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野狐涎:传说以小口罂盛肉埋于野外,狐欲食而喙不得入,馋涎流滴罂内,渍入肉中。取其肉晒为脯末,食之令人迷惑而生幻影。后因以野狐涎指迷惑人的话。
②萝蓏:这里以藤萝的缠扯喻言语的混乱。蓏(luǒ)瓜类等蔓生植物的果实。
③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相继建都于建康(南京),后称为南朝六朝。
④四始:《诗序》谓《诗》有四始。《诗疏》据郑玄说,以风、小雅、大雅、颂四者为王道兴衰之所由始,故称四始。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非道理也。”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
“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知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①字起:
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
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拂云叟亦顶针道:
“图似西山坚节老,清如南国没心夫。”
孤直公亦顶针道:
“夫因侧叶称梁栋,台为横柯作宪乌②。”
长老听了,赞叹不已道:“真是阳春白雪,浩气冲霄!弟子不才,敢再起两句。”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之士、大养之人也。不必再相联句,请赐教全篇,庶我等亦好勉强而和。”三藏无已,只得笑吟一律曰: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修成玉像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四老听毕,俱极赞扬。十八公道:“老拙无能,大胆僭越,也勉和一首。”
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孤直公道:“此诗起句豪雄,联句有力;但结句自谦太过矣。堪羡!堪羡!
老拙也和一首。”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①顶针:又叫“顶真续麻”。宋、元时一种带游戏性的文体,后句首字用前句末字。也称连珠格。
②宪乌:御史台的称呼。
元日迎春曾献寿①,老来寄傲在山场。”
凌空子笑而言曰:“好诗!好诗!真个是月胁天心,老拙何能为和?但不可空过,也须扯淡几句。”曰:
“梁栋之材近帝王,太清宫外有声扬。②晴轩恍若来青气,暗壁寻常度翠香。壮节凛然千古秀,深根结矣九泉藏。凌云势盖婆娑影,不在群芳艳丽场。”
拂云叟道:“三公之诗高雅清淡,正是放开锦绣之囊也。我身无力,我腹无才,得三公之教,茅塞顿开。无已,也打油几句,幸勿哂焉。”诗曰:
“淇澳③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④任分扬。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⑤亘古留名翰墨场。”
三藏道:“众仙老之诗,真个是吐凤喷珠,游夏莫赞⑥。厚爱高情,感之极矣。但夜已深沉,三个小徒不知在何处等我。意者弟子不能久留,敢此告章寻访,尤无穷之至爱也。望老仙指示归路。”四老笑道:“圣僧勿虑。我等也是千载奇逢;况天光晴爽,虽夜深却月明如昼,再宽坐坐,待天晓,自当远送过岭,高徒一定可相会也。”
正话间,只见石屋之外,有两个青衣女童,挑一对绛纱灯笼,后引着一个仙女。那仙女拈着一枝杏花,笑吟吟进门相见。那仙女怎生模样?他生得: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拖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己⑦。
四老欠身问道:“杏仙何来?”那女子对众道了万福,道:“知有佳客在此赓酬,⑧特来相访。敢求一见。”十八公指着唐僧道:“佳客在此,何劳求见?”三藏①元日迎春曾献寿:古时元日要以柏叶浸酒,因为柏树是长寿之木。这里暗支柏树精。
②太清宫外有声扬:据《太清记》,安徽亳县太清宫有老子手植的八棵古桧。
③淇澳:淇水曲岸。《诗经·卫风·淇奥》:“瞻彼淇澳,绿竹猗猗。”这里暗示竹精。
④渭川千亩:汉人谓有渭川千亩竹,就可以像千户侯一样富裕。见《史记·货殖列传》。后言竹子繁茂,亦多曰渭川千亩。
⑤子猷去世知音少:子猷即晋代王徽之,酷爱竹子,曾说:“不可一日无此君。”这一句是引唐代诗人罗隐《竹》的诗句,“去世”原诗为“殁后”。
⑥游夏莫赞:游夏,即孔子的学生子游、子夏。曹植《与杨德祖书》:“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后来游夏莫赞,就成了赞誉别人文辞之美的用语。
⑦妲己:商纣王宠妃。姓己,有苏氏之女。武王灭商时被杀。一说自缢死。
⑧赓酬:与人作诗相酬答。
躬身,不敢言语。那女子叫:“快献茶来。”又有两个黄衣女童,捧一个红漆丹盘,盘内有六个细磁茶盂,盂内设几品异果,横担着匙儿,提一把白铁嵌黄铜的茶壶,壶内香茶喷鼻。斟了茶,那女子微露春葱,捧磁盂先奉三藏,次奉四老,然后一盏,自取而陪。
凌空子道:“杏仙为何不坐?”那女子方才去坐。茶毕,欠身问道:“仙翁今宵盛乐,佳句请教一二如何?”拂云叟道:“我等皆鄙俚之言,惟圣僧真盛唐之作,甚可嘉羡。”那女子道:“如不吝教,乞赐一观。”四老即以长老前诗后诗并禅法论,宣了一遍。那女子满面春风,对众道:“妾身不才,不当献丑;但聆此佳句,似不可虚也,勉强将后诗奉和一律如何?”遂朗吟道:
“上盖留名汉武王①,周时孔子立坛场②。董仙爱我成林积③,孙楚曾怜寒食香④。雨润红姿娇且嫩,烟蒸翠色显还藏。
自知过熟微酸意,落处年年伴麦场。”
四老闻诗,人人称贺,都道:“清雅脱尘,句内包含春意。好个‘雨润红姿娇且嫩’!‘雨润红姿娇且嫩’!”那女子笑而悄答道:“惶恐!惶恐!适闻圣僧之章,诚然锦心绣口。如不吝珠玉,赐教一阕,如何?”唐僧不敢答应。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情,挨挨轧轧,渐近坐边,低声悄语,呼道:“佳客莫者,趁此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人生光景,能有几何?”十八公道:“杏仙尽有仰高之情,圣①上盖留名汉武王:宋代郑樵《通志》载,汉武帝访蓬瀛,有献山杏者,武帝十分称赞,后来这种杏叫“武帝杏”或“金杏”。上盖留名,上溯到汉武帝留名始。
②周时孔子立坛场:传说曲阜孔庙前的杏坛是孔子讲学的地方。
③董仙爱我成林积:传说三国时吴人董奉,为人看病不收钱,病重的治愈了种五株杏树,病轻的栽一株,几年下来有十几万株杏树,当地人称之为“董仙杏林”。
④孙楚曾怜寒食香:孙楚,字子荆,晋代人。传说他曾在寒食节这一天用杏酪祭祀介子推。
僧岂可无俯就之意?如不见怜,是不知趣了也。”孤直公道:“圣僧乃有道有名之士,决不苟且行事。如此样举措,是我等取罪过了。污人名,坏人德,非远达也。果是杏仙有意,可教拂云叟与十八公做媒,我与凌空子保亲,成此姻眷,何不美哉!”
三藏听言,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暴躁如雷道:“这和尚,好不识抬举!我这姐姐那些儿不好?她人材俊雅,玉质妖姿,不必说那女工针指,只这一段诗才,也配得过你。你怎么这等推辞?休错过了,孤直公之言甚当。如果不可苟合,待我再与你主婚。”三藏大惊失色,凭他们怎么胡谈乱讲,只是不从。鬼使又道:“你这和尚,我们好言好语,你不听从,若是我们发起村野之性,还把你摄了去,叫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却不枉为人一世也?”那长老心如金石,坚执不从,暗想道:“我徒弟们不知在那里寻我哩?”说一声,止不住眼中堕泪。那女子陪着笑,挨至身边,翠袖中取出一个蜜合绫汗巾儿,与他揩泪道:“佳客勿得烦恼。我与你倚玉偎香,耍子去来。”长老“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
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晃一晃,都不见了。
须臾间,八戒、沙僧俱到边前,道:“师父,你怎么得到此也?”三藏扯住行者道:“徒弟啊,多累了你们了!昨日晚间见的那个老者,言说土地送斋一事,是你喝声要打,他就把我抬到此方。他与我携手相搀,走入门,又见三个老者,来此会我,俱道我做‘圣僧’。一个个言谈清雅,极善吟诗,我与他赓和相攀。觉有夜半时候,又见一个美貌女子,执灯火,也来这里会我,吟了一首诗,称我做‘佳客’。因见我相貌,欲求配偶,我方省悟。正不从时,又被他做媒的做媒,保亲的保亲,主婚的主婚,我立誓不肯。正欲挣着要走,与他嚷闹,不期你们到了。一则天明,二来还是怕你,只才还扯扯拽拽,忽然就不见了。”行者道:“你既与他叙话谈诗,就不曾问他个名字?”三藏道:“我曾问他之号。那老者唤做十八公,号劲节;第二个号孤直公;第三个号凌空子;第四个号拂云叟;那女子,人称他做杏仙。”八戒道:“此物在于何处?才往那方去了?”三藏道:“去向之方,不知何所;但只谈诗之处,去此不远。”
他三人同师父看处,只见一座石崖,崖上有“木仙庵”三字。三藏道:“此间正是。”行者仔细观之,却原来是一株大桧树、一株老柏、一株老松、一株老竹;竹后有一株丹枫;再看崖那边,还有一株老杏、二株腊梅、二株丹桂。行者笑道:“你可曾看见妖怪?”八戒道:“不曾。”行者道:“你不知,就是这几株树木在此成精也。”八戒道:“哥哥怎得知成精者是树?”行者道:“十八公乃松树,孤直公乃柏树,凌空子乃桧树,拂云叟乃竹竿,赤身鬼乃枫树,杏仙即杏树,女童即丹桂、腊梅也。”八戒闻言,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果然那根下俱鲜血淋漓。三藏近前扯住道:“悟能,不可伤了他!他虽成了气候,却不曾伤我。我等找路去罢。”行者道:“师父不可惜他。恐日后成了大怪,害人不浅也。”那呆子索性一顿钯,将松、柏、桧、竹一齐皆筑倒,却才请师父上马,顺大路一齐西行。
毕竟不知前去如何,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