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游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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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寇员外喜待高僧唐长老不贪富贵(2)

大扬幡,铺设金容;齐秉烛,烧香供养。擂鼓敲铙,吹笙捻管。云锣儿,横笛音清,也都是尺工字样。打一章,吹一荡,朗言齐语开经藏。先安土地,次请神将。发了文书,拜了佛像。谈一部《孔雀经》,句句消灾障;点一架药师灯,焰焰辉光亮。拜《水忏》,解冤愆;讽《华严》,除诽谤。三乘妙法甚精勤,一二沙门皆一样。

如此做了三昼夜,道场已毕。唐僧想着雷音,一心要去,又相辞谢。员外道:“老师辞别甚急,想是连日佛事冗忙,多致简慢,有见怪之意。”三藏道:“深扰尊府,不知何以为报,怎敢言怪?但只当时圣君送我出关,问几时可章,我就误答三年可章。不期在路耽搁,今已十四年矣!取经未知有无,及章又得十二三年,岂不违背圣旨?罪何可当?望老员外让贫僧前去,待取得经章,再造府久住些时,有何不可?”八戒忍不住,高叫道:“师父忒也不从人愿、不近人情!老员外大家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诚,须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①家哩?”长老“咄”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章向②之因,正是那‘槽里吃食,胃里擦痒’的畜生!汝等既要贪此嗔痴,明日等我自家去罢!”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打一顿拳,骂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怪了!”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又插嘴!”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再不敢言。员外见他师徒们生恼,只得满面陪笑道:“老师莫焦躁,今日权且宽容,待明日我办些旗鼓,请几个邻里亲戚,送你们起程。”

正讲处,那老妪又出来道:“老师父,既蒙到舍,不必苦辞。今到几日了?”三藏道:“已半月矣。”老妪道:“这半月算我员外的功德。老身也有些针线钱儿,也愿斋老师父半月。”说不了,寇栋兄弟又出来道:“四位老爷,家父斋僧二十余年,更不曾遇着好人,今幸圆满,四位下降,诚然是蓬屋生辉。学生年幼,①老爷、老娘:外祖父、外祖母。

②章向:佛教名词。佛教徒把他们所修的一切功德,都总结章归,投向于他们所期望的众生普遍成佛的目的,故名。

不知因果,常闻得有云:‘公修公得,婆修婆得,不修不得。’我家父、家母各欲献芹者,正是各求得些因果,何必苦辞?就是愚兄弟,也省得有些束脩①钱儿,也只望供养老爷半月,方才送行。”三藏道:“令堂老菩萨盛情,已不敢领,怎么又承贤昆玉厚爱?决不敢领,今朝定要起身,万勿见罪;不然,久违钦限,罪不容诛矣!”那老妪与二子见他执一不住,便生起恼来道:“好意留他,他这等固执要去!要去便就去了罢,只管唠叨什么?”母子遂抽身进去。八戒忍不住口,又对唐僧道:“师父,不要拿过了班儿。常言道:‘留得在,落得怪。’我们且住一个月儿,了了他母子的愿心也罢了,只管忙怎的?”唐僧又“咄”了一声喝道。那呆子就自家把嘴打了两下,道:“啐!啐!啐!”说道:“莫多话!又做声了!”行者与沙僧++的笑在一边。唐僧又怪行者道:“你笑什么?”即捻诀要念紧箍儿咒。慌得个行者跪下道:“师父,我不曾笑,我不曾笑!千万莫念,莫念!”

员外又见他师徒们渐生烦恼,再也不敢苦留,只叫:“老师不必吵闹,准于明早送行。”遂此出了经堂,吩咐书办,写了百十个柬帖儿,邀请邻里亲戚,明早奉送唐朝老师西行。一壁厢又叫庖人安排饯行的筵宴;一壁厢又叫管办的做二十对彩旗,觅一班吹鼓手乐人,南来寺里请一班和尚,东岳观里请一班道士,限明日巳时,各项俱要整齐。众执事领命去讫。不多时,天又晚了。吃了晚斋,各归寝处。正是那:

几点归鸦过别村,楼头钟鼓远相闻。六街三市人烟静,万户千门灯火昏。月皎风清花弄影,银河惨淡映星辰。子规啼处更深矣,天籁无声大地钧。

当时三四更天气,各管事的家僮尽皆早起,买办各项物件。你看那办筵席的厨上慌忙,置彩旗的堂前吵闹,请僧道的两脚奔波,叫鼓乐的一身急纵,送柬帖的东走西跑,备轿马的上呼下应。这半夜,直嚷至天明,将巳时前后,各项俱完,也只是有钱不过。

却表唐僧师徒们早起,又有那一班人供奉。长老吩咐收拾行李,扣备马匹。呆子听说要走,又努嘴胖唇,唧唧哝哝,只得将衣钵收拾,找启高肩担子。沙僧刷鞄马匹,套起鞍辔伺候。行者将九锡环杖递在师父手里,他将通关文牒的引袋儿挂在胸前,只是一齐要走。员外又都请至后面大厂厅内,那里面又铺设了筵宴,比斋堂中相待的更是不同。但见那:

帘幕高挂,屏围四绕。正中间,挂一幅寿山福海之图;两壁厢,列四轴春夏秋冬之景。龙文鼎内香飘霭,鹊尾炉中瑞气生。看盘簇彩,宝妆花色色鲜明;排桌堆金,狮仙糖齐齐摆列。阶前鼓舞按宫商,堂上果肴铺锦绣。素汤素饭甚清奇,香酒香茶多美艳。虽然是百姓之家,却不亚王①束脩:学生送老师的礼物或酬金。

侯之宅。只听得一片欢声,真个也惊天动地。

长老正与员外作礼,只见家僮来报:“客俱到了。”却是那请来的左邻、右舍、妻弟、姨兄、姐夫、妹丈;又有那些同道的斋公、念佛的善友,一齐都向长老礼拜。拜毕,各个叙坐。只见堂下面鼓瑟吹笙,堂上边弦歌酒宴。这一席盛宴,八戒留心,对沙僧道:“兄弟,放怀放量吃些儿,离了寇家,再没这好丰盛的东西了。”沙僧笑道:“二哥说那里话?常言道:‘珍馐百味,一饱便休。只有私房路,那有私房肚?’”八戒道:“你也忒不济!不济!我这一顿尽饱吃了,就是三日也急忙不饿。”行者听见道:“呆子,莫胀破了肚子,如今要走路哩!”说不了,日将中矣。长老在上举箸,念《揭斋经》。八戒慌了,拿过添饭来,一口一碗,又丢够有五六碗,把那馒头、饣卷儿、饼子、烧果,没好没歹的,满满笼了两袖,才跟师父起身。

长老谢了员外,又谢了众人,一同出门。你看那门外摆着彩旗宝盖,鼓手乐人。又见那两班僧、道方来,员外笑道:“列位来迟,老师去急,不及奉斋,俟章来谢罢。”众等让叙道路,抬轿的抬轿,骑马的骑马,步行的步行,都让长老四众前行。只闻得鼓乐喧天,旗幡蔽日,人烟辏集,车马骈填,都来看寇员外迎送唐僧。这一场富贵,真赛过珠围翠绕,诚不亚锦帐藏春!那一班僧,打一套佛曲;那一班道,吹一道玄音,俱送出府城之外。行至十里长亭,又设着箪食壶浆,擎杯把盏,相饮而别。那员外犹不忍舍,噙着泪道:“老师取经章来,是必到舍再住几日,以了我寇洪之心。”三藏感之不尽,谢之无已,道:“我若到灵山,得见佛祖,首表员外之大德。章时定踵门①叩谢,叩谢!”说说话儿,不觉的又有二三里路,长老恳切拜辞。那员外又放声大哭而转。这正是:有愿斋僧归妙觉,无缘得见佛如来。

且不说寇员外送至十里长亭,同众章家。却说他师徒四众行有四五十里之地,天色将晚。长老道:“天晚了,何方借宿?”八戒挑着担,努着嘴道:“放了现成茶饭不吃,清凉瓦屋不住,却要走什么路,像抢丧踵魂的!如今天晚,倘下起雨来,却如之何?”三藏骂道:“泼孽畜,又来报怨了!常言道:‘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待我们有缘拜了佛祖,取得真经,那时章转大唐,奏过主公,将那御厨里饭凭你吃上几年,胀死你这孽畜,叫你做个饱鬼!”那呆子吓吓的暗笑,不敢复言。

行者举目遥观,只见大路旁有几间房宇,急请师父道:“那里安歇,那里安歇。”长老至前,见是一座倒塌的牌坊,坊上有一旧匾,匾上有落颜色积尘的四个大字,乃“华光行院”。长老下了马道:“华光菩萨是火焰五光佛的徒弟。因剿除毒火鬼王,降了职,化做五显灵官。此间必有庙祝。”遂一齐进去。但见廊房俱倒,墙壁皆倾,更不见人之踪迹,只是些杂草丛菁。欲抽身而出,不期天上黑云盖顶,大雨淋漓。没奈何,却在那破房之下,拣遮得风雨处将身躲①踵门:亲至其门。

避。密密寂寂,不敢高声,恐有妖邪知觉。坐的坐,站的站,苦捱了一夜未睡。

咦!真个是:

泰极还生否,乐处又逢悲。

毕竟不知天晓向前去还是如何,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