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走出北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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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

萧瑟的秋风挡不住酒坊的热火朝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

这天,夏钢从酒坊回到宿舍,见胖玲、美丽都没有回来,便去水房拎了一桶热水。刚要洗脸,胖玲笑吟吟地进来了,她一进门就嚷道:“夏钢你今天丰收啊,两封信。”她把两封信高高举起,在空中绕了一圈递给夏钢,把脸凑到夏钢面前神秘兮兮地说:“怎么,有一封情书吧!”

“去你的,”夏钢不好意思地将陈立成的信放在铺上,先打开父亲的来信,爸爸超过两个星期没有给她回信了。

小钢:

你的来信收悉,知道你在黑龙江劳动虽然艰苦,但精神愉快,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我感到经过这几年的锻炼,我们亲爱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为一个坚强的兵团战士了。

我们两个多星期没有给你回信,是因为我和你妹妹正在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小钢,爸爸知道你非常爱自己的父母,非常爱我们的家,但是不管发生什么事情,爸爸希望你都要挺得住,都要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你的父母。

看到这里夏钢感到有不祥之兆,她的心“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你妈妈在思想汇报中表达了可以一边劳动一边科研的想法,她是搞科技情报的,她说可以在劳动间隙继续翻译国外的相关技术资料。造反派把她的想法与她毕业于中央大学又在解放前夕到过香港的特务嫌疑身份挂上钩,说她还想搞特务活动。现在正在批林批孔,又说她的思想与林彪的“五七干校是变相劳改”遥相呼应,于是成为批林批孔的活靶子再一次次被批斗。这次斗得比较厉害,时间也比较长,不幸的是她终于没有挺得住,她自杀了。

夏钢的手开始颤抖,眼前的字迹模糊一片。

小钢,亲爱的女儿,母亲走了不能再生,你不要过于悲伤。你妈妈的后事我和你妹妹都已处理完毕,如果连队生产忙,你不用急于回上海,自己要注意保重身体。爸爸希望你能挺过这一关,相信党、相信群众,也要相信你的父母。你妈妈不是特务,关于这一点你妈妈和我谈得很详细,她已全部向组织交代,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夏钢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扔下信纸,奔出宿舍。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想到哪里去,她只是不停地跑着。朦胧中前面就是大批判的现场,妈妈正被两个造反派一左一右反扭双手按下头颅,她看不到妈妈的脸,她跑过那一个个高高举起的像森林般的拳头,她大声喊叫:“妈妈,你不是特务,你不能死。”可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咆哮的浪潮中……

秋天的傍晚已是凉意飕飕,路边的小草在风中瑟瑟抖动,夏钢沿着田边的小路一直向南疾走,无声的眼泪冲刷着她的面孔,她好像没有了知觉,全然不知天已渐渐暗了下来,一阵阵寒风正在袭来。冷冷的月光穿出云缝散落在路旁刚刚割过的高粱地、还未收完的玉米地、已经翻出黑土的小麦地……她一直走到一条水渠的坝顶上,水渠拦住了她的去路,虽然渠里并没有多少水,但是渠南边已不是他们连队的地界。她站在坝顶上任凭带着阵阵寒意的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和头发,遥望南方,天幕上一团团黑云在翻滚,像一团团沉重的棉絮黑压压地向她涌来,堵在她的胸口、堵在嗓子眼里。她想大声哭喊,但发不出声来,只觉得有一团火在她的五脏六腑中燃烧,仿佛突然晴天霹雳,无数星星穿过厚厚的黑云闪着耀眼的强光向她扑来,她本能地用手臂挡在眼前向后退去。她忽然在杂乱无章的星光中看到了妈妈,妈妈对她微笑,然后转身向远方走去。“妈妈,你不要走,不要走!”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面朝南方放声大哭:“妈妈!妈妈!我要回家去看你,你到车站来接我啊!”凄厉的哭喊声在苍茫的夜空中随风向南飘散……

徐文玲见夏钢把信看了一半便跑出去,以为她去上厕所;洗完脸,便和姚梅雪一起去买饭,端回饭来还不见夏钢,便大声嚷道:“夏钢怎么回事?掉到厕所里出不来了?”

旁边的女青年说:“我刚从厕所回来,那儿没有她。”

“这家伙吃饭还往外跑,不管她了,我们先吃。”胖玲和姚梅雪各端起一碗大子饭就着干豆腐炒白菜吃了起来,可她俩越吃越觉得不对劲,平时夏钢要是出去总要说一声,今天这是怎么了?胖玲看着夏钢铺上胡乱放着一封拆开的信和一封未拆的信:“我看准是和这封信有关。”

“是不是陈立成这儿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姚梅雪问。

胖玲伸过头去看了看:“与陈立成无关,陈立成的那封信压根儿还没有拆过。”

姚梅雪吃完最后一口,走过去拿起铺上那封已拆开的信看了起来,她突然用很紧张的语调轻声说:“不好,胖玲,你看,出事情了,我们赶快去找她。”胖玲拿起信纸飞快地看了一遍,哆嗦着把信纸叠起来装进信封,塞进口袋,拉着姚梅雪就走。

走出女生宿舍大门,她俩愣住了,外面一片漆黑,到哪里去找?姚梅雪说:“我们得想想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酒坊?可今天是小刘值夜班,不过还是先到酒坊看看,你等着,我去拿手电。”一会儿,姚梅雪拿来了手电,她俩向酒坊跑去。小刘来开的门,她是那么平静、慢条斯理:“夏钢没有来过,出什么事了?”

“夏钢妈妈死了,她扔下信不知跑哪儿去了。”

“会不会在周大爷那儿?”她们又一起来到了猪舍,也没有夏钢。怎么办?她俩又急急往回跑,会不会在连长那儿?还有可能在老高家里。

推开连部办公室的门,见里面坐了不少人正在聊大天。姚梅雪对李平原说:“李连长,你出来一下。”

李平原走出来问:“什么事情?这么紧张。”

“夏钢没上你这里来过?”

“没有啊,出事了?”

“你看。”胖玲把信递了过去,就着手电光李平原很快地把信看了一遍。

姚梅雪说:“夏钢看完信人就不知上哪儿去了,都有一个多小时了。我们酒坊也去过了,没有找到,现在就剩老高家里没找了。”

李平原说:“这样吧,你们俩现在到老高家里去看看。如果在,你们好好开导开导她;如果不在,马上回来告诉我,我在这里等着。”

胖玲和姚梅雪打着手电向老高家里走去,李平原没有回办公室,他站在门口点燃一支烟,考虑着该怎样对夏钢讲,现在这封信在他手里,他打开信纸,就着办公室窗口射出的暗淡灯光,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一会胖玲和梅雪又回来了,语气显得更加不安:“哪里都找不到,她会到哪儿去呀?”

“会不会想不开啊?”

李平原把手中的烟蒂掐灭说:“我想她不至于,只是受到突然的打击,她有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做一些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事情。现在我们面前的三条路,一条向酒坊,你们已经去过了;另一条朝北通向公路,如果她想回家就可能走这一条路,但是晚上已经没有客车,再说她也没带钱、没带衣服和其他东西,可能性不是很大;还有一种可能,她要避开别人,找个僻静地方去哭,那最可能是向这一条通往田野的路走,或者在连队哪一个背人的角落,但也有可能走大道。现在大道上除了几辆来往的汽车不会碰上什么人,我看这样子,你们俩往公路车站的方向走,我朝大田方向走,注意看看僻静的地方。”于是,他们分头朝两个方向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夏钢停止了哭泣,她呆呆地坐在坝顶上。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妈妈带着她和妹妹到公园去放风筝、划船,妈妈脸上总是带着慈爱的笑容。她想起妈妈为了协助所里研究特种钢配方的课题组翻译资料,天天工作到深更半夜,妈妈年年都被所里评为“三八红旗手”。每年大年初一所里的领导都要到家里给父母拜年,称他们是所里的有功之臣。她到香港的事情早就向组织交代过,可是现在妈妈怎么就变成了特务?妈妈怎么会自杀?爸爸说妈妈绝不是因为特务活动而自杀,她是因为不能经受造反派的批判。造反派怎么批判她了?给她剃阴阳头?用皮带抽她?对她吐唾沫?让她坐“喷气式飞机”跪在台上?一想到这些,她就不寒而栗。她想起高布尔讲过的那个齐副连长的真实故事,自杀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是十恶不赦的行为。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开始扑簌扑簌地往下淌:“妈妈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难道你真是特务?不,我不相信。”也许真的像高布尔所说的那样,人能够经受得住艰难困苦,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前途还抱有希望,那是一种精神力量在支撑着他,但他不一定能经受住另一种压力,一种摧毁他精神支柱的压力。“妈妈,是什么摧毁了你的意志,你抛弃了爸爸、妹妹和我,你抛弃了你所热爱的曾经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工作。你一直鼓励我要做一个正直坚强的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难道你是口是心非?妈妈你说过等我下一次回家你会亲自到火车站来接我,可你为什么就走了?你就不想再见到我了吗?是什么毁灭了你的精神支柱?是谁毁灭了你?”夏钢坐在坝顶上,任凭秋风一次次吹干了她脸颊上的热泪,又一次次泪流满面……

忽然,她感到有一道手电光照在身上,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对她喊:“夏钢。”她没有动,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望着他。他蹲了下来,用手抚着她的肩膀:“夏钢,快起来跟我回去。”

“不,我不想回去,我想一个人待在这儿。”她用袖子擦去眼泪,声音嘶哑。

“夏钢,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别太难过。你知道吗,徐文玲和姚梅雪都在到处找你,你不回去,她们会找一宿。”她仍然没有动,双手抱住膝盖,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李平原蹲在她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着她。终于,她抬起头用手撑地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他上去扶着她的胳膊,为她打开手电。她站住,突然抽出胳膊,大声说:“你放开我!我妈妈不是特务,她不是特务!”尖厉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

李平原平静地说:“像你父亲信上写的那样去做,相信群众、相信党,也相信你的父母。”

“党和群众说我的妈妈是特务,我爸爸说他用人格担保妈妈不是特务,我相信谁?”眼泪又夺眶而出。

“造反派不能代表党,也不能代表群众,相信你妈妈的问题总会搞清楚的。”

“她已经死了,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吗?可我知道她是好人,她不是特务。”她跺脚说。

“你对我讲过很多关于你妈妈的事,我相信你说的话。”

“可是她死了,她已经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夏钢的声音开始颤抖,人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双脚发软,夏钢把头靠在李平原的肩膀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姚梅雪和徐文玲还有酒坊的班长老高还站在村头,他们已经到机车车库和菜园、场院那些晚上没有人的地方找了一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平原身上。他们不停地向路的另一头张望,终于看到了手电的亮光,他们迎了上去,果然是夏钢回来了,大家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老高上前拉着夏钢冰冷的手说:“小夏,别太难过了。”

夏钢眼睛直直的,重复着一句话:“我妈妈死了,她不是特务。”说得老高背过身去擦眼泪,胖玲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陪着她落泪。

夏钢在胖玲和姚梅雪的陪同下回到宿舍,她只是在不停地擦着眼泪,同宿舍的姑娘望着她谁也没有说话,她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们都还年轻,不知道用怎样的话去安慰她。夏钢觉得自己的头像要裂开似的疼痛,胡乱地洗了脸洗了脚就上床睡觉,躺在床上发觉宿舍中平时昏暗的灯光今晚变得格外刺眼,她用手臂遮住眼睛,心里只剩下一句话:“我妈妈不是特务。”

“我要马上回家,回家去看妈妈。”是的,她应该回家。她想起妈妈说过:“等你下一次回家探亲,你先打个电报回来,妈妈亲自到火车站来接你。”是的,她应该去拍电报了,告诉妈妈连队已经同意她的探亲要求。“夏钢,你的电报。”胖玲大声嚷嚷着从门口跑了进来。“我出差到黑龙江,顺道来你处。”啊,妈妈要来了,她迅速打水洗脸、梳头,换上干净漂亮的衣服,一溜烟跑出村口。

有一辆吉普车卷着滚滚尘土向连队驶来,在她面前突然刹车,随着尘土落定车上下来一个人。“妈妈!”夏钢扑了上去。咦,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漂亮?烫着卷发、涂着口红、穿着旗袍、白色高跟鞋,一副贵妇人的模样。夏钢再看看自己,怎么穿了一身黑棉袄、黑棉裤?完完全全像一个东北老娘们。车子里又跟出一个人来,一个英俊魁梧的年轻军人,妈妈指着他说:“夏钢,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是齐副连长。”夏钢很纳闷:这人怎么长得跟李平原一模一样?再抬头一看他的帽子上竟缀着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帽徽。妈妈说:“夏钢,愣在这里做什么?走啊,到你们宿舍去。”夏钢心里莫名其妙,边走边想:“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忽然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从上面跳下几个戴着红领章的解放军战士,厉声喝道:“不许动!举起手来!”“国民党、女特务,你们被捕了!”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铐在妈妈和齐副连长的手腕上。夏钢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声说:“你们搞错了,我妈妈不是坏人。”一个解放军推了她一把:“走开,臭娘们,不要妨碍公务。”妈妈挣扎着回过头来,对着夏钢大叫:“相信妈妈。妈妈不是特务!”夏钢想奔上前去拉住妈妈,可她的脚好像被钉子钉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开步,眼看着妈妈和齐副连长被拉上警车,警车在尖厉的警笛声中飞一样开走了。她大哭、大叫:“妈妈!妈妈!……”

“夏钢,你怎么了?做噩梦啦?”夏钢被胖玲推醒,她的枕巾一半已被泪水湿透,她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在索索发抖。

“胖玲,我觉得头很痛。”

胖玲伸出手搭在她的额头上:“哎呀,你烧得那么厉害,看样子得去找大夫。”“不用。”夏钢说。旁边的姚梅雪也醒过来了,摸了摸夏钢的额头说:“我这里还有几片退热片,先给夏钢吃一片吧。”她们起来倒了水,给夏钢吃了药,姚梅雪说:“夏钢,别胡思乱想,自己身体要紧。”夏钢不再说什么,她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身体也从刚才冷得发抖变成火烧般的发热,她努力不再去回想刚才的噩梦。

第二天早晨孙大夫来了,量了体温40.2度,给夏钢打了退热针。

中午,夏钢生病和母亲死了的消息已传遍连队。宿舍中的姑娘们都来看她、安慰她,吴海强、沈浩明等几个男生来看她,给她送来了水果罐头,司务长亲自给她送来了病号饭。可她仍然是昏昏沉沉,不说一句话,没吃一口平时见了直流口水的病号饭。晚上老高和大刘来了,老高手里端着一只饭盒,里面装满了饺子:“夏钢,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听我老高一句话,多少吃一口,这是你大婶特地给你包的饺子。”

小刘对夏钢轻声说:“夏钢,老高特地给你送来了饺子,你就吃几个吧。”

夏钢强忍着眼泪坐了起来说:“谢谢你们。”勉强吃了两个。大刘一声不响地把一个小包放在她们权当桌子的木箱上,那里面有他从家里拿来的10个鸡蛋。

第三天夏钢依然昏昏欲睡,浑身没有力气。她只是在恍惚中觉得指导员来过,听到孙大夫对指导员说:如果再不退烧,就要把她送到团部医院去。

第四天夏钢的热度终于开始退下,孙大夫对夏钢说:“看你,整整烧了三天,人瘦了一圈,眼睛都塌下去了。你热度还没有退尽,再吃两天药。我再给你开两天病假,好好休息,恢复恢复。”夏钢确实觉得头不再那么疼,身体也轻了起来。孙大夫又说:“你今天再躺一天,明天稍微走动走动,后天能不能上班,我明天来看了再说。”夏钢点点头,孙大夫走了。夏钢起来洗脸梳头,镜子中的她,脸色苍白,嘴角起泡。上班的人都已走了,宿舍是那么安静,夏钢像踩在棉花上,头重脚轻地走到宿舍大门口把洗脸水泼到门外。秋天的阳光依然很灿烂,也许是几天没有出门,阳光显得有些刺眼,她倚在门框上眯起眼睛向远处望去,从女生宿舍门口可以看到连队的白菜地,那里有人影在晃动,远远传来嬉笑声,是家属排的娘们在收白菜。对了,快到冬天了,还要挖菜窖,把白菜、萝卜、土豆藏进地窖中,那是一个漫长冬季所不可缺少的老三样。

整整三天,夏钢仿佛觉得自己曾经离开过这个世界,现在她又回来了,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又那么熟悉。她忽然明白,原来个人的痛苦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地球并不会因为你的挫折和痛苦而停止转动,太阳每天照样升起,赐给万物以生机,人们照样走向田野,开始新一天的生活。那么妈妈呢,当她离开这个世界时,造反派依然对她喊着“打倒”“砸烂”的口号。“妈妈,如果你是清白的,你这样死不值得,这个世界不会停下脚步来还你清白。”

站了一会,夏钢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她慢慢走回宿舍,又躺了下去。也许是药物作用,她又开始昏昏欲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她只想安静地躺着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于是侧过身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门被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走到她的床头站住了,她感到他正望着自己,一只手轻轻地触摸她的额头,第六感觉已经告诉她是谁来了,但她仍然不动,也不睁眼。她听到他走到靠窗的箱子前,把什么东西放在箱子上,又好像在写什么,然后是纸从本子上撕下的声音,她感到有一样东西放在她枕头旁边,他走了。她听到脚步远去的声音,慢慢地睁开眼睛,宿舍里仍然是那么安静,箱子上多了两瓶水果罐头,枕头边有一张纸条和一封信。那封信就是父亲的来信。“怎么会到他手里去的?”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起那张从工作手册上撕下的纸:

夏钢:

孙大夫说你的病好一些了,我想找你谈谈,看来还为时过早,希望你好好休息,争取早日恢复健康。

夏钢,我现在只想对你说一句,已经过去的事情不能倒转,勇敢地面对现实。像你父亲所说的,挺过这一关。有什么想法,我们有机会再谈。抄录一句毛主席诗词作为共勉: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李平原

看了这一字条,夏钢的眼泪又止不住涌出眼眶。这几天她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中,还来不及考虑妈妈的自杀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些什么,现在她开始想到了。作为一个国民党特务的女儿,自己再也不可能被提拔重用,也不可能被推荐上大学,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当农民,再也回不到城市回不到上海?她的心开始颤抖。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等待她的也许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崎岖小路,一条“苍山似海,残阳如血”的“雄关漫道”,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身而过,或者只能爬着过去,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她闭上眼睛,晶莹的泪珠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中滚落下来,流过她苍白的脸颊,她拉过枕巾盖在脸上,让泪水一滴滴渗透到枕巾里。

第二天,孙大夫说已经完全没有热度了,不过身体还很虚弱,最好再休息两天。夏钢说:她不想再躺下去了,她想上班。这天等别人上班后,她把宿舍打扫了一遍,又把这几天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她开始整理床铺,发现被子底下还压着一封信,那漂亮的字体是陈立成的来信。她靠在被子上刚撕开信封,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进来,啊,指导员来了。”

指导员手里拿着一卷东西,在她的铺旁边坐了下来:“夏钢,病好些了吗?”

“好了,我想明天就可以上班了。”

“不想回家去看看?”

“我想冬天再回去,家里的事爸爸和妹妹都已经处理了。再说现在正是农忙,到了冬天我正好满两年可以探亲。”

“夏钢,我看你不错,能想开。你母亲的问题确实对你有一定影响,但是我们党对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一贯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说实在的,你母亲的问题我早就知道,在你的档案里都写得很明白。虽然你从来没有主动把这一情况向组织说清楚,但我们一直没有把你和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放在一起相提并论,那是因为:第一,你母亲只是特务嫌疑,是不是真的特务还不清楚;第二,你毕竟是上海知青嘛,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所以组织上对你是一直从政治上关心和爱护的。”

“我知道组织对我的关心,可我不认为我妈妈是特务。虽然她在刚解放时到过香港,但是到过香港的人也不一定都是特务啊。研究所知道妈妈的情况,还年年评她为‘三八红旗手’,说明研究所的领导一定知道妈妈不是特务。”

“你这就不懂了,虽然你母亲在材料上写了她原来准备结婚的对象,对了,就是那个姓梁的,他父亲是什么公司的董事长,但你知不知道,台湾、香港的特务组织,表面上都挂着某某公司的招牌,实质上是搞特务活动的。所以我们也不能否定那个姓梁的董事长是不是特务头子,也不能否定你母亲是不是那姓梁的派到大陆来的特务。再说,特务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往往会表现得很积极,给人以假象。”说到这儿,也许指导员对自己的分析感到满意,他顿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可夏钢的头开始发晕,心隐隐作痛,原来自己的生父姓梁,原来他们认为生父的全家都是特务,但她不相信,她还要为自己的父母辩解:“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们一定是特务呢?”

“所以称作‘特嫌’呀,到底是不是特务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嗨,像你这样的人是比较麻烦,有些人出身不好,比如说地主,但他是清楚的,他可以和他的地主老子划清界限,表现好的还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典型,还能入党。你母亲的问题属于不能确定,而且又自杀了,问题就更加复杂。”

“那么说,我妈妈的问题是永远搞不清楚了。”夏钢紧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地面,好像在自言自语。

指导员接着说:“我今天找你谈,就是希望你对母亲的自杀要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他打开手上的一卷纸:“我给你带来了一本材料,是知识青年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的讲用材料。其中有一篇也是个女知青,她父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她毅然与父母划清界限,下乡整整四年没有回过家。冬天别的知青都回家探亲的时候,她主动接替那些走了的人到猪舍喂猪,春节没有休过一天,还天天帮贫下中农挑水;自己的工资除了吃饭以外,全部接济了有困难的贫下中农。你好好看一看,她虽然出身有问题,但她思想改造特别刻苦,受到了贫下中农的欢迎,不但入了党,还成为连队的副指导员。一个人的家庭出身无法选择,但是走什么路完全可以自己选择。夏钢,你看了以后有什么想法,给组织写个思想汇报。”

指导员走了,夏钢坐在床沿上把那份学习毛泽东思想讲用稿草草看了一遍,思绪一片混乱。指导员给她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那就是像这份材料中的主人公一样,与父母划清界限、跟家庭决裂,现在是“背叛家庭”还是“背叛革命”两条不同的路明明白白放在眼前,何去何从必须选择。看了材料让夏钢觉得与家庭决裂好像并不困难,她只要像材料上的主人公那样揭发妈妈特务活动的罪行,她就可以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甚至可以成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

夏钢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眼前出现了一个学习毛泽东思想讲用会的大会场,门口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胸前戴着红花的一行人在人们的夹道欢迎中走上主席台,夏钢看到自己穿着军装扎着腰带英姿焕发地走在这行人中间,胸前鲜艳的大红纸花将她的脸映得红通通,她手举红宝书走上讲台,双手颤抖地展开发言稿,激动的声音在大会场上空回荡……“以阶级斗争为纲,与反动家庭彻底决裂!”“沿着毛主席指引的革命道路奋勇前进!”台上台下口号声连成一片,团政委走上前跟她热烈握手,拉着她的手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说:“夏钢同志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刻苦改造世界观,与反动的家庭决裂,是我们团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现在我宣布,夏钢同志调入团政治部宣传股,担任宣传干事。”台下又是一片掌声和口号声,夏钢激动得满脸通红,心脏怦怦地跳动,她兴奋地向台前跑去,伸出双手向欢呼的人群挥手致意,突然一脚踏空跌下台去……

她一个激灵,所有的声音都戛然而止了,宏大热烈的场面变成宿舍门旁两个空空的水桶和一个泡着半盆衣服的脸盆,她眼前是灰蒙蒙的肮脏地面。她揉了揉眼睛,脑袋开始发涨,怎样才能做到与家庭决裂呢?

夏钢想起有一段时间妈妈每天很晚睡觉,桌子上堆满了用外语写的卡片,某一天所有的卡片突然都不见了,妈妈是不是在为特务组织收集情报?他们家有爸爸从德国带回来的收音机和照相机,里面是不是暗藏玄机?爸爸妈妈总是很晚睡觉,是不是在偷听敌台?是不是用收音机在跟特务组织联络?这么说爸爸也是特务,爸爸曾经在德国留学,也许被那里的特务组织收买。他喜欢教姐妹俩做各种手工,有一次爸爸指导姐妹俩做了一个船模,带着她们到公园划船,把船模放到湖中,他自己在岸边控制船模的走向,那爸爸也一定有本领制作和修理发报机,这是特务活动所必须的工具。每年夏天妈妈都喜欢穿旗袍,格子的、碎花的、条纹的,妈妈穿旗袍的身形成了研究所职工宿舍区的一道风景,这说明妈妈有爱虚荣的资产阶级思想意识;我们家还雇用保姆,说明妈妈轻视劳动和劳动人民,这是剥削阶级的思想行为,这些都应该受到批判。那么,张姨是贫下中农,在我们家十几年怎么没有发现妈妈的特务活动呢?难道她也是特务组织中的一员,她的贫下中农身份是伪装的?如果把这些都串起来,那就是一场预先设置好的阴谋,妈妈从香港接受任务回到上海,怀着夏钢没有工作,假装晕倒街头,爸爸按预先的设计正好路过,他把妈妈送到医院,后来他们结婚,再后来张姨来到家里做保姆,他们都是特务,都在执行那个位于香港的姓梁的人的指令,我们家就是一个特务窝点,而自己则是他们进行特务活动的道具和掩护。她还想起“文革”刚开始时,有一次她问父母:抗日战争时期很多知识青年奔赴延安投奔革命,你们为什么都没有去延安呢?对于女儿这一个既简单又不简单的问题,爸爸只是叹了口气,妈妈则是一言不发。如果那时候爸爸妈妈正在国民党的特务机关受训,怎么可能去投奔共产党?想到这里夏钢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她的额头上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发黑,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她用尽力气爬到自己的铺位上,靠在被垛上闭上眼睛,几分钟以后,一身冷汗带走了耳朵里的嗡嗡声和眼前的一片黑雾,脑子也开始清醒了。

“我该怎么办?要揭发妈妈吗?要跟家庭决裂吗?”她问自己,她翻出爸爸的来信,又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爸爸不是特务,造反派批判爸爸的大字报说他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从来没有说爸爸是特务,那么自己应该相信爸爸,妈妈也一定不是特务。她眼前出现小时候妈妈慈爱的笑脸,如同沐浴着春风,明朗而动人,实在不像是特务;每年春节研究所的领导到家里给爸爸妈妈拜年,那些领导都是些老革命,爸爸跟他们谈笑风生,妈妈忙里忙外招待客人,他们一定知道爸爸妈妈不是特务,是所里的功臣;爸爸妈妈晚上很晚睡觉是为了工作,自己从来都没有发现他们有任何特务活动。夏钢在心里一一推翻了先前的臆想和揣测。她想起回上海探亲时妈妈从五七干校回来,微笑的面容带着些许苍老和憔悴,在夏钢眼里那是善良和慈祥的妈妈,自己应该像爸爸说的那样,相信党、相信群众,也要相信自己的父母,总有一天会搞清楚,还妈妈一个清白。她不再那么痛苦,逐渐平静下来,她坐在那里发呆,眼眶中噙满泪水,而心却像平静的水面,波澜已消失,没有涟漪,脑子里也只剩下一片空白。

徐文玲下班回到宿舍,看到夏钢正拿着一份材料发愣,便问:“夏钢,病好些了吗?看什么东西?”

“一份先进的讲用材料,指导员让我看了以后写份思想汇报。”

“什么材料?让我看看。”胖玲接过材料看了起来,看完了把材料往铺上一扔:“我看她父母没什么严重问题,值得这样上纲上线吗?她这种做法也太邪乎了,只有姚美丽学得了。我看这思想汇报让姚美丽给你打个草稿。”

“说我什么呢?”姚梅雪走了进来。

“指导员让夏钢写思想汇报,照这份材料那样批判自己的父母,我说夏钢先不用写,写这种上纲上线的东西还是你最拿手,由你帮着写算了。”

“别瞎说,”姚梅雪往材料上瞟了一眼,“这份材料我看过,夏钢也不用照别人的写,自己怎么认识就怎么写呗。说穿了,写思想汇报一点不上纲上线也不行,多少上一点纲写一点认识吧。这样说吧,你认识得越深刻对你今后的前途越有好处。”

夏钢没有说话,她拎起水桶要出去,胖玲伸手夺了过来:“你身体还没有恢复,还用你打水?”她和姚梅雪一起去打水了。

2

几天以后,连部办公室召开支委会,指导员传达团里布置的“批林批孔”工作要点和连队贯彻学习中央文件、开展革命大批判的计划,李平原谈了秋收进展和下一阶段农活的安排,其他几个人都谈了自己分管的工作。最后,指导员说:“不知大家注意到最近连队新的动向没有。夏钢的母亲是在‘批林批孔’的运动中对抗群众运动自杀的,可她不能正确对待,生病、闹情绪,整整五天没有上班。我让她写一份思想汇报,也是给她一个重在表现的机会,可你们看看,”他拿出一张纸在大家眼前晃了晃,“三言两语、不痛不痒,对自己母亲的问题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现在群众对她有不少反映啊,母亲是特务嫌疑自杀的,可她又哭又闹,还有那么多人同情她。有人说了,我们干活累病了,那病号饭做得连油水都看不到;可夏钢病了闹情绪,事务长亲自做病号饭,还打了两个鸡蛋。那么多的人给她送吃的,可是工人、贫下中农的子女病了有那么好的病号饭,有那么多人给他送吃的吗?”

张副连长见指导员讲到的病号饭问题是自己分管的后勤工作,连忙解释:“这事呢我问过事务长了,他说呢有些人是泡病号混病号饭吃,可夏钢呢从来没有请过病假,这一病呢就很重,他才亲自做了好一点的病号饭。”

指导员斜了张副连长一眼,接着说:“这里面有个阶级感情问题,有贫下中农反映了,好多工人子女、贫下中农子弟都在大田里干活,风吹日晒的,而夏钢出身不好倒在酒坊里干轻活,养得细皮嫩肉的,贫下中农有意见。”

“可夏钢去学习过,酒坊的活有一定技术,还要责任心强,不是人人都能干好的。再说酒坊的工作并不轻松。”李平原插嘴说。

“连队过去可以送夏钢去学习,为什么不能再送别人去学习?我看这里面还是有个阶级感情、阶级立场问题。夏钢不能和母亲划清界限,我看她小资产阶级思想很严重,就应该让她到艰苦的岗位上去经受锻炼,改造自己的世界观。我的意见,让夏钢到农业排劳动,换一个人到酒坊,也算我们连在‘批林批孔’运动中抓一个活典型,大家意见怎么样?”

“我觉得不合适,”李平原说,“她母亲的死,对她来讲是出乎意料的,她一下子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看应该再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再深刻地思考一下,不要马上就对她处以惩罚,她还曾经受到过团里的通令嘉奖,把她作为‘批林批孔’的活典型不合适。另外,听老高讲,夏钢在酒坊一直干得很好,重活她也抢着干,换一个人不熟悉工作,可能一下子还接不上手。”

“你这话不对,”指导员打断李平原的话,“到大田干活就是惩罚,那贫下中农干了一辈子农活是受谁的惩罚?这么多工人子女在大田里干活是受惩罚吗?别人可以干,她为什么不能干?难道叫她干农活就是惩罚?说到这里我还要提醒你们,我早就听到反映,夏钢生活作风有问题,她值夜班时不少男青年就喜欢往酒坊跑,可小刘值班就没有这种情况。听说她本来就有一个男朋友,这不是在勾引男青年嘛!”

“你说这话不太妥当,应该有事实根据。”李平原说。

“事实根据?李平原啊,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你的吗?说你也老往酒坊跑,你和她是什么关系?你该敲敲警钟了,你是党员、连长,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在群众中留下好印象。你还年轻,不要被一点小小的成绩冲昏了头脑。”

“指导员,我一直很尊重你,但对你刚才说的话,我保留自己的看法。有人说我经常往酒坊跑,但我每天都往马号、猪舍跑,往地里跑,为什么没有人说?去了几次酒坊,就可以随便往别人身上泼脏水?”

“好了好了,我呢也有问题。”张副连长右眼望着指导员左眼望着李平原出来打圆场,“我收工以后主要是忙家里的菜园了,还多亏了李连长呢到处走走看看,帮我处理了不少事情。”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说呢,”指导员打断了张副连长,用严肃的眼光在大家脸上扫了一遍,“在夏钢的档案里记录着她的母亲有一个表弟,也就是夏钢的表舅,解放前是国民党空军部队的飞行员,年轻轻的就是上尉中队长,现在说不定是一个国民党的大官了,如果蒋介石要反攻大陆他就是骨干急先锋,我们不能排除她母亲跟这个表弟没有联系,这不是一个严重的阶级斗争动向吗?夏钢母亲单位的造反派认为她有特务嫌疑批斗她,并不是空穴来风。同志们,毛主席一直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任何时候我们的头脑中都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夏钢到现在还没有向组织交代表舅的问题,对自己的家庭问题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站稳阶级立场啊。”指导员又用严肃的眼睛将三个人扫了一遍,眼光停留在姚梅雪脸上:“你呢,副指导员,你有什么想法?”

“我同意指导员的意见,应该让夏钢锻炼锻炼,进一步提高思想认识。”

李平原瞪大眼睛望着姚梅雪,对她顺水推舟不帮夏钢说一句话感到意外。

张副连长转过右眼对着李平原:“李连长,我看让夏钢锻炼一阵也可以,以后对家庭问题有所认识,她可以再回酒坊工作。”

所有的眼睛都对着李平原。“我少数服从多数。”李平原无可奈何地说。

“那好,下面我们讨论谁来接替夏钢的工作。副指导员,你在写连队‘批林批孔’运动总结时把这一条也总结进去。”

姚梅雪点点头。

会议结束已到中午,指导员、张副连长先后走出连部办公室,李平原觉得屋子里空气沉闷,便也跟着向门口走去。

“李连长,你等一等,”姚梅雪叫住了李平原,“我有点事想跟你谈一谈。”

李平原回头望着她,看见她坐在桌子旁满脸真诚,于是又走回去坐在桌子对面。

“李连长,我觉得有些话必须跟你讲。很多时候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其实今天指导员说的是对的,在今天这个会议上你帮夏钢说得太多了。”

她停下,看李平原的反应,但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是抽出一支烟边点燃边对她说:“你接着说吧,我听着。”

“我觉得你必须对夏钢有一个深入的了解。首先,她已经有男朋友了,这是我们一批来的同学都知道的,他叫陈立成是我们同班同学。另外,我可以讲一下我个人的看法,夏钢在生活作风上尤其是在处理男女之间的关系问题上是比较轻率的。她在学校读书时,学习成绩不错,是班级的学习委员,还是共青团员,初一、初二的时候一直被评为三好学生,但是到初三就差点没有评上,你知道为什么?就是她跟陈立成走得太近了,有些女同学看不惯她,不投她的票,我们那时男女同学之间的界限是很分明的。”

“这些能说明什么?说明她生活作风不好,男女关系有问题?”李平原有些按捺不住了。

“不,我是说你与她相处要谨慎。”

“你认为我跟她有什么特殊关系?”

“连队中确实有人说你和夏钢关系很好,你经常上酒坊去,你们很谈得来。你要知道她与陈立成的关系不是一年两年了,而且陈立成家庭出身也有问题,他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员,在国民政府里当过科长,属于历史反革命。”

李平原掐灭了手中的烟,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姚梅雪看出他有些不耐烦的样子,但仍然接着说:“让夏钢到一排去锻炼,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妥。农业排的劳动虽然艰苦一点,但能锻炼人。我们刚下乡的时候,大家不都是争着到最艰苦的岗位上去吗?我在猪舍里喂过一年猪,后来我又到二排脱了两年砖坯,人都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脱土坯和大泥时我和男的一样脱掉鞋袜跳到泥浆里踩。我是个女的,有时候身体有病了还咬牙挺着,晚上躺到床上时,骨头架子都像散了似的,直到我当了排长,又当了副指导员。在你来我们连队以前,我什么累的活没有干过?什么脏活累活不是带头干?”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平原的眼睛从报纸上抬了起来,注视着她的脸,那丹凤眼、瓜子脸、薄嘴唇组合在一起,其实是一张挺秀气的脸,可这张脸平时被她满嘴的革命原则、立场所覆盖,李平原竟从未注意到,她的眼睛中竟也会闪耀着女人的温柔与美丽。他听夏钢说过,她原名叫姚美丽,也许还是恢复原名更好。

她接着说:“虽然我跟夏钢也是好朋友,但我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再回农田第一线锻炼锻炼也没什么要紧,不是还有那么多知青现在还在大地里干活吗?你那样为夏钢打抱不平,我看实在没有必要,会在指导员和其他人面前更加证实有些人对你们的议论。”

“这并不是一个干不干农活的问题,夏钢在酒坊干得很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因为母亲出了问题,就要对女儿进行处罚,这公平吗?这不仅是对夏钢,就是换一个人,我也会反对。其实这跟我和夏钢的关系并没有联系,这是你们强加给我的。”说着他有些激动起来,“姚梅雪,你既然跟夏钢是好朋友,你应该知道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而且我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你没有帮她说一句话?”

“原则和立场是不能做交易的。”

“什么原则?什么立场?难道一个人碰到了困难,我们不该帮一把?何况这个人还是你的朋友、同学,她并不是阶级敌人。”

“连长,你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你刚才参加的是支委会。”她的表情是严肃的,她的眼神是坚定的,李平原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中的温柔与美丽。过了片刻,她的声音又变得柔软起来:“李连长,我说这些话,真心是为你好。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政治生命和政治前途才是最重要的。”

“那别人的政治生命和前途就不重要了吗?一个女知青的母亲自杀了,还说这是‘批林批孔’的活典型,这不是往人的伤口上撒盐吗?”李平原打断她继续说下去。

“我跟夏钢说过,对母亲的这件事认识得越深刻对自己的前途越有利,可是她没有听进去,对她来讲就是在酒坊还是到农业排的问题,没有太大差别,可对你就不一样了。”她看到李平原的眼睛从报纸上抬了起来,又接着说:“通过今年的麦收,你在连队中的威信更加高了,甚至超过指导员。我到团部开会,也看得出团首长现在也很看重你。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只是希望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她停了停,抬起眼睛望他,看见他的眼睛正直逼自己,她有些受不了,低下眼睛说,“我希望你不要在经历了大风大浪后,却在小河沟里翻船。”

“你说完了吗?”李平原的声音很平静,眼睛却仍直视她的脸。

她抬起眼睛问:“你认为我说得不对?”

“谢谢你的忠告。”他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蹦出来的,放下报纸头也不回地走出连部办公室。

3

吃过晚饭,夏钢准备到酒坊去,姚梅雪说:“夏钢,我跟你一起走走。”

她们走出宿舍大门,夏钢说:“美丽,你是有什么事吧?否则不会那么空闲。”

“是的,指导员让我找你谈谈。”

“谈谈对我妈妈自杀问题的认识?我已经写过思想汇报了。”

“夏钢,就是因为你的那份思想汇报写得太简单了,没有深刻的认识,连队支委会专门开了会讨论你的问题。”

夏钢没有说话,她慢慢向西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色灰暗,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夏钢打了一个寒战,伸手把咖啡色灯芯绒上衣的领扣系上。

“经过讨论,决定让你回农业排劳动锻炼。”

仿佛早已在预料之中,夏钢淡淡地问:“到哪一个排?”

“到一排二班,你和陈菊萍换一下工作。”

“从什么时候开始?”

“后天。”

“我知道了。”又走了几步,夏钢站住了,对姚梅雪说:“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可以向后转了。”

“夏钢,你别生气,我还没有说完。”

“你不用再说了,我服从组织的安排。”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大踏步朝酒坊走去。

夏钢走进这充满酒糟气味的屋子细细打量起来,整整一年了,今天才感到这间屋子是那么亲切。那墙上除了温度计、湿度计,还有那管用红绒线扎着的竹笛,她取下笛子按照哆来咪发唆拉西哆吹了一遍。她不会吹笛子,如果今天大刘在多好,他一定会让那美妙的音符从那些小孔中流淌出来,在屋子里环绕。炉子上的水开了,她提起水壶,水壶盖昨天坏了,今天又修好了,不用说一定是老高班长,他有一双闲不住的手,在他的带领下,酒坊的一切东西都整整齐齐、井井有条。她看到桌子上,小刘把培养基都做好了,她点燃酒精灯,开始接种菌种。尽管她觉得心情有些沉重,但今天晚上她要多干一些,因为这是她在酒坊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听到敲门声。“谁?”她问。

“是我,李平原。”夏钢连忙跑去开门。

他一边朝里屋走一边说:“夏钢,我一直想跟你谈一次,可最近事多,没有抽出空来。”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找我,也知道你要谈什么。”

“你知道什么?”

夏钢坐到桌子跟前,继续干自己还没有干完的活:“副指导员已经跟我谈过了,不就是回一排劳动嘛,我服从连队安排,后天就到一排二班去,这总可以了吧。”她回过头来向李平原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僵硬。他没有说话,走到床铺前坐下,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把它掐灭了,原来想说的话现在忽然又变得复杂起来,他还得想一想怎样开口。他把刚才掐灭的烟又点燃了,烟雾轻轻飘散,屋子里一片沉默。

她终于干完了,站起来转身靠在桌子上,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对李平原说:“连长,你那天写的字条我看到了,谢谢你。下乡好几年了,又不是头一次下大田,没有什么可怕的,你用不着来做我的思想工作。”

“夏钢,我并不是来做你的思想工作。”

“那你来找我谈什么?”夏钢忽然按捺不住,她激动地打断李平原,声音变得尖利而刺耳:“你别把我当成傻瓜,我知道,我现在是特务的女儿,我已经被你们列入另册。你们有权,你们想让我干什么都可以,哪怕让我每天去刨厕所,我敢说不去吗?我反正在你们的手心里攥着,把我当作牛鬼蛇神批判我?让我和地富反坏右一起监督劳动?你们想要我怎么样都可以,你们总不能杀了我吧!”

“住口!你在胡说什么?!”夏钢被李平原的一声大喝震住了,看到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夏钢忽然明白在李平原面前她也同样不能放肆,她无处宣泄满肚子的委屈,泪水忽地一下涌出她的眼眶,她泪流满面,用颤抖的声音说:“我胡说了些什么?!……我原以为在你面前可以胡说八道,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她转过身伏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地埋在臂弯中,她的肩膀在不停地抽动,她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可是李平原还是听到了她那低低的痛苦的抽噎声。他走过去用手轻轻地触摸她那耸动的肩膀说:“夏钢,你能听我说几句吗?来,把眼泪擦干转过来好吗?”

夏钢停止了哭泣,用早已被泪水沾湿的手指抹着脸,抬起哭红的双眼站起来说:“连长,你批评我吧,我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只是你不要把我刚才的话告诉指导员。”

李平原用尽量柔和的声音说:“我怎么会呢,我一直把你当作好朋友,是我刚才的态度不好,我应该批评我自己。”他把手按在夏钢的肩膀上,示意她坐下。

她端坐在凳子上,木然地望着他走向屋角的床铺,坐下掏出烟来,他们相隔两三米远,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泪眼模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一点红红的火苗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她闻到一缕烟草的气味,她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夏钢,我不知道怎样跟你说你才会相信,一个人的一生绝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会遇到许多挫折,其实挫折本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它就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挫折对不同的人产生的作用和效果是不同的,它可以使一个人从此一蹶不振,也可以使一个人变得更加坚强。夏钢,你知道吗,从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身上有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但我很难说清楚,连高布尔也说你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勇敢的女孩。自从那个夜晚你冒着暴风雪救了周大爷,我就慢慢感觉出来了,我敢肯定你是不会被这一点点挫折压垮的。”

夏钢渐渐恢复了平静,吸了一下鼻子,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说:“我又不是豆腐做的,我不是怕干农活的艰苦,只是觉得不公平。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说到这里,夏钢的眼圈又开始发红。

“有时我也觉得这样不公平,但这是连队党支部集体决定的。我想你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不论在五排还是到一排都是一样的,不是还有那么多知青在农工排吗?有些知青还不愿意到五排呢,不要把它看成是对你的惩罚,而是看作一种锻炼,这样你的心里就可以放松一些。夏钢,千万不要垂头丧气,更不要把自己跟牛鬼蛇神去相提并论,大家都知道你被团里评过五好战士,相信自己,也相信我。”

“自从那天看了你给我抄录的那两句毛主席诗词,我知道在我面前已经没有平坦的路途,只有‘雄关漫道真如铁’,等待我的是‘苍山似海,残阳如血’。”她喘了口气,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心里已经作好了下大田的准备,刚才也不知怎么了,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她低下头去用手绢擦了一下眼睛,李平原坐在两三米外的床铺上望着她,没有说话,只有烟雾在他眼前轻轻缭绕。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我会用毛主席诗词中的那种大无畏革命精神激励自己,今后无论发生怎样的事,再怎么倒霉,我都不会再走我妈妈的路,我会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感到惭愧。”她的声音很轻,但是清晰。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熄灭了烟头,走到桌子旁边,情不自禁地对夏钢说:“夏钢,我知道你是不会趴下的,作为连长,在这件事上我对你帮助不够,你可以怪我。也许今后我也没有很多机会跟你多谈了,不过请你相信,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真正的朋友。”他想起指导员说连队中有人反映她的生活作风问题是多么不地道,但他心里知道她是纯洁的、善良的。她是他心中最美好的一部分,他不在乎别人说他往酒坊跑,但他不愿意别人把污水往她身上泼,今后他要尽量与她减少接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

夏钢见李平原停顿在那里,就说:“其实我早就把你当作朋友了,好多不对别人讲的话都跟你讲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信任的人。”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敲门声,夏钢刚要出去看看,外屋门就被“嘭”的一声推开了,胖玲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夏钢,我有事找你。”边说边走进里屋,看见李平原在,便像连珠炮似的问:“连长,你也在这里,我问你为什么要让夏钢到一排去干活?夏钢在酒坊哪点做得不好了?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夏钢拉住胖玲说:“胖玲,用不着这样。”

这时,李平原对胖玲说:“徐文玲,看得出你跟夏钢真是好朋友,既然你有话要对她说,那我就先走了。”

李平原走了,夏钢拉着胖玲坐下,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这么急?”

“你自己怎么不着急呢,”她忽然看到了夏钢红肿的眼睛,“哦,连长来干什么?给你做思想工作啊?虚情假意!刚才我听姚美丽讲,你今天在酒坊是最后一个晚上,后天就到一排去干活了,我听了真生气,这算怎么回事呀,妈妈死了还要惩罚女儿?我真想跟他们吵架!我想你指不定在酒坊掉眼泪呢。美丽一点也不够朋友,还老同学呢。”

“胖玲,对这些我都有思想准备,已经无所谓了。”夏钢再次用手绢擦了擦眼睛,走到桌子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说,“不过,我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听听你的意见。在接到我爸爸来信的那天,同时还收到这封信,是陈立成的。他告诉我县里的提琴厂招工,要找一个试音员,条件是必须会拉小提琴。他去应试了,在应试者中他是拉得最好的,别人都说一定会录取他。谁知好事总是与他无缘,他们还是开后门给了一个不会拉琴的人。他在信中说,一次次的招工,一次次的失望,他现在已对招工不抱任何幻想,准备当一辈子农民,而我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光明,他希望我能答应成为他终身的伴侣。”

“那你答应了?”

“我正在考虑,可我真的没有想过就这样当一辈子农民。再说我们俩相距太遥远了。他过来?不可能。我过去?”说到这里,夏钢叹了口气,“他和一个受管制的历史反革命父亲住在一起,我这个特务的女儿再过去,那成了什么?反动一家人?我无法忍受。再说在这里至少还有工资,我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彻底挣工分的农民。”

“那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徐文玲拿起桌上的信看了一遍,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他是真的爱你。”停了一会又问:“夏钢,你爱他吗?”

“我也在问自己,我爱他吗?我想是爱的。因为和他在一起跟和其他男生在一起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跟他通信也感到很快活,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结婚,也许是我们还不到谈论结婚的时候,可他已经谈到了,他要我能够嫁给他。”

“唉,这真是一个难题,在这里不管怎么说还是兵团战士,还有工资拿,到他那里是一个地地道道挣工分的农民。夏钢,你的命真不好,陈立成是我们班最好的男生,过去看你们两个在一起说话,连我都觉得妒忌。可现在,你们俩成了苦命的一对。”她停了一会,看夏钢皱着眉头不说话,便又接着说,“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他回信,我想他一定会等急的。夏钢,我看你只有把你妈妈的事和你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看他怎么说。如果他真心爱你,你不要轻易放弃,船到桥头自会直,总会有办法的。”说完,她又叹了口气。夏钢说:“也只有这样了,我把心里的想法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4

黑龙江的秋天同春天一样短暂,强劲的秋风横扫着三江平原,仿佛一夜之间,绿色的田野变成了一片枯黄。从今年夏天以来,老天爷总和人们过不去,一直到现在还是细雨连绵。夏钢没有雨衣,她从小卖部买来一大块塑料薄膜,将它从头上包下来,在下巴处打一个结,像一个透明的斗篷披在身上。夏钢就这样披着塑料薄膜的斗篷,握着小镰刀,脚踩着泥泞的黑土地,割大豆、扒苞米。

到一排以来,夏钢很少说话,只是拼命地干活,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割大豆时,不到半天她的腰已经酸得直不起来,便蹲着割,直到腿酸得蹲不住了,她就跪在地上割,豆茬扎得膝盖生疼,她一直咬着牙用这三种姿势轮换着割。一排长吴海强对她说:“夏钢,你不用着急,等我割到了头,就来接你的垄。”但几天以后她已经不需要别人来接了,她总能保持在中等以上水平。

入秋以来,小雨时停时下,松软的黑土地变成了一片泥浆,夜晚冻成了冰碴,白天又化成冰凉的泥水,农工排的战士们每天蹚着泥水收割玉米,裤腿和鞋子经常是湿漉漉的,冷风一吹让人上下牙直打颤。今天的任务是掰苞米,夏钢的雨靴被玉米根茬子戳破了,漏水的这只雨靴里湿漉漉、冰冰凉的,脚冻得受不了,但她没有吭声地坚持着。

午饭是送到地里吃的,等包子送到嘴边时已经被寒风吹得凉透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完后,又匆匆回到自己分配的那几条垄干了起来。没有人休息,也没有人像往日那样嬉笑打闹,大家只想快点把自己的任务干完,好早点脱离这湿冷的世界。

下午雨停了,开始刮风了。夏钢的鞋子里湿透了,身上也禁不住寒风的侵袭,开始瑟瑟发抖,她不断加快速度,用加大运动来保持身体的暖和。忽然,她听到附近有一个女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旁边几个人围过去问原委,原来她是憋不住,尿裤子了。

玉米地的一条垄有1000多米长,要上厕所需跑到地头的壕沟里。当玉米秆还长在地里时,要是内急了,只要旁边没有男生,就可以就地蹲下解决。可现在玉米秆都已割倒,要解手必须跑到壕沟里去,来不及就会尿裤子。

夏钢听到那女生的哭声,不禁打了个寒战,忽然觉得自己的小便也急了起来。她奋力往地头跑去,还没有跑到地头,她也实在憋不住了,一边跑那热乎乎的尿液一边顺着大腿往下流,等她跑到壕沟里扒下裤子时已经尿不出来了,所有的尿液已经在她的裤腿里,由温热渐渐变凉。夏钢没有哭,也没有人注意她,她叉着两条腿挪着沉重的双脚向自己干活的地方走去,那尿裤子的女生已经由其他人陪着回宿舍了。夏钢那湿漉漉的裤子、湿漉漉的雨鞋一直像冰一样贴在她的腿上、脚上,更加剧了她的寒冷,她的双腿变得像两根僵硬的木棍,她的双手也不再灵活,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僵,夏钢咬着牙瑟瑟发抖坚持到收工。

回到宿舍,女伴们都忙着打水擦洗。夏钢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只浸了水的雨靴脱下来,那只脚冻得又红又疼。她坐在那里望着那只坏雨靴发呆,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她也尿了裤子,她必须等别人回来后再去打水。虽然她已调到一排,但她还是住在原来的宿舍里。这时,胖玲拎着一桶热水进来了,对夏钢说:“愣在那里干吗,快用热水洗洗。”

夏钢轻声说:“我也尿裤子了,雨靴也扎漏了。”

“哎呀,怎么回事,快换下来洗洗,我再去打一桶热水。”胖玲一边把桶里的热水倒到脸盆里,一边轻声对夏钢说:“今天下午小苗哭着从地里回来,我正好在医务室,孙大夫说她八成是得了尿路感染,那是受潮受凉引起的,听说她还尿过两次炕呢,孙大夫给她配了几片土霉素,让她明天到团部卫生队去化验检查。孙大夫说卫生队有叫氟哌酸的药,治尿路感染比土霉素管用。我看你憋不住尿,是不是也得了尿路感染,应该去看一下。”

夏钢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别瞎说,我又没尿炕,我才不去看病呢,讲出去多不好意思。”

“这倒也是,要不这样,明天我跟孙大夫说我也常常憋不住尿,让他给我配几片土霉素,你先吃着看看。”

“那倒还可以。”胖玲是连队会计,每天坐在财务办公室里写写算算,比起干农活的知青那是舒服多了,医务室就在财务办公室隔壁,她与孙大夫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胖玲又说:“天不好,还要穿几天雨鞋,待会儿你把雨鞋送到老杜头那儿去修,如果一时半会儿修不好,明天你先穿我的。”说完她提着空水桶出去了。

夏钢开始擦洗,换下内裤、秋裤和外裤,她的毛线裤也被尿湿了,但不能换洗,明天还得穿,她只得用湿毛巾擦了擦,挂在火墙边上。现在她在外裤里面穿上两条秋裤,换上干的农田鞋,拎起那只漏雨靴向老杜家走去。刚走到半道,大刘走过来老远就对夏钢打招呼,听说夏钢要去修鞋,伸出手说:“交给我吧,我修鞋的技术不比老杜头差,而且保证今晚修好,明天就能穿。”

吃晚饭时,大刘果然把那只修好的雨靴送来了,夏钢请他进宿舍,他不愿意,只是站在走廊中把鞋子递给她。夏钢看到鞋窠中有一包东西。“那里面是什么?”夏钢问。

“我包了两块生石灰放在鞋窠里,能把你鞋窠里的水分吸干,明天穿保准没问题。”

“太谢谢你了,大刘。”

“谢什么,在一排干得还行吗?”

“还可以。”

“老周头常念叨你呢,他留了几个甜菜疙瘩,等你来了烤着吃。”

“告诉周大爷,等我有空,会到猪舍看他的。”

正说着,一排长吴海强走进女宿舍的大门,看见夏钢便说:“夏钢,帮我通知一下王春波,今天全连开大会,批斗会。你们二班吃完晚饭加个班,去拉三车沙子,等敲钟了你们带上铁锨到路口等车。”

“嗳,”夏钢答应着,对刘继峰点点头说,“你回去吧,有事我会找你帮忙的。”夏钢走进另一间宿舍去通知二班长王春波。

随着那用炮弹壳做的挂钟“当当当”地响起,人们陆陆续续从家里、宿舍中走出来,向食堂旁边的会场走去。一排二班的10个姑娘则扛着铁锨朝相反的方向走,她们走到村子中央挂着炮弹壳的柱子下,等候尤特车开过来。

二班是一个全部是女生的班,是连队精心打造的“铁姑娘班”,所以经常把一些特殊的任务交给这个班完成,这个班的女生因为有了“铁姑娘班”的荣誉,也就得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辛劳。二班班长王春波是北京六八届知青,夏钢现在是班里年龄最大的一个。还有两个当地青年,其中一个叫张淑清,中等个,身材苗条,鹅蛋脸上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她家姐妹四个中,她是老大,几年前她母亲生病死了,她便担当起操持家务的职责。她父亲除了干活,回家就是喝酒,但四个女儿个个出落得漂亮能干。张淑清虽然晚上开会经常迟到,但干起农活却从不偷懒,敢跟小伙子飙着劲干。这会儿尤特“突突突”地开了过来,大家纷纷爬上车。

“大刘,你来干吗?”听到王春波大声问。

“我来帮你们装车还不行吗?”刘继峰正扛着铁锨站在车斗旁。

“欢迎,欢迎,上来吧。”几个女青年在车上大叫,有这么一个好劳力来帮忙她们真是乐不得呢,可惜连队这样的活雷锋还少了点。

夏钢趴在车沿上问:“今晚上开批斗会要点名的,你不参加行吗?”

“我跟班长说过了,是老高让我来的。”

“快上车,快上车!”其他几个女青年又嚷起来,刘继峰把铁锨往车上一扔,纵身上了车。夏钢知道老高为什么同意他不开会而来参加劳动,凡是批斗会少不了要将几个“牛鬼蛇神”揪上台批斗一番,老高是觉得让大刘看着他那“漏网富农分子”的父亲在台上低头认罪,还不如让他去参加劳动。

拉沙子的地方离连队不远,尤特开10分钟就到了。大家七手八脚地挥起铁锨往车斗里扔沙子,不多会儿车斗就满了。大家又跳上车,跟回连队卸车,就这样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三车了。因为已经装卸了两车沙子,加上白天掰了一天苞米,人都有些累了,装车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幸好有大刘在,他很少说话,但手脚很快,一个人起码能顶两个姑娘,终于装完了最后一车。王春波说:“大家快上车吧,回到连队,大会保证已经开完了。”说完打了个哈欠,一个女青年一边往车上爬,一边嘀咕:“今天可把姑奶奶累苦了,不知道水房还有没有热水。”另一个说:“别臭美了,都累成孙子样了,还洗什么洗?回去马上睡觉。”

尤特喘着粗气,慢慢地沿着斜坡爬出了装沙子的大坑,拐上公路“突突突”地跑了起来。沙子上面铺了几个草袋子,大家背靠背地坐在上面打盹,谁也没有兴趣再说话。夏钢觉得身上有点冷,她向后靠了靠,背后正是刘继峰那厚实的肩膀,帮她挡住了背后的寒气。她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使身上的热气不至于很快被寒风带走,十来分钟的路程很快就会熬到的。夏钢正要迷糊,忽然觉得身体一歪,睁眼一看,不好,车身正在慢慢地向路边的壕沟滑下去。“不好,要翻车了!”王春波大叫,听到铁锨在黑暗中噼里啪啦掉下去的声音。在夜色中,夏钢看到一个身影跳了下去,等夏钢身不由己往下掉的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在下面托住了她。夏钢听到几个女生尖锐的叫声,等她稳住神在黑暗中搞清楚的时候,只见尤特和后面的车斗已经倾斜了。

幸好路边的这条壕沟已有好些年没有挖过,已经很浅,里面只有浅浅的一点结了薄冰的水和已经枯萎的野草;也幸好尤特保持住了这个姿势,没有继续翻转过来。大刘拉着夏钢的手说:“快上去。”一把把她推上了公路。这时看到尤特司机正莫名其妙地站在车头前,是这几天下雨路太滑,还是刚才司机也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反正现在车是没法开了,一车沙子也撒掉一半。王春波对着司机大声嚷:“你怎么搞的?睡迷糊了?你差点让我们把命都搭上啊!”忽然听到有人哼哼,只见张淑清蹲在地上。“怎么了?”大家围了上去。夏钢见她用双手捂住脚脖子,便蹲下去用手一摸,手上黏黏糊糊的,还有一股血腥味。“你的腿上流了好多血呀!”夏钢叫了起来。张淑清在黑暗中用痛苦的声音说:“刚才往下跳的时候,脚脖子碰到铁锹上了。”

车也不能动弹了,弄湿了衣服鞋子,已挡不住嗖嗖寒风,好在离连队已经不远了。王春波说:“先回连队去吧,淑清,你还能走吗?”

张淑清手捂着脚脖子不说话,刘继峰把手里的铁锨交给夏钢说:“我来背她。”夏钢摸出手绢给她包在伤口上,刘继峰又问,“有带子吗?将脚脖子上面扎紧,别让血流得太多。”

“给,带子。”是包小莲,她把裤带解了下来。夏钢在张淑清小腿上紧紧绕了几圈,说:“淑清,忍着点。”刘继峰背起张淑清大步流星走了起来,大家围绕在周围一起往连队走去,只有那个北京知青——尤特司机还留在原地发呆。过了一会,听到他在后面喊:“王春波,告诉李连长,让他派人把车子整回去。”

回到连队,批斗会早已开完了。拖着僵硬的腿回到宿舍,夏钢看到胖玲已经帮她把泡在脸盆中洗了一半的裤子洗掉了。她正要表示感谢,胖玲看到她一身泥水的样子先发话了:“又怎么了?鞋子怎么又是湿漉漉的?”夏钢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胖玲说:“我到医务室看看去,桶里还剩一点水,你先洗洗。”过了一会儿胖玲回来了,说是没事了,大刘已经把张淑清送回家,连长也带人去现场处理车子的事了。

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这翻车的事故一出,张淑清和刘继峰竟谈上了恋爱。于是大刘成了一排二班所有姑娘共同的“拉菲克”(朋友),只要什么事与大刘有关,大家都会共同关心,但大刘从此也经常被她们“拉菲克、拉菲克”地呼来唤去,成了她们共同的勤务员。

5

秋收大会战终于结束了,“小镰刀精神万岁”的口号还在耳边缭绕,冬季的兴修水利大会战又开始了。麦收前已经在大洼地上修了水渠,现在又开始第二战役,在洼地中央再挖一个水库。于是全团上下又动员到了大洼地上,开始冬季水利大会战。

冬季的三江平原最低温度可降到零下三四十度,土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冬季修水利需要的工具不再是捅锹,而是镐头、铁钎和大铁锤。五连按照老职工多年修水利的经验,第一天用大锤、铁钎砸出裂缝,用镐头刨,把上面二三十厘米厚的冻土块刨出来、清理掉,露出下层较松软的不冻土,然后几个有力气的小伙子用大芟刀又推、又拉、又压地在地上划出一块块正方形的20多厘米深的划痕,一个晚上这些正方形的土块就被冻得像正方形的石头。

第二天,男青年把这像石头一样硬的土块撬起来、刨出来,清理干净后,临下工前再将不冻土划出方块,供下一天搬运。女青年每人身上背一个木制的架子,由专人将这些硬土块放上架子,女青年就驮着这些硬土块走到水库边上,一侧身将土块扔到了水库坝上。还有些人挑着土篮子或者拉着木制小爬犁,把那些零碎的土块装在篮子里、爬犁上,挑或拉到水库边倒在坝顶上。

修水利以来,夏钢每天都重复着背或挑的工作。当她背着硬土块,勾着腰吃力地从水库底部走向堤坝的时候,她喘着气,背上开始出汗,她拉下包在头上的红围巾,让它松散地缠绕在脖子上,让身体里的热气从领口透出来,尽管这样,身上的热气还是透过棉袄被冷风一吹在后背结出一层霜花。当她侧身翻掉背上沉重的土块,轻松地从坝顶往下走的时候,北大荒萧飒的寒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她的红围巾向后飘起,她的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映衬着她那又黑又弯的眉毛、清澈明亮的眼睛,常常会引起小伙子们的注目。她从不关心别人对她的注视,也不关心男青年对其他女孩子的挑逗玩笑,她很少跟别人说话,只是像一头牛一样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她想用劳动的汗水来洗刷内心的痛苦,用行动来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证明“我不比别人差”。

在所有注视她的眼睛中,只有一双眼睛常常使她感到温暖,那是一种被关怀、被爱护的感觉,眼睛的主人是李平原。有一次她扶钎,但没有戴棉手套,那薄薄的纱手套握在铁钎上手冻得有些疼,忽然有一双棉手套扔在了她的脚边。她抬头一看,只见李平原从刚才抡锤的人手中接过铁锤,对夏钢说:“戴上手套,把钎扶稳当了。”他使劲挥起大锤,每抡一下,那大铁锤带着风声稳稳当当地砸在铁钎上,震得夏钢的手心有点发麻,但她心里感到温暖和踏实。还有一次,夏钢挑土篮子,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原来了,拿起铁锨帮夏钢的篮子里装土块,装了几下便歇了手说:“挑走吧。”可夏钢站着没动,那眼睛分明在说:再装一点,我挑得动。可李平原没有理她,给站在后面的人装了。气得夏钢瞪了他一眼,用手又往篮子里扔了几块,才挑走了。夏钢心里明白这是李平原对她的爱护,但倔强的她偏偏不领他的情。她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只想用行动来证明自己,于是她再不到李平原处而换了另一个人给她装篮。

凡是离水利工地较远的连队都在水库边上搭起一个帐篷,用作中午吃饭休息的避风港。五连也是这样,每天中午炊事班赶着马车来送饭,帐篷中间有一个用大铁桶做的简易火炉,可以烧麦秸和木绊子取暖。每到吃午饭时,夏钢总是磨磨蹭蹭,她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抢在前面。

这一天午饭时间到了,工地上的广播响起了军号声,大家扔下手中的工具向帐篷跑去。夏钢慢慢地走着,王春波走过来挽起她的胳膊:“快走,今天吃肉包子。”夏钢说:“你先去吧,我还想上个厕所。”等夏钢走到帐篷,一桶水已见了底,夏钢拿起水舀子,勉强从桶底刮起一点水,走到帐篷门口冲了冲双手,权当洗过了手。马车就停在帐篷门口,旁边还有几个人在排队,夏钢站到了最后,看着炊事班的小黄从脏兮兮的棉毯底下拿出一个个包子。轮到夏钢了,小黄说:“哎呀,今天怎么这么巧呢,还剩三个包子,不过有一个是压扁了的。夏钢,这三个都给你了,够不够也就这些了。”她把三个包子递到夏钢手里,把一勺豆浆倒进她碗里,夏钢拿起包子正要转身向帐篷走去,忽然看见李平原走过来,她愣住了,心想他一定还没有吃过午饭。李平原对夏钢笑了笑,打了个招呼,走向马车。小黄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连队,抬头看见李平原一愣:“连长,你还没吃哪?”

“怎么,还有我的份吗?”

“哎呀,真糟糕,刚刚卖完啦。今天还特地多做了一些,可因为是肉包子,好多人都多要了,反而不够了,这咋办啊。”

“哦,没关系。”李平原说着转过身来。夏钢走上前,把两个包子塞在他手上说:“我吃不了那么多。”说完,拿着那只被压扁了的包子走向帐篷。

帐篷中一片嘈杂的嬉闹声,有人不断往油桶做成的火炉中添加木头,油桶上面铁丝做成的架子上放着的一个个肉包子被火烤得发出阵阵香味,一层层的人围着火炉,他们在狼吞虎咽地吃着包子、喝着豆浆、说着话、开着玩笑,夏钢能分辨出指导员说话的声音和胖玲那“咯咯咯”的清脆笑声。她走到帐篷的一个角落,在一块木板上坐下,开始吃那只被压扁了的肉包子。李平原跟着走了进来,俯下身把两个包子又塞进夏钢的手中:“夏钢,你拿着吧,我到哪个连队还混不到一顿饭?你放心吧,饿不着我。”说完,他对夏钢笑了笑,眨了眨眼,轻松地走出了帐篷。

晚上收工的时候,着急回家的人都挤到了尤特车斗里。虽然一排的人应坐尤特车,但夏钢见别人都抢着上,她就不再去挤。胖玲在最后一辆马车上对她喊:“夏钢,到我们车上来。”她便挨着胖玲坐到最后一辆马车的车沿上。

李平原开始在前面与一排长吴海强说话,然后看着一辆辆大车从他面前驶过,随后跳上了最后一辆马车,正好就坐在夏钢旁边。四匹马在鞭哨声中扬起蹄子一路小跑起来。洁白的雪地早已被过往的大车、汽车、拖拉机压出两道黑黑的车辙,分外醒目地指向远方,大车轮子便沿着这两道车辙颤悠悠地向前滚动。

夏钢在小棉袄外面又套上了一件草绿色的军棉衣,大红色的围巾包住了整个头和半个脸,她把罩在脸上的那段围巾拉到下巴底下,轻声问李平原:“肚子饿不饿?”

“怎么会饿着我?我到老连队二连去要了四个糖包,现在还饱着呢。”他穿着机务排战士常穿的那种里层有皮毛的棉大衣,戴着棉军帽,帽耳朵耷拉着没有系上,他大衣上的扣子和棉衣的领扣都敞开着,在凛冽的寒风中袒露着他那结实的脖子。他见夏钢没有说话,便找话说:“嗳,你猜我在二连吃糖包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我怎么猜得着啊!”

这时胖玲转过身来大声说:“这有什么不好猜的,你是想吃糖了呗。”

“不对,我是想起小时候妈妈给我蒸的糖包,那糖是黑黑的,稀溜溜的,咬一口糖水会流出来。”

“那是红糖。”坐在夏钢另一边的胖玲自作聪明地插嘴,“我到食堂帮过厨,我们现在吃的是白糖包子,那白糖里面得拌一点干面粉,否则,一热那糖就化成糖水,咬一口那糖水就会淌出来。”

“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我放学回家肚子饿了,正巧妈妈把一屉蒸得又白又软的包子端出锅。我呀,伸手抓了一个糖包,一边往外跑一边往嘴里塞,咬了一口,那里面的糖水烫得我直咂嘴,一会儿觉得手心怎么也烫了?只见一溜糖水沿着手心往下淌,我赶紧抬起手来,伸出舌头去接那淌下的糖水。”他把一只手伸得高高的,张着嘴学着当时的样子,夏钢和胖玲都乐了:“真是一副馋鬼样。”

“可是不好,怎么背上也烫起来了?原来这糖水又从另一头流出来,顺着我的胳膊一直烫到背上。”

夏钢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从小就是一个笨蛋,从今天开始封你为五连第九号饭桶!”胖玲笑得更起劲:“对,我明天告诉文书,给你写一个糖包烫背的故事,为五连的第九号饭桶树碑立传。”

“好啊,你们俩骂我饭桶,等着瞧,小心我今年不批你们探亲假。”

“连长,你可不能这么小心眼啊,说你一句饭桶,你就给我们穿小鞋啊!我反正去年已经回过家了,今年轮不着。你这一报复,把夏钢可害苦了,夏钢你说是吧?”胖玲等着夏钢与她一起来向李平原进攻,可夏钢没有说话,只是勉强咧了咧嘴,算是回答。回家对她来讲不知是喜还是忧,她盼望着回家,可是一想到家里已经没有了妈妈,回去还有多少兴奋和乐趣?

穿在里面的小棉袄已经在干活的时候被身上的汗水弄得潮湿了,被冷风一吹结成了一层硬硬的霜花,现在夹在大棉衣里面又化成潮气,坐在大车上被冷风一吹,夏钢不禁打了个寒战。各辆马车上都有人跳下车来,跟着马车跑上几百米,身上跑暖和了、脚也不冻了,再跳上车去坐一程。夏钢用手使劲把棉袄裹得紧一些,好抵御寒冷的侵袭,李平原注意到了,问:“冷吗?下去走一走怎么样?”说完,他跳下车,夏钢转过头来问胖玲:“冷不冷?下去走一走吗?”

“要走你自己去走,我可累坏了,不想再走了。”胖玲把自己的身体往人堆中挤了挤。于是夏钢跳下车来,与李平原并肩走了起来。

李平原说:“正好我有话跟你讲,听你们排长反映,你到一排以来表现很不错,昨天晚上连部开过会了,12月份的第一批探亲假有你一个,你也该回家看看了。”

“嗯。”夏钢回答了一个字,她突然觉得非常想家,不知爸爸又添了多少白发,她想见到爸爸和妹妹。这时车老板甩起了鞭子,马车开始加速奔跑起来,车上胖玲大声喊:“夏钢,你们还上不上车了?”

“你们走吧。”李平原大声回答,又转过身来对夏钢说,“反正离连队也不远了,我们走回去吧。”夏钢点点头。

天色越来越暗,马车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马蹄声也听不见了,只有雪地泛着白光,两条黑色的车辙伸向前方。他们俩靠得很近,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走着,肩膀和手臂时常发生碰撞和摩擦。和李平原走在一起,夏钢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因为她觉得有一种男人的气息笼罩着自己,使自己觉得安全可靠。李平原侧转脸望了她一眼,靠着雪地所反射的光线,看到她前额被风吹起的头发和向后飘动的围巾,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李平原也能感觉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含着一些忧郁。当她高兴的时候,她那好看的眉毛会扬起来,使你不得不与她一起开怀大笑,而现在那弯弯的眉毛可能正纠结在一起。这时李平原的心情很矛盾,按照他的性格,他早就应该向他所爱的人表白,但他知道现在也许是极不合时宜的,因为她在母亲自杀后心情一直不好。更重要的是,据他所知,她还一直与陈立成保持着恋爱关系,他不能伤害她的感情,更不能给她增添痛苦,他犹豫而忐忑。

这时夏钢问:“刚才你说有话要讲,已经说完了吗?”

“噢,我还有一点个人的事情,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他小心翼翼地说。

“是吗?我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你知道吗,我现在都有些害怕回家探亲,只要一回家妈妈就对我唠叨,说二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不成家,我一回家就张罗着帮我介绍对象,有学校的老师、卫生队的医生、商店的营业员,可我一个也不想见,惹得我妈生了好大的气。”

“那你就听你妈的话找一个吧。”夏钢说,“如果要我出主意,还是找一个医生比较好。我觉得医生会照顾、体贴人,对你这样干活不注意身体的人最合适了。”顿了一下,夏钢又说,“我小时候妈妈希望我长大当医生,而我自己呢,幻想长大要成为勘探队员,踏遍祖国的青山绿水,投入大自然的怀抱,那有多么浪漫。可长大以后我慢慢明白了,妈妈的期望和个人的理想都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国家的需要才是我们的第一志愿,于是我就报名到黑龙江来了。”说到这儿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还是说你的事吧。你是不是觉得找一个当医生的比较好?”

“如果你真的像你妈妈希望的那样是个医生,那我一定找一个当医生的。”

夏钢的心一紧,她立刻故意把话岔开:“开什么玩笑啊,是你要我帮你出主意,我这可是在跟你说正经的。”

“我没开玩笑啊,如果你是医生,不就可以帮我介绍一个像你一样的大夫吗?”

尽管这些天来夏钢的思维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不仁,但她还是能听出李平原说话的含义。她虽然一直对李平原有好感,也知道李平原对自己好,但她只把他当作像胖玲那样可以说真心话的朋友,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只有与陈立成才是真正的恋爱关系,她一直抵抗着其他男人对她的好感,也抵抗着自己对其他男人的好感,她一直遵守着自己内心的道德准则。但此刻李平原仍然不放弃表白的机会,他继续说:“我真碰到难题了,夏钢,只有你能帮我解开这个疙瘩。”

“我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是不是也可以当连长了?”夏钢玩笑着转过脸瞅了他一眼,而他的表情依然是严肃的。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真的从心底里喜欢她,可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我总是觉得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听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我的想法告诉她,我该怎么跟她讲?”说完,他转过头来望着夏钢。夏钢心头一颤,觉得有两道电光直逼自己,她的脸开始发烫,她的心开始发热。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那你就什么也别说。”说完夏钢紧紧地抿住嘴唇,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了,终于感到这两道电光渐渐变弱。李平原转过脸去望着前方,瓮声说:“好吧,听你的,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两个人再也不说话,默默地向前走着。前方一片黑魆魆的房子和点点闪烁的灯光,连队已近在眼前了。

6

夏钢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李平原越加感到坐立不安起来。他父母又来信让他回家相亲,这次是父亲亲自写的信。他在“文革”初期被打倒时,被造反派打得遍体鳞伤,关在牛棚里监督劳动,看菜园的老赵头一直暗中关心、保护他,偷偷给他送药,送吃的、用的;后来靠边站门庭冷落时,又是老赵头来陪他唠嗑、下棋。老赵头的腿脚有点跛,是跟他一起从朝鲜战场下来的残废军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是他出生入死的战友和危难之中的朋友。现在他官复原职了,老赵头依然是他的莫逆之交。老赵头的大儿子与李平原是同班同学,从小一起玩,他的妹妹赵月自小喜欢她的“平原哥”,如今她已经23岁了,在团部医院妇科当助产士,虽然也有不少男青年追求她,但她是非“平原哥”不嫁。前几天老赵头亲自到他家为女儿提亲,李平原的父母认为他俩是从小在一起的朋友,是青梅竹马,赵月是一个聪明能干懂事的姑娘,能够亲上加亲是大好事,这也是对老赵头在李场长被打倒时不离不弃、生死之交的回报,现在只等李平原回家相亲点头了。可李平原的心里只有夏钢,他不想放弃,他必须在她回家以前再跟她谈一次。李平原苦于找不到机会,在食堂排队打饭时能遇到她,但是人多眼杂,无法开口。有时他故意在女宿舍门口走过,如果正好碰上她一个人出门,就可以约她出来,但他一次也没有碰到她。今天下午连队党支部开会,他在办公室里看见邮递员送来一大摞信件、报纸堆在桌子上,就灵机一动,匆匆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了几句,塞进一个信封,写上“夏钢亲收”的字样,并一本正经地贴上邮票,塞进了一叠信的中间。

傍晚,文书拿起桌子上的一摞信、一叠报纸、两个邮包到各宿舍去分发,刚要出门正好与匆匆进门的姚梅雪撞了个满怀,怀里一大堆东西落到了地上。“啊,对不起。”姚梅雪连忙蹲下帮他捡,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封薄薄的信被吹到了角落中。下午开完会,姚梅雪把笔记本忘在办公室了,现在她来拿。办公室里没有人,笔记本还在办公桌上,李平原也不在,显得有些清冷。她打开炉盖,看见炉火恹恹的煤已经烧过头了,她赶紧开始捅炉子、加煤。当她到门背后的煤堆上去铲煤时,看到煤堆上有一封信。“一定是刚才落下的。”她想。她给炉子添完煤后,拿起信准备送到宿舍去。可信封上“夏钢亲收”几个字让她定住了。“这是谁的信呢?”她太熟悉夏钢的来信了,这封信的字迹有些熟悉,但绝不是陈立成的,也不是夏钢父亲和妹妹的,姚梅雪仔细端详着,没有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地址,邮票上甚至没有邮戳。阶级斗争的警惕性让她撕开了这封信,里面夹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纸,写着简短的几句话:“夏钢,你一定没有忘记我们上次没有谈完的话题,你让我什么也别说,可我还是想在你回家以前把我心里的话都告诉你,这对我很重要,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邀请。今晚6点我在小学校东头第一间教室等你,不见不散。李平原。”姚梅雪拿着信想了一会儿,打开炉盖子,把信扔进了炉子里,望着炉子里蹿出红红的火苗,又渐渐变小,直至变成灰烬,然后添上煤,盖上炉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拿着笔记本走出了办公室。

这时的李平原正从男宿舍的哈尔滨知青小黄老师那里拿了东头第一间教室的钥匙,把教室里的原来压着火的炉子点着了,好等夏钢过来时屋子里是暖和的。他又回到办公室拿碗打饭,在食堂门口遇到夏钢和胖玲正端着碗出来,他问夏钢:明天回上海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胖玲抢着回答说:刚才在司务长那里买了10斤大豆,其他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夏钢没有说话,只是对他莞尔一笑,李平原想,她一定收到我的信了。吃完饭,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两张今天的报纸就到小学校去了。

他把教室里的炉子烧得通红,整个屋子洋溢着暖暖的气氛,李平原一边看报纸,一边盘算着与夏钢的谈话。他很享受自己所布置的谈话氛围,他设想着他们的谈话结果。不管怎样他都要把自己的心里话统统告诉夏钢,他要和夏钢手牵手扎根在北大荒,成为永久的革命伴侣。他绝不会计较她妈妈是不是特务,他会爱护她、照顾她一辈子。如果夏钢不愿意,他也会尊重她,毕竟他们还是好朋友,这样他就可以回家考虑与赵月的关系,跟赵月他熟悉得就像自己的妹妹,却从来没有往恋爱的方向想过。

6点半了,夏钢还没有来,可能她的东西还没有整理完,毕竟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团部去坐车。

7点钟了,他听到了敲门声,他一跃而起跑向门口,打开门一看,进来的是姚梅雪,身上带着点点雪花。“你怎么来了?”

“外面飘小雪花了,我各处走走看看,看到学校亮着灯就过来了。你怎么不在办公室,跑到这里来看报纸了?”

“我刚才正好找小黄老师聊聊,再说办公室里人进进出出太闹了。”

“你的机务排那些铁哥们正在找你打牌呢,快过去吧。”

“你别告诉他们我在这儿,我想清静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姚梅雪拿起炉子边上的炉钩子,打开炉盖子又关上,好像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李平原只管翻他的报纸,沉默了一会,姚梅雪说:“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夏钢回上海,我去送送她,今晚要早点睡。你也早点回去吧。”

姚梅雪走了,报纸也已经翻过两遍了,李平原又把炉子捅了一遍,加上煤,保持屋子里的温暖,一看表已经7点半了。他开始焦急起来,刚才吃饭的时候,她对我笑了笑,不是表示愿意吗,如果不愿意,她不会这样表示,是不是被别人阻止了?或者她正要出来的时候又发生什么别的事情了?他变得忐忑不安,他把炉子的火压上了,走出门,外面正飘着小雪花,没有大风,小雪花静悄悄地飘落在他的帽子上、肩膀上。往回走的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他走过连队办公室、男生宿舍、食堂,一直走到女宿舍外面靠食堂边上的篮球架下,看到每间宿舍都亮着灯,整个宿舍区一片宁静,偶尔有几个女生结伴出门。“哟,下小雪啦!”一个女生惊叹,另一个女生接着说:“下大雪才好呢,明天不用上工地了。”她们一边说一边匆匆忙忙向宿舍东头走去,男女厕所就建在宿舍东头。他站在篮球架下眼睛紧紧盯住女宿舍的大门,他盼望着夏钢能从宿舍门中走出来。又是半小时过去了,男生宿舍的方向传来几声喧闹声,那是他的那些哥们在办公室打完扑克,回宿舍睡觉去了,明天还得出力干活。小雪花还在静静地下着,在他的帽子上、肩膀上积起了薄薄的一层,刚才在学校教室里的那种温暖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身体也开始变冷变硬,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但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还要继续等待。“夏钢,我说过不见不散,你还会出来吗?”他在心里问夏钢,也在问他自己。身体更冷了,他点燃一支烟,在篮球架下徘徊,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女宿舍的大门。他看到女宿舍有一间房间灯熄灭了,渐渐地一盏接一盏的灯开始熄灭。夏钢她们宿舍的灯是最后一个熄灭的,李平原看了看手表,已经超过8点半了,他知道夏钢不会再走出来了。他带着满身雪花、冰冷的身躯、疲惫而沮丧的心情向办公室走去。

一夜辗转反侧,第二天早晨李平原起晚了,匆匆吃过早饭就跟着连队上水利工地,他知道夏钢一定已经赶早车回上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