顶黎家的藤织裹头白帽,穿上佩戴花缦衣饰的民族服装,带上那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打着赤脚,信步闲游;或者头戴椰子冠,手拄桄榔杖,脚蹬木屐,口嚼槟榔,背上一壶自酿的天门冬酒,一副地地道道的黎家老人形象。

走在路上,他不时地同一些文朋诗友打招呼;或者径入田间、野甸,和锄地的农夫、拦羊的牧竖嬉笑倾谈。找一棵枝分叶布的大树,就着浓荫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唠起来没完。他平素好开玩笑,有时难免语重伤人,在朝时,家人、师友经常提醒他出言谨慎,多加检点。现在,和这些乡间的读书人、庄稼汉在一起,尽可自由谈吐,不再设防,完全以本色示人。

有时谈着谈着,不觉日已西沉,朋友们知道他回去也没有备饭,便拉他到家里去共进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几杯老酒,结果弄得醉意朦胧,连自家的桄榔庵也找不到了。正像他在诗中所写的: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这两首诗活脱脱地表现一个顽童小儿。

他常常踏遍田塍野径,寻访黎族友人,若是一时没有找到,就拄起拐杖,疾步趋行,闹得鸡飞狗跳,活像着疯中魔一般。这也有诗可证: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

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东坡《海外集》中收有一些与黎族人民纯情交往的诗篇。有一首诗是这样陈述的:在集市上,他遇见一位卖柴的黎族同胞,形容枯槁,精神却很饱满;平生未闻诗书,但能超越荣辱名利的牵累,具有高洁的内心世界。由于言语不通,他们只好通过手势来传输情感、沟通思想。卖柴人很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汉族老先生,嫌他这身儒冠儒服不太适用,便慷慨地奉赠了一块自家织出来的吉贝布料,让他做成黎家式样的服装,以御风寒。

据曾在儋州一带工作过的朱玉书先生考证,吉贝,是一种高仅数尺的植物,秋后生花吐絮,洁白似雪,纺织出来曰吉贝布。早在战国时代,黎族先民就把它作为贡品,深为当时最高统治者所赏识。

生活还很困苦的黎族同胞,能够把这样珍贵的物品慨然相赠,说明他们对诗人饱含着敬慕与爱戴的深情;而具有易感的心灵、长期遭受倾陷迫害的老诗人,则把普通民众这种暖人肺腑的真情,同封建时代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互相倾轧,甚至凭空构陷,落井下石的龌龊恶行加以比较,感到确实悬同霄壤,天差地别。他通过现实生活中的实际体验,悟出了人生真谛:“情义之厚,有加以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

东坡先生于北宋绍圣四年(1097)七月抵达中和镇,开始其谪居生活,到元符三年(1100)六月奉命渡海北归,在这里只住了三年。但他留给当地黎、汉两族人民的美好印象,却如刀刻斧削一般,千古不磨,久而弥深。人们缅怀先生的遗泽,传颂着许许多多生动感人的逸闻佳话。

为了纪念他,此间不仅有东坡村、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小学、东坡公园,甚至还把当地说的一种官话称为“东坡话”,戴的斗笠叫做“东坡笠”,吃的蚕豆名为“东坡豆”。村里有一口“东坡井”,父老们口耳相传:先生当日舍舟登陆后,发现村民饮用的竟是潦洼积水,污浊不堪,以致经常患病,便带领群众踏勘地脉,就地挖井汲泉。数百年来,井泉源源不竭,水质甘甜,群众饮用至今。20世纪60年代初,郭沫若同志前来视察,还曾舀上一勺,亲口尝过。

涉及衣食住行,可见影响之深,民间以东坡命名的菜肴更有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等。

无独有偶,镇西15公里处,紧靠海边的地方,也有一口古井,名为“白马井”。传说东汉初年,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归来,三军在此登岸,正值盛夏炎阳似火,一个个口渴难挨,将军的坐骑白马,掠地长嘶,“踏沙得泉”,解除了将士干渴之苦。为了纪念这位伏波将军,感戴这番神奇的恩赐,后人便在泉眼上面筑围成井,并在井上盖起一座伏波庙,世世代代,香火不绝。

耐人寻味的是,同是掘井得泉,伏波将军的行迹却被后人神化,千秋筑庙奉祀,凌驾于万民之上,人们自然敬而远之;而诗翁东坡则截然相反,他置身于群众之中,力求做一个货真价实的“黎母之民”,老百姓便也接纳了他,把他看成是自家人。

九百年间,世事纷纭,沧桑变易,外边世界走马灯般地变幻无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坡翁以风烛残年的一介流人,却能世世代代活在黎、汉两族人民的心里,未随时间的洪流荡然汩灭。这一方面说明了公道自在人心,历史是公正无私的;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的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

东坡先生入儋之初,尽管朝廷有“不得签书公事”的旨令,但毕竟还挂有一个“琼州别驾”的虚衔,因此,州府官员依例把他安置在城南的州衙里暂住。从诗人吟咏的:“如今破茅屋,一夕或三迁;风雨睡不知,黄叶落枕前”看得出,州衙的房舍原是十分破漏的。经过一番修葺,总算可以安居了。不料,后为下来巡访的官员所察知,当即被从官舍逐出。先生只好在城南污池旁边的桄榔林中买下一块地方,在邻里和友生的热情帮助下,“运甓畚土”,“结茅数椽”。先生名之为“桄榔庵”,并兴致勃勃地吟咏: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

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房舍当然是很鄙陋的;而且,周围环境也十分恶劣:“海氛瘴雾,吞吐吸呼。蝮蛇魑魅,出怒入娱。”但是,到了清代画手的笔下,《桄榔庵图》的景观,却是:一带连山之下,林木掩映中,现出一座由高大院墙环绕着的三进砖石结构的典丽厅堂。其间显然带有文人想象的“诗化”成分。并不符合当时当地的艰窘实况。

即使身处恶劣的环境中却仍然能洒脱吟诗,古今几人能为?怕只此坡翁耳!

现在,桄榔庵已经片瓦无存了,遗址周围还有一些耸天直立、羽状复叶丛生于茎端的桄榔树,临风摇曳,楚楚生姿,令人蓦然兴起思古怀人之情,仿佛依稀可见先生当日林间负手行吟的情态。而村民们尽管明明知道,这些林木都是后来长起的,并非东坡先生手植;但是,因为它们长在先生住过的庵舍四旁,便也爱屋及乌,像《诗经·甘棠》篇讲述的:棠梨茂密又高大,不要剪它别砍它,——召伯曾住这树下。在这里,村民们同样以悉心爱树的深情,寄托着对坡翁的思念。

旧志载,东坡旧宅桄榔庵中曾有一副对联:

烟景迷离,无搅梦钟声,尽许先生美睡;

风流跌荡,有恋头笠影,且招多士酣游。

下联讲的是实情,上联却未必尽然。因为东坡先生毕竟是放逐荒徼的待罪谪臣,朝中那些居心险恶的政敌,是不会任他那样“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

殷鉴在兹,前车不远。东坡谪居惠州期间,相依为命的爱妾朝云,由于不服当地水土,染病故去,诗人衰年丧侣,晚境凄凉。一天,万分孤寂、佗傺无聊之中,写下了一首题为《纵笔》的七绝:

朝云是苏轼在杭州所买的侍妾,乃苏轼红颜知己,朝云在苏轼贬居期间陪伴左右,情深意长,笑云先生“一肚皮不合时宜”。

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哪里料到,这样一首抒怀小诗竟惹出一场新的祸端。宰相章惇以为东坡贬谪之后处境安稳,便奸笑着说:“苏子瞻尚尔快活!”于是,又矫诏把他再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儋州)安置。此时的心态,坡翁自己讲得很清楚:“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在惊魂惴惴之中,纵然“无搅梦钟声”,也还是“心似惊蚕未易眠”。所谓“尽许先生美睡”,不过是人们的一种善良愿望而已。

这一年,诗人已经六十二岁了,以其羸弱多病之身,不要说发配到这素有“鬼门关”之称的“风涛瘴疠”、“非人所居”的南荒徼外,即使是再在惠州住上三年两载,恐怕也得“子孙舁骸骨以还”了。实际上,执政诸人就是蓄意让他葬身海外,否则,怎么会做这样的安排呢?这一点,先生本人也是了然于心的。因此,出发前,即已做好了不能生还的准备,两个儿子陪送他很长一段路程,到广州后与长子苏迈诀别,然后带上幼子苏过,乘船溯西江而上,在滕州与弟弟子由相遇。因为知道这次是生离死别,分手前夕,兄弟二人及家人在船上愁坐了一整夜,自有苦不堪言的痛楚。

见面时即已知日后不会再相见,生离与死别都是活生生地摆放在眼前,对一个孤独的年迈老人来说,内心的悲苦自是不堪言表。

他给友人王敏仲写了这样的告别信:“我于衰迈之年,投置蛮荒之地,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已经和长子江边诀别,处置好一切后事。到了海南之后,我首先要预备下棺材,然后再挖下墓圹,留下手疏给儿子,告诉他们:我死后就葬身海外,不必扶柩内迁。这也是东坡的固有家风啊!”到了贬谪地,照例给朝廷写了一道谢表,里面也有“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期,死有余责”的话。

到了儋州,面对的果然是极端困苦的生活:“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而且毒雾弥漫,瘴疠交攻。东坡曾记下过这样一段文字:“岭南天气卑湿,地气蒸溽,而海南为甚。夏秋之交,物无不腐坏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另一位贬儋诗友对此做了更贴切的概括:“万里来偿债,三年入瘴乡。”这是面临的外部环境。

而他的内心,尤其苦闷至极。坡翁乃深于情者,一向笃于夫妇之爱。昔日贬谪黄州,有长期相伴、苦难同当的妻子王闰之偕行,“身耕妻蚕,聊以卒岁”,尚可时时获得感情上的抚慰;后来到了惠州,虽然妻子已死,但仍有“如夫人”朝云这个红颜知己,生死相依,体贴备至,成为暮年遭贬时的生命支柱。可是,赴儋之日,却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自然无限感伤,倍觉孤独。这对一个枯木朽株般的垂暮老人来说,无异于“孤树加双斧”。等待他的,难道还会有其他出路吗?

可是,结果竟大大出人意料。坡翁在这里不仅逐渐安居下来,长达三年之久,最后得以生还;而且,还对这蛮荒艰苦的地方产生了深厚的感情。直到北归后,还朗吟:“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回到内地以后,当友人问及海南情况时,先生颇带感情地回答:“风土极善,人情不恶。”

之所以如此,——著名学者徐中玉先生在《苏东坡在海南》一书的序言中深刻地指出,——就是因为诗人自己觉得已有了个“今我”。这种历经艰苦、世变之后的憬悟,是他所觉察到的与“故我”不同的对生命价值、人生意义的新认识的表现。这也正是坡翁在逆境中安时处顺、取得精神解脱的症结所在。

入儋伊始,他还深陷于“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的感伤中,他说,我刚刚来到海岛时,环顾四围,水天无际,当时心情非常苦闷,想的是:我可什么时候能够走出此岛呢?但是,过了一阵子又觉得,天地本身就围在水中,九州圈在茫茫的大瀛海里,中国就在少海里。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所有的生命无一不在海岛之中。认识到这一层,也就跳出了蚂蚁般的身小视短的狭隘视界,获得了一种超越意识,最后得出“俯仰间有方轨八达之路”的积极结论。“此心安处是吾乡”。境况的顺逆,于他已不具备实质性的差异了。

除了这种“憬然自悟”,坡翁在儋州还曾得到过高人的指教,从中意外地获得一场活生生的人生顿悟。

据《侯鲭录》、《儋县志》等记载,北宋元符二年(1099)三月的一天,东坡负着大瓢,口中吟唱着《哨遍》词,漫游田间,遇到一位家住城东、正往田头送饭的七十多岁的老媪,两人就地闲唠起来。东坡问道:“老人家,你看于今世事怎么样啊?”老媪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世事不过像一场春梦罢了。”东坡又问:“怎见得是这样呢?”老媪直截了当地讲:“先生当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学士,也可以说是历尽了荣华富贵;今天回过头看,不就像一场春梦吗?”东坡听了,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于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春梦婆’呀!”

这位神秘的“春梦婆”莫非是上天派来的仙人,特来点化彼时困窘的苏东坡。

儋州自汉代设置郡县以来,历朝都有流人谪徙,可以考知姓氏的第一位流人乃是隋代的宗室杨纶。他先被流徙广西,后来逃往儋州避难。至于唐代、五代十国和宋初,贬谪儋州的达官仕宦,更是接踵而至。“谁知把锄人,昔日东陵侯!”据我猜测,这个“春梦婆”当是某一显贵流人的亲属或者后代。否则,不会对于世事沧桑有如此深邃的感悟。不管是怎样情况下出现的,反正对于东坡先生来说,不啻醍醐灌顶,以致当头棒喝。

在同普通民众融洽无间的接触中,东坡的悟世思想不仅未被消解,反而益发强化起来。与黎族人民结下的深情厚谊,那种完全脱开功利目的的纯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发生了深刻变化,获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灵上的慰藉,以及战胜生活困苦、摆脱精神压力的生命源泉;挣脱了世俗的桎梏,实现了随遇而安、无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如同一切伟大的诗人、作家一样,苏东坡的思想也是异常丰富、复杂的。早在出仕之前,他即已熔铸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精华于一身,初步构成了他那复杂而独特的思想体系。在尔后的起伏颠折中,有时候,儒家的弘扬内在精神,实现自我,积极用世,在他的思想中占上风;有时候,道家的绝对自由,超越时空的淡泊无为,又在心灵中居于主宰地位。屡遭贬谪之后,他曾盛赞《庄子》实获吾心,把庄子思想当作自己的既存见解,从而进一步消解了仕途经济的理想抱负。

苏轼一方面在清风明月中暂时摆脱尘世的喧嚣,陶醉于自然,浑然忘我,飘飘欲仙,追求佛道两家都向往的那种自然的真淳;另一方面,他有着强烈的“尊主泽民”的儒家济世思想。即使后半生仕途坎坷仍不放弃济世利民的政治抱负。

“下视官爵如泥淤,嗟我何为久踟蹰”。在对腐败的官场、世俗的荣华以及尔虞我诈的人事纠葛表示厌恶、轻蔑与怀疑的同时,表现出一种豪纵放逸、浑朴天真、雍容旷达的精神境界,对生命价值的认识有了新的觉醒。正如朱靖华教授指出的,东坡在生存的诸多灾难中,找寻到被失落的个体生命的价值,超越了时空的限制,获得了最大的精神自由,从而能够站在比同时代人更高的层次上俯瞰社会人生,获得一种自我完善感和灵魂归属感。

说到东坡的思想变化,我想起了他晚年的一首七绝。渡海北归之后,坡翁在当涂遇到了诗人郭功甫,想起几年前贬谪惠州时这位老朋友曾经有诗相赠,当时未及作答,这次,他欣然命笔,依韵作和。诗共两首,其一云: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

首句隐括了当时善恶颠倒、是非混淆的腐败朝纲;次句是对友人赠诗中“今在穷荒岂易归”的回答,显现出一种百折不挠的豪迈感;第三句是说,他这只“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大鹏,想要凭借风力安然降落,为最后一句张本;第四句是全诗主旨,说他悔于从前高翔远翥,以致活得太累太苦,决心要“收敛平生心”,追求“我适物自闲”、“乐事满余龄”的精神境界,在澹泊宁静中,过上一种平平常常、自然本色的日子。

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并没有料到,三个月后他就一病不起,撒手尘寰了。这种并非奢求的享受一番平常生活的渴望,终于未得实现。

东坡书院中有这样一副对联:

北宋负孤忠,春梦一场,忘却翰林真富贵;

南荒留雅化,清风百世,辟开瘴海大文章。

寥寥三十二字,对于坡翁在超越自我、战胜逆境的同时,以其“清风雅化”,为开启海南文明作出的巨大贡献,作了有力的概括。

坡翁在多年放谪生活中,逐步实现了价值观念的两个转换,或者说是疏通了两条心灵的渠道。

儒道两种价值观的转换,一者文质彬彬,身体力行;一者弃文就朴,羽化登仙。

他在孔门圣教熏陶下,自幼即“奋励有当世志”,立定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图伟愿和“尊主泽民”的理想抱负。针对国库空虚、官冗兵弱等弊政,写过大量策论,想要通过改革,“涤荡振刷,而卓然有所立”。但是,现实并不赋予他这种机会,“戴盆难以望天”,刀斧之余,一贬再贬,仕进之途已经重重阻塞。作为乐天知命的达人,他欣赏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委任自然的人生态度,适时地疏通了情感的渠道,把心智转向自然,寄兴山水,放情吟咏,找到了一个与污浊、鄙俗、荒诞的现实世界迥然不同的诗意世界,痛苦的灵魂得到了艺术的慰藉。

苏轼的“陶渊明情结”。苏轼将自身旷达超脱的精神气质,“穷达之间”亦“绰然有余裕”的社会文化观注入陶诗清新自然、冲淡平和的外壳之中,形成了特有的直面命运和“应物”的处穷哲理。苏轼使自己沉浸于陶诗的平静恬然中排遣情景,自我镇定,达到情感的内在超越和净化。

他刚一踏上海岛,就被这里的奇异风光吸引住了。海南山间的急雨奔雷,开阔了他的胸襟,触发了他的诗兴:“急雨岂无意,催诗走群龙;梦云忽变色,笑电亦改容。”他热情地赞美岛上特有的飓风来临时的奇丽景色:“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这同诗翁的豪纵不羁的情怀恰相映照。难怪弟弟子由读后,激赏其“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天空海阔的浩瀚气势,使他冷静地思考人生,达观地对待人生,既引发出宇宙无穷而生命有尽的感慨,又产生了将有限生命统一于无穷宇宙的顿悟。南国的生机盎然的迷人春色更令他怡然心醉,升华了他的乐观情趣和诗性人生。这也有词为证:

春牛春杖,无限春光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花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在这方面,坡翁与晚年的谪仙李白有些相似。李白流寓皖南,通过同下层民众的广泛接触和沉酣于壮美无俦的自然山水之中,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长才未展、壮志难酬的苦闷,平复了由仕途险恶所造成的心灵损伤,激发了澎湃的诗情,五六年间写诗130多首。东坡居儋三年,共写诗174首,各体文章156篇。

两人晚期的诗文,作为解脱苦闷、宣泄情感、释放潜能、实现自我的一条根本途径,作用是一致的。但是,其间也有明显的差异:除了时代的烙痕,比如唐诗重性情,以形象、韵味见长,而宋诗重说理,以议论、理趣取胜,李、苏两家自不例外;单就风格来讲,虽然同是豪纵奔放,挥洒自如,都具备广阔的襟怀、悠远的境界、空前的张力,但太白一些诗作,愤激、清狂,反映出内心的苦痛与压抑之沉重,相形之下,东坡为诗则显得从容、逸宕一些,而且时杂风趣。他说:“吾侪老矣,不宜久郁。”可见,内心同样也有深重的忧伤,只不过善于消解罢了。

坡翁另一方面的转换,是他立足于贬谪的现实,把实现“淑世惠民”理想的舞台,由“庙堂之高”转移到“江湖之远”,从关心民瘼、敷扬文教、化育人才的实践中拓开实现自我、积极用世的渠道。

他劝说黎胞开垦荒地,多植稻谷;推广中原先进耕作方法,移植优良品种。针对当地以巫为医、杀牛祭鬼的陋习,大力向村民宣传卫生知识,介绍医方药物。同时,抱着对黎胞的深厚感情,劝学施教。坡翁有一首《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的诗,对于南荒徼外的儿童奋勉向学,诗人由衷地感到喜悦和欣慰。

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

跫然已可喜,况闻弦诵音。

儿声自圆美,谁家两青衿?

前来负笈就学的,不仅有本地的贫寒士子,如黎子云、符林、王霄等;有些远在千里、百里之外的友生,也纷纷上门听讲,形成了浓厚的文化氛围。一时“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学者彬彬,不殊闽浙”。

自唐代开科取士以来,四五百年间,儋州未曾有一人登第。对此,坡翁深以为念。遇赦北归时,将自己所用的一方端砚送给了弟子姜唐佐,并题句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意思是,海南与中原地区虽为沧海隔开,但地脉未曾断裂,文脉也应该是相连的。读书士子要发愤图强,勇破天荒,改变当地文坛落寞的现状。诗句中对于海岛人才的成长,寄寓了殷切的期待。坡翁的这一厚望并没有落空,离儋不久,这里便陆续有一些人擢第登科,并出现了海南历史上第一个进士。《琼台记事录》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

东坡先生无分境况的穷通,一贯关心民生疾苦,热心为百姓兴利除弊,是发自内心的生命本色的体现,表现了封建时代一个开明的士大夫的优秀品格。如果说,过去在太守任上,这样做是出自“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使命感,还带有某种“恩赐”因素和“临民”姿态;那么,现在身在海南,则完全与黎民百姓融为一体,换黎装,说黎语,甘愿“化为黎母民”,既不是居高临下,也不做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像他自己所说的:“我本儋耳民,流落西蜀间”,索性以本地群众一员的身份出现。

以“春梦留痕”的笔法,虚实相生的散文技法,凭借自我的诗性领悟复现了一个早已逝去但又鲜活存在的文化巨匠。揭示他由“临民”“恩赐”的心态转变为与民一体的心灵轨迹。

说到诗翁谪居海南期间教民化俗的泱泱德政,人们自然会想到东坡书院的另一副联语:

公来三载居儋,辟开海外文明,从此秋鸿留有爪我拜千年遗像,仿佛翰林富贵,何曾春梦了无痕

这里隐括了东坡的两首诗。在《和子由渑池怀旧》中,提到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联语中“春梦”云云,两典并用:一是上引的“春梦婆”谈及的“昔日翰林富贵一场春梦耳”;二是东坡谪居黄州时曾写过一首七律,内有“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之句。这里用“秋鸿有爪”、“春梦留痕”来状写东坡先生在儋三年的名山事业、道德文章,极为贴切。

纵观两宋以还的千年史迹,在久居边徼的流人中,就其化育多士、敷扬文教的善行来说,真正能够和坡翁比并的人,原不是很多的。有明一代,远谪云南的杨升庵算是一个。据《蒙化府志》记载:当地士人,无论认识与否,都载酒从升庵先生游。一时,就学问道者塞满山麓,肩摩踵接。从杨升庵诗文著述之繁富在明代当推第一看,也与东坡相似。

但是,杨升庵在传道、授业,著书立说之外,还纵情声色,流连歌妓,放浪形骸,有时竟达到颓废的程度。明人王世贞《艺苑卮言》中说:升庵贬谪滇中,有东山携妓之癖。当地一些部落的首领,为了得到他的诗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绫,当筵侑酒,就便乞书,杨欣然命笔,醉墨淋漓裙袖。升庵在泸州,醉中以胡粉扑面,作双丫髻插花,由门生抬着,诸妓捧觞侍侧,游行城中,了无愧怍。这简直就是胡闹了,坡翁绝不为此。

当然,杨升庵这样佯狂放诞,有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一面,是对终身流放这种过苛处罚的消极反抗;也是全身远祸、养晦韬光的一种方式。因为嘉靖皇帝对于杨氏父子在“议大礼”中的表现,尤其对升庵挑动群臣哭谏闹事一举,一直切齿怀恨,时时欲置之于死地。从这一点看,升庵的“故自贬损,以污其迹”,实在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坡翁就不理会这种韬晦的策略,否则,他也许不去浪吟那“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了。

一提起这件事来,我又不禁想起那个专和东坡作对的奸相章惇。算是皇天有眼,这个太平宰相居然也成了谪臣,偏偏贬逐在离海南很近的雷州(海康),而且,东坡就在遇赦北归途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当时坡翁的心境如何,是快心惬意呢,还是报之以轻蔑的沉默?都有可能,却都不是。他实在是一位宽厚长者,听到这个讯儿,即写信给章惇的女婿黄实,备极恤慰,及于家人。信中说:“子厚(章惇字)得雷,为之惊叹弥日。海康地虽远,无甚瘴。舍弟(指子由)居之一年,甚安稳。望以此开辟太夫人也。”

整人人整,磨墨墨磨,章惇作法自毙,原属罪有应得。《宋史》把他列入“奸臣”一流,千秋万世钉在耻辱柱上,更是天公地道。据章惇本传记载,子由贬谪雷州,不许居住官舍,便花钱租赁民房。章惇闻知后,即以“强夺民居”罪名,下令追究处治。因为租券上分明记载着已经偿付了租金,只好作罢。这次,章惇谪居雷州,又到这家来“问舍”求住,户主说:“算了吧,前次苏公来住,因为那个章丞相找茬儿,我们几乎倾家破产。再也不往外租了。”天地间,竟有这样的巧合,真令人击掌叫绝。可惜我不会饮酒,不然,一定要拍案浮一大白。

恶有恶报,也算大快人心,作者亦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