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记不起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海都元帅的那个小儿子的。
过去海都元帅带着两个儿子在外征战,国师与那两个年轻人没有多少交集。朝廷里来来去去的人很多,凡是过于爱在人前展示自己的羽毛的,结果往往都不堪。可自从海都元帅死了,海东青也死了——死得有点不明不白,那个伯颜却突然崭露头角,成了人物。
那日帝军大胜而归,伯颜气宇轩昂地走入大汗的大殿。国师望向那个年轻人,这第一眼却让他心中一凛。对方俊朗的五官上,浮着一层暗黑气色,那气色由里及外,由骨及肤,像是驱赶不去的雾霾。
国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这个人的蜕变,曾经混迹于孱弱的蚕宝宝之中,在黑暗中沙沙吃着桑叶,层层蜕皮,悄悄长大,默默结茧,然后在某一日突然破壳而出,那模样却与蛾子无关,是只吃蛾子的鸟。
国师喜静,向来与世无争。国师的宅院远离皇城,更是与伯颜的府邸隔着半个大城,他选择这处简朴的宅子为家,就是图它僻静。但伴随着那个叫伯颜的年轻人在大城中的迅速崛起,国师听到了半城之外的种种喧嚣。
与巫人鱼的战争结束在千里之外,好大喜功的伯颜却将战争的余音延续到了大城。大城人的生活有大城人的杨柳清风,巫人鱼被连日游街示众,动静沸反盈天,国师即使躲在自己的寝室里,将耳朵塞上两个大大的蚕茧,也挡不住那锣鼓的铿锵之声,国师再也找不到那份清净了。
国师不太开心。但巫人鱼的死活毕竟不是国师要顾念的事情。天下每日有那么多人在饥寒交迫,那些半人半鱼的家伙吃饱喝足却来打劫汗国的木头,不是活得厌烦,自讨没趣吗?
伯颜本已经将那些巫人鱼几近赶尽杀绝,却还要节外生枝地把它们弄到大城里来凌辱示众,这的确过分。但毕竟事不关己,国师当时还是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了算了。
直到后来,国师听说巫人鱼要被灭九族了。国师也是偶尔听说那些装在笼子里的可怜虫们并无九族可攀,但因为手脚上都长着蹼,大城内凡是长蹼,又拿不出与巫人鱼脱离干系的凭证的,都被算作九族之内,一一被大汗砍了手脚。国师突然感到意外的羞辱。脚上长了蹼就是罪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罪之有?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国师望望自己的脚,气愤难挨,这种事情,国师要管一管了。
事情都是伯颜骄狂无知引起的,国师给他个小小的教训,并无不妥。
因为这个“蹼”字,国师决意要给巫人鱼们一个善死。尽管这么做,违背了师父的教诲,但他还是执意做了。
国师不后悔他的举动,假如有下一次,他还是会那样做。他知道他无法抗拒的是那种渴望解脱的诱惑。就像一个懂事的好孩子常年看守着果树,他被告知,他的职责是看守,不可以做看守之外的事情。于是,孩子看着果树年年开花结果,坠落并腐烂在了泥土中。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拾起果子咬了一口。他忐忑,但他还是想知道咬了又如何?结果没有如何,于是他有了一种尝试后的满足和快乐。树上的果子是可以碰的,地上的果子也是可以捡的。以后要不要摘,会不会捡,可以全凭心情。
那之后,伯颜在人们眼中似乎气馁了一阵。但国师知道,那其实是野兽的本能,当它受到挫折时,当它发现自己的对手过于强大的时候,它会以低姿态迷惑对方,它甚至会谦卑地猫下腰。但这并非说明它打算放弃它的目标。它是在选择更容易进攻的方向,猫着腰迂回前进。
国师看见伯颜开始竭尽全力地接近大汗。为了接近大汗,他不遗余力地揣摩大汗的心思。
图兰朵公主出生后,大汗更多地将攻城略地的事情交付给伯颜打理。伯颜倒也不负众望,并次次都带回一些意外的惊喜。
小公主寝宫内的池塘里出现了婀娜多姿的月亮鱼和太阳鱼,它们的色彩会随着白昼的变换时时变化;小公主寝宫外的花园里跳跃着华丽的琴鸟,它们悦耳的鸣唱让宫中最好的乐师黯然失色;小公主寝宫周围的林子里飞翔着绚丽多姿的极乐鸟、相思鸟、知更鸟和戴胜鸟,仿佛世间所有飞翔着的美丽的精灵都被召唤到这里了。
这些都是伯颜“顺便”给小公主带回的异国他乡的礼物。
大汗为此十分开心,对身边人感叹:宫里没有小孩子相伴,图兰朵难免冷清。幸亏朕还有伯颜这样的忠良臣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几日后,国师就得知伯颜领着他的侄子海长春进宫了。
伯颜府里姬妾成群,但至今为止,尚无子嗣。说起来伯颜年轻力壮,自不用过急,但子嗣之事全在天意,将来膝下能否有一儿半女,谁又能打得了包票。所以外人私下议论,说伯颜关照兄长的骨血,或是打算长生天若不成全,至少也可让侄子继承家业。
海东青的儿子只有九岁,九岁的年纪却显出与众不同的老成。若说他相貌清奇古怪,也许夸张,但他的模样的确引人注目。个子奇高,在同龄人当中,绝对鹤立鸡群。他瘦骨嶙峋,耷拉着的肩膀拖着两条长长的手臂,就像一只笨拙的打算学飞的幼鸟——这只幼鸟的每一个举动,都自然而然地让人们想起曾经的那只大鸟——海长春死去的父亲。
海长春不是那种善于讨人欢心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的外貌与众不同,所以他尽力用他的木讷来避开外人对他的注视。他很少主动说话,他的眼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黯淡无光地低垂着的,仿佛在打瞌睡;即使觐见大汗,除了应有的敬畏,并无过多的欣喜和兴奋。
那日,海长春就是这副样子跟随着伯颜出现在大汗召见内臣的偏殿当中。他低着头,像怕犯错,又像已经犯错。大汗见到了这只木讷的小鸟,自然想起了小鸟的父亲,更勾连起了对故去的海都元帅的思念,心里难免怜惜。
大汗说:孩子,你想要什么?朕都答应你。
海长春有些疑惑,他望望大汗,好像没有明白大汗的意思。
伯颜拜谢:大汗于臣子一家有再造之恩。我等肝脑涂地,无以报答,哪里还有讨要的道理。
大汗嗔责:伯颜将军,朕赏的是这个孩子,又不是你。
伯颜只好闭嘴。
但海长春的模样依旧显得心不在焉。他没有留意伯颜和大汗的对话,却听到了外面庭院里的笑声,那是阿西和阿东正推着载着小公主的车子一路疯跑而来。他望着那小车跑来轨线,瞬间在目光中有了刺人的亮。
海长春突然开口:大汗,我可以要那个吗?
海长春的话太突兀,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摸到头脑。
大家顺着海长春的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是空空荡荡的庭院,什么都没有。
伯颜板起面孔:长春,休得胡说。
海长春有些急迫地:大汗,就是那个石头,我可以要那块石头吗?
大汗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大汗的下颌的胡须还在飘动,海长春已经嗖的一下蹿出了偏殿。他来到庭院,捡起了路径上的一块东西。
紧接着,阿西和阿东推着小车刚好到了海长春的面前,车子蹭着海长春的身体,车轮分毫不差地从曾经躺着石头的地方辗过。
小车跑远了,但大家都看明白了刚才的一切。
大汗的脸色顿时铁青。自从大汗下令锯了宫中的门槛,宫里头专门派人督管在小公主经常出入的地方捡石子和清扫路径,以免出现意外。若不是海长春手疾眼快,这个小小的障碍物只怕已经造成一场祸事了。
偏殿上的人们都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
海长春拖着两个长胳膊,慢慢走过来,刚才的迅猛荡然无存。
大汗说:给朕看看。
海长春张开手掌,掌心躺着一块圆圆的鹅卵石。
大汗目光缓缓扫向大殿上的其他人。
大汗的目光落处,偏殿上已经跪倒了一堆人。
大汗问:今日是谁轮值?
一个侍从哆哆嗦嗦地从人堆里爬了出来。
大汗说:你家中可有老小?
那人哭泣着:老母已经七十多了,还有个残废的弟弟……
大汗挥挥手,侍从们即刻上前将那个人拖了下去。
殿里的人都觉得此人运气实在太好,因上有老母,下有弱弟,免了剁碎喂鹰隼和豹子的下场,落了全尸。
大汗转向海长春,语气温和:好目力,好身手。不愧为海东青的长子、海都的长孙。
伯颜说:大汗过誉,这孩子别的不成,唯有“忠心”二字。
大汗点点头:将门无犬子。
海长春并没有在意大汗与伯颜的对话,他的思绪飘忽着,手里攥住那个圆石。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个小车,车上那笑得如盛开的鲜花般的图兰朵小公主。两个白白胖胖的侏儒正推着公主在庭中疯跑,而在前面不远的路径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圆圆的石头。
伯颜边与大汗应酬,边斜瞥着这个九岁的孩子。他从来没有如此细致地打量过他,因为他与他的父亲太像——外貌几乎是幼年的海东青的翻版,他有他的父亲一样极好的耳目,凭听力目力,可以做出许多常人无法做出的判断。他们的姿态,无论行走还是站立,都让人相信他们只是缺少一双翅膀,不然,早已翱翔在天空之中。他们本该投生做鸟禽的,却意外地以人的身份混杂在芸芸众生当中。这些都使得伯颜无法忽视他,无法忽视与过去曾有瓜葛的联想,这些都让伯颜五味杂陈。
海东青比伯颜年长五岁。从幼年记事起,海东青那双长长的臂膀就成为伯颜嘲笑的目标。无论是偷摘树上的果子,还是挨先生的板子,兄长笨笨的样子都让伯颜鄙夷,都让伯颜心生优越感。
海东青的存在,是为了成就自己英武的弟弟的,这点被事实所证明,并一直证明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两年,伯颜偶尔回忆起父亲临终前在营帐中的情景。他渐渐怀疑那本身就是一场误会。父亲伤势严重,已经神志不清,气息奄奄中将海东青看成了自己,所以令牌递到了大鸟的手里。这个解释让伯颜豁然。那不是父亲的选择。父亲绝不会将自己毕生心血托付给那个笨拙的大鸟的。幸好,他在关键时刻更正了这个错误。
伯颜对海东青是心存感激的,他深信自己对得起死去的兄长。他尽可能地让他的妻儿枕稳衾温。他并不欠海东青的情分。
但此刻,他从这个孩子身上发现了他从未意识到的东西。这个孩子是有天赋的,他的天赋决计与他的亲生父亲有些不同。他身上有一部分与他的父亲完全无关的潜质,那是绵里藏针的敏锐,机智,还有运气。
这孩子值得更多的关注,有耕耘,才有收获。
这时,他听到大汗的声音。大汗说:难得的好孩子。图兰朵没有兄弟,让这孩子常进宫来玩耍。
国师曾私下里猜测庭院中的那块石头的由来。皇城里正在扩建花园,工匠们在装饰花坛时,发现恰好有几块鹅卵石的颜色有些扎眼,于是挑出来放在了工具袋里。偏巧,有人故意让那个工具袋的角落开了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而那些个鹅卵石当中有一个石头特别圆润,它穿过各种工具的缝隙滚向工具袋底部,最后在工匠们行走的颠簸中,那个圆圆的石头顺着那个开了线的口子,滑落到路径上,然后,是阿西和阿东推着图兰朵小公主出现,然后是那车轮几乎从那块圆圆的石头碾过……
就在这时,国师突然有些毛骨悚然。因为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的话,那个叫伯颜的年轻人就几乎在皇城里一手遮天了。
国师思量了半晌,不得不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那么,现在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了。皇城里扩建花园,工匠们发觉有几块装饰花坛的鹅卵石的颜色不对,挑出来放在了工具袋里。偏巧,那个工具袋的角落开线了,出现了一个小口子,而鹅卵石当中的一个石头穿过杂物的缝隙滚到工具袋底部,顺着那个开了线的口子,滑落到路径上……
这就叫作运数。一块本属于花坛上的石头掉落在庭院中的路径上,无意中帮了伯颜,也帮了那个叫海长春的孩子。国师记住了“海长春”这个名字,这个孩子有一日若成了伯颜的左膀右臂,将不可小觑。
伯颜不是个笨人,他期盼的东西很高远。由于他正在攀缘一棵参天大树,所以他会利用自己手中的全部筹码和运数,尽量避开像国师这样的会妨碍他攀缘的荆棘。由于他想走得更远,所以他要像那辆婴儿车一般躲闪开皇城路径上像国师这样的石头。
对国师而言,他不喜欢被人比喻成荆棘,那种尖厉跋扈不是他的风格;但他不在意被人看成是一块默默地躺在路径上的石头。
石头可以帮人,也可以绊人。
都说,聪明的人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但在国师的眼中,伯颜实在还算不得那么聪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国师只要想出手,伯颜难免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