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游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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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心主夜间修药物君王筵上论妖邪(1)

话表孙大圣同近侍宦官到于皇宫内院,直至寝宫门外立定,将三条金线与宦官拿入里面,吩咐:“叫内宫妃后,或近侍太监,先系在圣躬左手腕下,按寸、关、尺三部上,却将线头从窗棂儿穿出与我。”真个那宦官依此言,请国王坐在龙床,按寸、关、尺,以金线一头系了,一头理出窗外。行者接了线头,以自己右手大指先托着食指,看了寸脉;次将中指按大指,看了关脉;又将大指托定无名指,看了尺脉;调停自家呼吸,分定四气、五郁、七表、八里、九候、浮中沉、沉中浮,辨明了虚实之端;又叫解下左手,依前系在右手腕下部位。行者即以左手指,一一从头诊视毕,却将身抖了一抖,把金线收上身来。厉声高呼道:“陛下左手寸脉强而紧,关脉涩而缓,尺脉芤且沉;右手寸脉浮而滑,关脉迟而结,尺脉数而牢。夫左寸强而紧者,中虚心痛也;关涩而缓者,汗出肌麻也;尺芤而沉者,小便赤而大便带血也。右手寸脉浮而滑者,内结经闭也;关迟而结者,宿食留饮也;尺数而牢者,烦满虚寒相持也。诊此,贵恙是一个惊恐忧思,号为‘双鸟失群’之证。”那国王在内闻言,满心欢喜。打起精神高声应道:“指下明白!指下明白!果是此疾。请出外面用药来也。”

大圣却才缓步出宫。早有在旁听见的太监,已先对众报知。须臾,行者出来,唐僧即问如何。行者道:“诊了脉,如今对证制药哩。”众官上前道:“神僧长老,适才说‘双鸟失群’之证,何也?”行者笑道:“有雌雄二鸟,原在一处同飞;忽被暴风骤雨惊散,雌不能见雄,雄不能见雌,雌乃想雄,雄亦想雌,这不是‘双鸟失群’也?”众官闻说,齐声喝彩道:“真是神僧!真是神医!”称赞不已。当有太医官问道:“病势已看出矣,但不知用何药治之?”行者道:“不必执方,见药就要。”医官道:“经云:‘药有八百八味,人有四百四病。’病不在一人之身,药岂有全用之理?如何见药就要?”行者道:“古人云:‘药不执方,合宜而用。’故此全征药品,而随便加减也。”那医官不复再言。即出朝门之外,差本衙当值之人,遍晓满城生熟药铺,即将药品每味各办三斤,送与行者。行者道:“此间不是制药处,可将诸药之数并制药一应器皿,都送入会同馆,交与我师弟二人收下。”医官听命,即将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及药碾、药磨、药罗、药乳并乳钵、乳槌之类都送至馆中,一一交付收讫。

行者往殿上请师父同至馆中制药。那长老正自起身,忽见内宫传旨,叫阁下留住法师,同宿文华殿;待明朝服药之后,病痊酬谢,倒换关文送行。三藏大惊道:“徒弟啊,此意是留我做当头①哩!若医得好,欢喜起送;若医不好,我命休矣!你须仔细上心,精虔制度②也。”行者笑道:“师父放心在此受用,老孙自有医国之手。”

好大圣,别了三藏,辞了众臣,径至馆中。八戒迎着笑道:“师兄,我知道你了。”行者道:“你知什么?”八戒道:“知你取经之事不果,欲作生涯无本,今日见此处富庶,设法要开药铺哩。”行者喝道:“莫胡说!医好国王,得意处辞朝走路,开什么药铺!”八戒道:“终不然,这八百八味药,每味三斤,共计二千四百二十四斤,只医一人,能用多少?不知多少年代方吃得了哩!”行者道:“那里用得许多?他那太医院官都是些愚盲之辈,所以取这许多药品,叫他没处捉摸,不知我用的是那几味,难识我神妙之处也。”

正说处,只见两个馆使当面跪下道:“请神僧老爷进晚斋。”行者道:“早间那般待我,如今却跪而请之,何也?”馆使叩头道:“老爷来时,下官有眼无珠,不识尊颜。今闻老爷大展三折之肱,治我一国之主,若主上病愈,老爷江山有份,我辈皆臣子也,礼当拜请。”行者见说,欣然登堂上坐,八戒、沙僧分坐左右。摆上斋来。沙僧便问道:“师兄,师父在那里哩?”行者笑道:“师父被国王留住作当头哩。只待医好了病,方才酬谢送行。”沙僧又问:“可有些受用么?”行者道:“国王岂无受用!我来时,他已有三个阁老陪侍左右,请入文华殿去也。”八戒道:“这等说,还是师父大哩!他倒有阁老陪侍,我们只得两个馆使奉承。———且莫管他,让老猪吃顿饱饭也。”兄弟们遂自在受用一番。

天色已晚,行者叫馆使:“收了家伙,多办些油蜡,我等到夜静时,方好制药。”馆使果送若干油蜡,各命散讫。至半夜,天街人静,万籁无声。八戒道:“哥哥制何药,赶早干事,我瞌睡了。”行者道:“你将大黄取一两来,碾为细末。”沙僧乃道:“大黄味苦,性寒,无毒;其性沉而不浮,其用走而不守;夺诸郁而无壅滞,定祸乱而致太平,名之曰‘将军’。此行药耳;但恐久病虚弱,不可用此。”行者笑道:“贤弟不知。此药利痰顺气,荡肚中凝滞之寒热。你莫管我,你去取一两巴豆,去壳去膜,捶去油毒,碾为细末来。”八戒道:“巴豆味辛,性热有毒;削坚积,荡肺腑之沉寒;通闭塞,利水谷之道路;乃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行者道:“贤弟,你也不知。此药破结宣肠,能理心膨水胀。快制来,我还有佐使之味辅之也。”他二人即时将二药碾细,道:“师兄,还用那几十味?”行者道:“不用了。”八戒道:“八百八味,每味三斤,只用此二两,诚为起夺③人了!”行者将一个花磁盏子,道:“贤弟莫讲,你拿这个盏儿,将锅脐灰刮半盏过来。”八戒道:“要怎的?”行者道:“药内要用。”沙僧道:“小弟不曾见药内用锅灰。”行者道:“锅灰名为‘百草霜’,能调百病,你不知道。”那呆子真个①当头:本指典押的东西,这里意为人质。

②精虔制度:精心调治。

③起夺:拿人开玩笑、耍人的意思。

刮了半盏,又碾细了。

行者又将盏子递与他道:“你再去把我们的马尿等半盏来。”八戒道:“要他怎的?”行者道:“要丸药。”沙僧又笑道:“哥哥,这事不是耍子。马尿腥臊,如何入得药品?我只见醋糊为丸、陈米糊为丸、炼蜜为丸,或只是清水为丸,那曾见马尿为丸?那东西腥腥臊臊,脾虚的人一闻就吐;再服巴豆、大黄,弄得人上吐下泻,可是耍子?”行者道:“你不知就里。我那马不是凡马,他本是西海龙身。若得他肯去便溺,凭你何疾,服之即愈;但急不可得耳。”

八戒闻言,真个去到马边。那马斜伏地下睡哩。呆子一顿脚踢起,衬在肚下,等了半会,全不见撒尿。他跑将来,对行者说:“哥啊,且莫去医皇帝,且快去医医马来。那亡人干结了,莫想尿得出一点儿。”行者笑道:“我和你去。”沙僧道:“我也去看看。”三人都马边,那马跳将起来,口吐人言,厉声高叫道:“师兄,你岂不知?我本是西海飞龙,因为犯了天条,观音菩萨救了我,将我锯了角,退了鳞,变作马,驮师父往西天取经,将功折罪。我若过水撒尿,水中游鱼食了成龙;过山撒尿,山中草头得味,变作灵芝,仙童采去长寿;我怎肯在此尘俗之处轻抛却也?”行者道:“兄弟谨言。此间乃西方国王,非尘俗也,亦非轻抛弃也。常言道:‘众毛攒裘。’要与本国之王治病哩。医得好时,大家光辉;不然,恐俱不得善离此地也。”那马才叫声:“等着。”你看他往前扑了一扑,往后蹲了一蹲,咬得那满口牙齿吱吱的响亮,仅努出几点儿,将身立起。八戒道:“这个亡人,就是金汁子,再撒些儿也罢!”那行者见有少半盏,道:“够了,够了!拿去罢。”沙僧方才欢喜。

三人章至厅上,把前项药饵搅和一处,搓了三个大丸子。行者道:“兄弟,忒大了。”八戒道:“只有核桃大。若论我吃,还不够一口哩!”遂此收在一个小盒儿里。兄弟们连衣睡下,一夜无词。

早是天晓。却说那国王耽病设朝,请唐僧见了,即命众官:“快往会同馆参拜神僧孙长老取药去。”多官随至馆中,对行者拜伏于地道:“我王特命臣等拜领妙剂。”行者叫八戒取盒儿,揭开盖子,递与多官。多官启间:“此药何名?好见王章话。”行者道:“此名‘乌金丹’。”八戒二人暗中作笑道:“锅灰拌的,怎么不是乌金!”多官又问道:“用何引子?”行者道:“药引儿两般都下得。有一般易取者,乃六物煎汤送下。”多官问:“是何六物?”行者道:

“半空飞的老鸦屁,紧水负的鲤鱼尿,王母娘娘搽脸粉,老君炉里炼丹灰,玉皇戴破的头巾要三块,还要五根困龙须。六物煎汤送此药,你王忧病等时除。”

多官闻言道:“此物乃世间所无者。请问那一般引子是何?”行者道:“用无根水送下。”众官笑道:“这个易取。”行者道:“怎见得易取?”多官道:“我这里人家俗论:若用无根水,将一个碗盏,到井边,或河下,舀了水,急转步,更不落地,亦不章头,到家与病人吃药,便是。”行者道:“井中河内之水,俱是有根的。我这无根水,非此之论,乃是天上落下者,不沾地就吃,才叫做‘无根水’。”多官又道:“这也容易。等到天阴下雨时,再吃药便罢了。”遂拜谢了行者,将药持章献上。国王大喜,即命近侍接上来看了,道:“此是什么丸子?”多官道:“神僧说是‘乌金丹’,用无根水送下。”国王便叫宫人取无根水。众官道:“神僧说,无根水不是井、河中者,乃是天上落下不沾地的才是。”国王即唤当驾官传旨,叫请法官求雨。众官遵依出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