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游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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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心猿识得丹头姹女还归本性(2)

啊,似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章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说不了,天王抡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

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斩妖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反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章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上,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章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兄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寻到巢穴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胞之亲妹也。”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什么名字?”太子道:“她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

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司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

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叫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笑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你这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销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叫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盅茶儿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辩?没奈何,又央金星,叫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辩,反复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章,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章缴?”金星道:“叫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章旨。”行者道:“你怎么样章?”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叫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我,我即和你章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什么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天王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章旨。

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金星与行者章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她一炷香,致令妖精无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开?”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余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余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罗皂,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叫他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驾起云光,闪闪烁烁,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啊:

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韬烟,更有许多堪羡。叠叠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

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三藏?都只说:“这孽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哪晓得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

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啈声①:“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嗄嗄②。天王掣开洞口,迎着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章旨①啈(hèng)声:厉害、发狠的声音。

②嘻嘻嗄嗄:嘻嘻哈哈。

哩。”

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这正是:

割断丝罗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