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宗景龙四年(公元 710)六月,长安的气候和往年一样宜人。
清晨,一场小雨过后,初上东山的朝暾,比往常更加红亮。路旁的垂柳被晓风拂动,把晶莹的水珠抛洒到草地上,逗起轻轻的声响。杂生在绿草茵中的野花,发出阵阵撩人的清芬。
长安城的南郊,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洁明净。一簇人马从安化门涌出,直奔城南杜曲而来。为首的一匹银白色高头大马上,骑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远远看去,他服饰华美,体态伟丽,举止风流。但若近看,就可发现他顾盼之间,不时微蹙双眉,表明他心怀隐忧。一眼就可看出,他是这队人马中的主人。他的身后,一匹棕马紧紧跟随,马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挂着腰刀,背着箭壶,不时地左顾右盼,不时地变换着骑马的姿势,显示出他强健的躯体内有无处发泄的过剩的体力。
他们的后面,簇拥着十几个骑马的家奴,有的托着猎鹰,有的拎着鸟网,有的擎着钓竿,最后两匹马上,驮着藤篓,显然盛装着酒食和食具。四条猎狗,兴致勃勃地在队伍前后乱窜乱叫。
一看这阵容,人们或许揣测,这是豪门公子去郊外射猎。可是,此行的真正目的,只有那年轻的主人自己心里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当今皇上李显的侄子,相王李旦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唐玄宗李隆基。不过,这个时候,他只有二十六岁,仅得一个临淄王的封号,前不久做过潞州别驾,现在离任回京,和几个兄弟闲居在隆庆坊。
跟随在他身后的贴身奴仆,原名叫李宜得,现已改名叫李守德,是个有主见又有勇力的人。
此刻的李隆基,根本无心观赏路旁明媚的风光,他的思绪,随着马蹄的节奏,在飞快地旋转着。但表面上,他又不露声色,力图给人们以这样的印象:李隆基不过和其他一些公子王孙一样,也是个胸无大志,热衷于斗鸡走狗、呼鹰逐兔的角色!今天,不过是又一次平平常常的郊外射猎取乐而已!
那个人今天在家吗?若是不在家,可就白费今天的一番苦心了。他现在太需要那个人了,那个人的行迹谈吐太奇了……半个月前,李隆基带领这帮人郊游,射鸟钓鱼。到了午间,满腹心事的李隆基仍不思归,懒懒地倚在一株大树下小憩。一个看上去比他年长几岁的人,悄悄地走近他,恭谨地邀他们到家中献茶。当时,李隆基及其奴仆们都感到诧异,哪里来的这么一个冒失鬼呀?敢邀请天子的侄儿到他家里做客!
李隆基问道:“你是谁?认得我吗?”
“我是山野小民,有姓无名,排行十一,人称‘王十一’,并不认识贵人。贵人如肯辱临寒舍,足使蓬门生辉!”王十一的回答不慌不忙,不亢不卑。
李隆基更感到奇怪了。这个山野小民,根本不认识我,怎么敢贸然邀请我去他家呢?他真是一个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普通百姓吗?那他在我这个呼奴使婢的亲王面前,怎么显得这样举止从容呢?
出于一种好奇感,也出于一种举大事急要搜罗爪牙的心理,李隆基答应了王十一的请求,他站起身来说道:“好吧,既蒙你盛情相邀,敢烦你前面带路了!”
王十一的家在杜曲的村东头,稀疏的篱笆围成一个小院。三间茅屋,看上去是去年秋天新修葺过的。房前屋后,种着菜蔬。室内的陈设十分简陋,惟一案、一几、一床而已。
李隆基落座在案前的一个杌子上,瞥见案上置着文房四宝,随口问道:“你是读书人?”
“粗通文墨,替人抄书糊口,老天饿不死两只眼儿的麻雀,有水就能养活四条腿儿的蛤蟆。”
李隆基感到这个人的谈吐挺风趣,正要继续盘问,王十一的妻子出来献茶了。她身材颀长,容貌秀媚,虽是葛衫布裙的村妇打扮,但举止大方,隐隐透出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李隆基不由得多睃了几眼。而王十一这时却走到外间去了。
李隆基喝着茶,忽然发现屋子北墙上斜挂着一把刀,便问王十一的妻子:“你丈夫还习武?”“他只识几个字,不大习武。那柄刀是他祖上留下来的,虽家道贫寒,也未舍得变卖。”“嗯?拿来我看!”王十一的妻子从墙上摘下刀,李隆基刚要伸手去接,她却把刀递给了在李隆基身旁侍立的王毛仲。这王毛仲是李隆基的另一个贴身奴仆,为人机灵乖巧。他用袍袖拂去刀鞘上的灰尘,将刀捧到了李隆基的面前。李隆基抽出刀来一看,不由得赞道:“真是一口好刀!”“名叫青锋。迎着日光,可看出刀锋闪闪泛出青光。 ”王十一的妻子补充说。“嗯。你丈夫何方人氏?”“祖上是河内人,数年前流落江都……”闲谈之间,李隆基听到外间厨房里有杂沓忙乱的脚步声。他起身踅到外间一看,只见烟雾腾腾,香气地、雱霈,王十一正指挥着跟自己来的李守德等几个奴仆忙着做饭,王十一已将其家中惟一的一头驴杀死,煮了满满一陶锅驴肉,上面还浮着青蒜。
王十一见李隆基出来,没有打招呼,只冲他笑了笑,一边扇火,一边摇头晃脑地唱道:蓬门亮亮,贵人天降。斩一蹇卫,敬奉客尝。扇风添柴,灶火旺旺。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相机而作,天地光光。李隆基博古通今,知音识律。他听得出,这歌词非经非典,是王十一顺口胡诌的。而这胡诌的歌词,又似乎含有深意,触动着李隆基的心机……“殿下,到围场了!”李守德打马赶上一步,对李隆基提醒道。李隆基从回忆中收回心思,举目一看,已来到杜曲东南的一片山冈。时值六月,这里草木萋萋,莺啼雉雊,虽不是那种秋高兽肥的狩猎黄金季节,但在这草深林密的地方驰骋一番,也足以快人胸臆。“好!就在这里射猎一场,再钓鱼捕鸟!”有其主必有其仆。李隆基能歌善舞又善骑善射,他的奴才们也就都是玩乐的行家。他们一听主人发了话,便都欢呼着行动起来,各操家什,各行其事,顺风点火放烟的,顶风吹号鸣鼓的,唆狗的,放鹰的,很快就把一片山冈变成了烟熏火燎、人喊狗叫、鹿奔狐突的猎场。
李隆基在这小小的猎场中纵横驰骋着。“淫妇,看刀!”一只受惊的狐狸正懵头懵脑地乱蹿,被李隆基骤马赶上,一刀砍倒。“韦家的小走狗,看箭!”一只冒火突烟而逃的兔子,应弦而倒。借着狩猎,借着胯下狂奔的马,借着手中挥舞的刀,借着呼啸的箭,年轻的亲王尽情地发泄着心中的愤懑!国家,局面糟透了!贞观、永徽之治早已成为过去。现在是内有饥民,外有边患!
朝廷,哪里还像个朝廷的样子!伯父身为皇上,言行毫不检点,弄得一点威仪也没有。他一味沉湎于享乐之中,大权旁落,纲纪废弛,皇后韦氏专权,勾结宗楚客、纪处讷等,呼朋引类,群小竞进,卖官鬻爵,导淫诲奸,把庄严的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简直与妓院和鱼肆相似!
这一切,使他这个血气方刚、心性高远的亲王忍无可忍了!义愤,像烈火在心中燃烧,像狂潮冲动着他的心绪!近一年以来,他一直在义愤的烈火与狂潮中生活着。
刀不空落,箭不虚发,并没有使他进入前些年狩猎时那种快然自足的境界,没有使他陶醉。他一直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乘奴仆们不注意,他勒住了座马,收刀入鞘,插弓进囊,选择好路线,然后打马冲出猎场,驰下山坡,沿着小路向杜曲跑去。他不需要奴仆护卫,凭体魄,凭武艺,三五个歹人奈何不了他!他不需要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秘密,古往今来,多少政变,都是因为做事不密而被扼杀在血泊中!为了保密,他今天没有让自己很得意的贴身奴仆王毛仲跟来。王毛仲心眼太多,什么事一看就明白。李隆基现在不愿让这个奴才过多地窥明自己的心事,尽管自己的不少事根本没瞒住他。
今天,他要找到王十一,要和他单独谈一谈。上次到王十一家,休息一会儿,胡乱吃了几块青蒜烧驴肉,丢下一锭银子便告辞了,连自己的身份也未告诉对方。而对方也好像对自己的身份毫无兴趣,连问都没有问,只称他作“贵客”。回到府里,李隆基反复玩味王十一的言行,觉得王十一的话句句含着机锋,决不像一个等闲之辈,更不像是韦氏的爪牙,说不定是一个知己,是一个满腹韬略、能移星换日的人。他现在需要的正是这种人啊!
快到了,可以看到杜曲村头那个小院了;快到了,可以看清院篱笆的一根根细竹竿了。啊,他房子里有人出入,他在家!李隆基来到王十一的门前,把马缰系在门前的柳树上,推开柴扉,径直向院内走去。打开房门出迎的是一个中年人,一个中年妇女留在屋内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看样子,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李隆基停住脚,怔住了。环顾一下小院,没错,这肯定是王十一的家,可怎么这么快就换了主人呢?那个中年人看出了李隆基的疑虑,施礼道:“敢问贵人,可是李三郎吗?小人姓杜,行六,贱讳一个耕字。”李三郎?这是皇族内部父辈对我的称呼,这个说话啰啰嗦嗦的老儿怎么知道?怎么敢这样放肆?李隆基不由得有几分愠色,没有作声。
那个杜耕又忙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儿,王先生临走有吩咐,说近日有个贵人叫‘李三郎’的来找他……他走了不少日子了,领着他的娘子走的,屋里那几件家什都撇下了……”
李隆基见这个人不问自答,喋喋不休,便拦住他的话头,问道:“王先生到哪里去了?”“没有说。只给李三郎留下一封信。敢问……”“我就是‘李三郎’,快把信拿给我看!”杜耕回到屋内,取出一个封筒,递给李隆基。李隆基又问道:“你是王先生的什么人?”
“小人和王先生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王先生是外乡人,来到此地借小人的二叔家这处闲房暂住,替我二叔家抄书,赚几钱银子。可没住多久就叫人家撵走了……”
“叫谁撵走了?”
“叫我二叔……不是,是西头韦曲的人欺侮我们杜曲的人,硬是霸占了我二叔的一处田产。我二叔气病了,也没有心思雇人抄书了。王先生只好走了,我二叔才叫我来照看这座房子……”
“韦家还欺侮杜家?”李隆基像是自语,又像是发问。
杜耕又得了话题:“贵人有所不知,这个地方,叫作杜曲、韦曲,韦、杜两族世居于此,世代官宦。人们造出口号说,‘杜曲韦曲,离天五尺’,可现在老韦家上天了,老杜家不行了,就挨老韦家欺侮了……”
李隆基的耳朵里早就灌满了韦氏横行霸道、无法无天的事。他不再听杜耕的唠叨,转身走出小院,翻身上马。在回猎场的路上,李隆基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封筒。这王十一留下一封什么信呢?留下了锦囊妙计,还是说明自己的身份和去向?出乎他的意料,打开封筒,里面的一张蜀笺上,只写了八个字:当断不疑当仁不让李隆基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王十一不但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洞悉我的心志,对宫廷的情况也了如指掌!可他为什么这样藏头露尾呢?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到哪里去了呢?嗒嗒嗒,前方的路上传来急骤的马蹄声。李隆基举目望去,小路上迎面跑来两个骑马的人。
两匹马到李隆基面前停下来。第一匹马上跳下一个彪形大汉,他面皮白净,眼大有神,左下颔有一块指甲大的红痣,生着几根黑毛。他就是李隆基的心腹仆人王毛仲。第二匹马上跳下一个苗条俊美的后生,一身书生打扮,李隆基并不认识。两人向李隆基施礼请安。李隆基问王毛仲:“不是让你留在府里吗?跑到这里干什么?”王毛仲答道:“高公公派他来,说有要事启禀殿下!”说着瞅了那后生一眼。那后生上前一步,说道:“高公公派奴婢来……”
“你是谁?”李隆基问道。“奴婢是高公公手下的小黄门杨安!”“小黄门?”李隆基看着他的白衫幞帽软底靴,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王毛仲忙解释道:“是奴才给他换了装束,怕惹人耳目……”李隆基马上明白了,满意地点点头。杨安又说道:“高公公派我告诉殿下,大内出事了……”一个糊涂久了的皇帝,一旦清醒过来,可能就是不幸或死亡向他逼近的时候。十四天了。这十四天,李显感到是自己做皇帝六年里最为清醒的时间。他知道夙兴夜寐了,知道自己亲自批阅奏章、亲自书写和签发重要诏命了。当然,这还只是一种有限的清醒。他没有大刀阔斧地割除积弊的胆魄和措施。促使他清醒的,是上个月十七日的那次朝会。那次朝会真是惊心动魄,至今他还记忆犹新。那次朝会,他亲自追问许州司马参军燕钦融奏章中所说的事。跪在太极殿御案前的燕钦融,似乎不要命了,慷慨激昂地回答他的盘诘。他问道:“你上疏责朕失仪,今日容你当面详奏。说得有道理,便赦你无罪;说得没有道理,便是毁谤朕躬!”
燕钦融顿首答道:“臣闻陛下朝堂上,会宴时,毬场里,梨园内,不顾尊卑上下,与群下恣意嘲谑,听淫词,观亵舞,还和皇后、宫人在元宵节微服出游京城大街,男女混杂,摩肩并踵,这样不自重不自爱,便是失仪!”
燕钦融的直言上奏,使他有些难堪,但又句句是实,无法回驳。唉,当时乐得忘乎所以的事,今天在这肃穆的朝会场合一品味,确乎感到有点不像样子,不成体统!惭愧抵消了几分恼怒,他的声音不觉放低了些,问道:“你说后宫干挠朝政,又有什么根据?”
“皇后及其胞妹郕国夫人,崇国夫人,还有安乐公主,上官昭容等,卖官鬻爵,朝野皆知。就是市井无赖,只要交钱三十万,也可得到官职,外人称作‘斜封官’,现在这种斜封官已有几千人;重要官职的额外添员甚多,朝野都嘲笑宰相、御史、员外官为‘三无坐处’,意即人多得连坐的地方都没有。臣以为,有唐以来,现在朝政的混乱,实为空前。而这些,概由后宫干预朝政所致。愿陛下大权独揽,政由己出,雷厉风行,裁汰滥官,整肃宫掖。如此则国家幸甚,社稷幸甚!”燕钦融说完,又连磕了两个头。
他心中的恼恨已消失大半,暗暗佩服起这个小小的司马参军来。对方置生死于度外,直言时弊,忠肝义胆,实在可嘉。唉,只怪自己,经历二十年的磨难后重新当上皇帝,以为苦尽甘来,纵情享乐,荒废了朝政。近年来,奏章懒得看,诏书懒得写,皇后便和上官昭容她们串通一气,为所欲为,盗用我皇上的名义,干了多少坏事哟!她们受了人家的贿赂,便软磨硬泡,要我降旨授人家官职,这些墨敕不经外廷审议,斜封着由宫廷侧门送往中书省,外人称那些由此得官的人叫“斜封官”!古往今来,哪朝哪代有过这个词儿?真是旷古奇闻!还有那个安乐公主,有时干脆自己写好圣旨,用手捂着,不让我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就逼我签字,唉,谁知道都签发了些什么样的荒唐敕命哟!皇上有我这么做的吗?不行,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了,也该借这个燕钦融的口敲一敲她们了!
于是,他又问道:“你说皇后淫乱,宗族强盛,图谋不轨,有何凭证,速速奏来!”
燕钦融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瞥了周围鹄立的大臣们一眼,眼中闪出复杂的目光,有怨怼,有期望,有舍生取义的庄严,有告别人世的凄惋。显然,这个小臣知道,皇后就坐在皇上身后的珠帘后面,她的党羽就站在自己的身旁,自己当场揭他们的阴私,指斥他们的倒行逆施胡作非为,非死不可。也难为这个小小的参军了,听说他上朝前已让家里人为他准备好了棺材。
燕钦融终于开口了,吐词是那么清晰高朗:“臣该万死!臣以为,皇后与陛下共患难多年,今日多享些富贵,也在情理之中。但皇后无法无天,骄恣纵欲,先通武三思,谋害先太子重俊,这是尽人皆知的事,独陛下不予深究。逼死先太子重俊后,皇后更是变本加厉,私幸散骑常侍马秦客和光禄少卿杨均,上官昭容也与中书侍郎崔湜私通,秽声满朝野。安乐公主恃宠生骄,强占民田修定昆池,耗资巨大,并公然在皇城大街上强掠百姓为奴,搞得百姓怨声载道。现在韦氏众兄弟,窃踞要职,皇后与宗楚客、武延秀等把持朝政,朋比为奸,居心叵测……”
燕钦融说到这里,那个中书令宗楚客跳到了御案前,乱叫道:“燕钦融污言秽语,诽谤陛下,污辱皇后,诬陷朝廷大臣,意在动摇国家,倾覆社稷,应即刻正法!”
可是,皇上这个时候倒显得异常冷静。燕钦融的话刺痛了他,他感到自己确实被一帮龌龊小人包围了。皇后与外人私通,他早已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这种事,放在普通百姓身上,都难以容忍,何况他贵为一朝天子?但他没有去管,糊涂过去了。因为他怕她,管不了她,何况当年被流放时,他曾答应过她,万一将来老天有眼,得以复位,一定让她随心所欲,他决不干涉。看来她已闹得满城风雨了。再说这个宗楚客吧,何德何能,当了宰相?还不都是皇后一力撺掇我擢拔起来的吗?你就看他现在的行为吧,还有一点人臣之礼吗?按照成规,朝臣被人弹劾,不论对方的弹劾之词是否真实确凿,都应俯首躬背,迈小步迅速退到殿外,立于廊庑之下待罪。可这个宗楚客,竟当着我的面,指手划脚,大呼小叫,简直没把我放在眼里!想到这里,他狠狠瞪了宗楚客一眼,宗楚客才安静下来。
燕钦融瞥了宗楚客一眼,继续说道:“中书令宗楚客,以前里通外国,已有御史弹劾,陛下法外施恩,未予查办。可是他非但不自省思过,反而日夕与皇后、安乐公主、武延秀等图谋不轨。安乐公主要做‘皇太女’,陛下是知道的,这主意就是宗楚客出的。宗楚客本人也处心积虑,窥测大宝。他曾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我官小职微时,日盼夜想能做宰相;现在做了宰相,才知道宰相也并不神圣,上面还有一个至尊至荣的皇帝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要能面南称孤,做上皇帝,哪怕是做一天,就是死也心满意足了!’这不明明是要造反吗?”
啪!他一拍御案,站了起来!他气得须发皆张,手脚发颤,再也听不下去了。燕钦融的话,对他来说,简直是振聋发聩!平时自己太糊涂了,太疏于防范了。这帮狗男女,在我背后想些什么,干些什么哟!他们要吃掉我嘛!要取我而代之嘛!情势何等严重!应该马上收拾掉这帮家伙!但只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了。他昏庸,但并非白痴。他知道,疣赘太大了,突然一刀割下,人就容易丧命;尾巴太长太大,身子已拖不动了,突然间硬要急转身,就有累死的危险。现在,宫廷内外,朝堂上下,皇后和宗楚客的亲信党羽不少,弄不好,就会把宫廷变为战场,甚至朕躬自身不保。他马上装出怒气是对燕钦融而发的样子,指着燕钦融说道:“全是一派胡言!还不速回许州待罪!”
他的意思是让燕钦融马上逃出京城,免遭毒手。他似乎聪明起来了,他要保护这个直言敢谏的小官。
那个燕钦融怔了一下,又似乎马上明白了什么,磕头谢恩后,下殿就走。
那个宗楚客,又动作起来了,匆忙下了殿,又匆忙踅回到御案前跪下来。
宗楚客说:“陛下,臣有死罪!臣自陛下复辟以来,竭心殚虑,辅助陛下,一罪也;先太子和李多祚谋逆,兵犯天阙时,臣拥兵屯于太极殿前护卫陛下,此二罪也;臣蒙陛下不弃,倚为肱股,备位宰辅,秉公办事,得罪了小人,致使谗口毁诬,此三罪也……”
他对宗楚客的名为请罪,实为叙功的表演十分反感,哼,先太子重俊兵犯天阙,谁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真是要弑君夺位吗?不见得!我事后听说,重俊身为太子,武三思竟称人家作“小子”,安乐公主夫妇干脆称人家作“奴才”,太子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污辱,才起兵杀了武三思父子,又来宫中要杀上官昭容和安乐公主的。带兵杀进皇宫,做法固属大逆无道,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你宗楚客拥兵太极殿前,名为保驾,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今天你还有脸来表功呢!
宗楚客的话还没说完,宫廷卫士已将燕钦融捉回,两个武士在马上各拎着燕钦融的一条胳膊立在丹墀之下。燕钦融身子悬空,双腿显然已被打断,无力地悠晃着。
还没等他开口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两个武士一声口号,又将燕钦融高高举起来,再同时撒手,把燕钦融重重地摔在金殿前,脑袋撞到一根殿柱上,发出一声钝响。
燕钦融脖子被摔断,惨叫一声死去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忿然作色道:“你们怎敢在朕躬面前擅自行凶?”
两个武士身上的勇武之气一扫而光,跪在殿前,连连磕头道:“陛下恕罪,是宗大人传陛下圣旨……”
他转而对宗楚客叱道:“好一个大忠臣!在金殿之上,在朕躬面前,竟敢假传朕的旨意,还有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做不出来……”
他还要说些什么,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嗽,不由得浑身一震,马上顿住了口。
皇后韦氏在垂帘后的一声咳嗽,对他来说,不啻五雷轰顶。
他怕她!至于为什么怕,到底怕她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韦氏年轻时娇媚,既会撒娇又能撒泼,早在内室之中,床笫之上,把他拿下了马?是因为她曾和自己共患难二十年,自己全仗她的温存安慰才度过了日夕忧惧的岁月,而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她是他的胆,他的依靠,久而久之,他便对她言听计从,俯首听命?还是因为她现在已生了几个皇儿皇女,加上她的亲属和党羽已把持了相当大的权力?似乎都是,又似乎都不是。但他怕她,这是朝廷内外都公认的。前不久的一次君臣宴会上,一个大臣公然当着他和韦氏的面唱一首《回波词》:“回波尔如栲栳,怕婆却是大好。外头只有裴谈,内面无过李老。”意思是说,《回波词》唱得叮当响,怕老婆也是大好事。外面怕老婆的要算大臣裴谈,皇宫里最怕老婆的就是皇上李显老头。他当时听了,感到几分不自在,感到难为情,但也无可如何,因为人家说的是实情,他得认账。何况韦氏在一旁听了,乐得拍手打掌,他哪里还敢作声?这种怕老婆的心理,年深日久,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惯性,无时无刻不对他起作用。
听到韦氏的轻嗽,他一下子呆住了,不知如何收场才好。
过了一会儿,垂帘后面又低声吩咐道:“退朝!”
于是,他也机械地重复一句:“退朝!”
退进后宫,一个人回到神龙殿,魂儿又回归到他自己的身上。他愤怒,他暴躁,他要振作起来,他想有所作为。他把自己的弟弟相王李旦、自己的妹妹镇国太平公主召进宫来商议政事,甚至透露出要废掉皇后,撤换几个宰相的意思。
可是,过了几天,他的激动劲儿慢慢消退了,感到前两天的想法太偏激了。一切不都是风平浪静的吗?太阳还是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大臣们还是每天早朝时照例对他山呼万岁,后宫的人还是都对他唯唯听命,天下,仍是好端端的天下,皇上,还是好端端的一国之尊嘛!
他想,燕钦融可能是书生气太足,激于义愤而言过其实了。事情远没有燕钦融所说的那么严重!皇后要谋害我,这可能吗?再不好,也是三十年的夫妻了嘛!再说,没有我,哪有她的地位?她从前不是说过,我才是棵大树,她不过是依附于大树的凌霄木吗?宗楚客要当皇上的事,御史查了几天也没查出头绪来,看来也许是以讹传讹或燕钦融的借题发挥呢!
不过,他认为燕钦融的话,大部分还是有道理的,可信的。
皇后韦氏太放荡了,太不检点了,真讨厌,应该少搭理她,让她自己反省反省。
那个上官昭容,虽然有文才,但也确实不是个安分的东西,朝廷的事她知道得太多,管得也太多了些。去她的吧!我第一次召幸她,就发现她早就不是处女了,要不是因为她和皇后的关系太密切,应该立即打入冷宫!那个宗楚客,虽不一定谋逆,但也实在没有什么德能,靠依附武三思、依附皇后而当上了宰相,将来有机会得撤掉他!以前不少诏书都是由上官昭容代笔的,这不行,以后得亲自动手,亲自写圣旨,亲自签发。以前不少奏章都糊里糊涂转给中书省处理了,自己懒得过目,更懒得批答。
这也不行,得大权独揽了。他这样想,这些日子也这样做了。今天,六月二日,早朝散后,他退回神龙殿,正在批阅奏章,皇后韦氏悄悄地走了进来。“大家真是夙兴夜寐,好辛苦啊!”韦氏嬉笑着说。“大家”,是宫廷内对皇帝的称呼。他虽然对韦氏心怀不满,但还是像奴才见了主子一样,身不由己地肃立起来:
“梓童起得早!”“梓童”是皇帝对皇后的称呼。“一个人在坤宁宫过夜,无聊无绪,总躺着有啥意思?起来洗个澡,干净干净……大家这些夜晚过得快乐吧?”她扭着肉感的腰身说。“唔……”他含糊其词。“今晚到臣妾那里睡吧,还是睡惯了的被窝热乎……”韦氏乜斜着他说。“唔……”他仍不知所云。“可说定了,晚上臣妾派宫娥来请!”说着,又用胸脯撞了撞他的肩膀。他闻到她的身上有一种似麝非麝、似香非香的味道。韦氏笑着走了,他的心绪被扰乱了,接触女人的欲火被挑逗起来。十四天来,由于心绪不佳,他一直独宿在神龙殿,没有到皇后那里去,也没有召幸嫔妃。他又糊糊涂涂地批了一份边报,御厨派人送早膳来了。他无意间瞅了来人一眼,顿时两眼发直。托食盒的是一位娇丽的姑娘,黛眉,漆睛,丹唇,玉肤,雪腮,突乳蜂腰,云鬓半亸。他直勾勾地看了半天,丢下手里的笔,轻声问道:“珠儿,是你?你怎么……”珠儿满面羞红,双眼垂泪道:“公主昨天硬说婢子私通驸马,将婢子痛打一顿,撵回宫掖,罚在御厨烧火……”
他闻言暗暗高兴。这个珠儿,原是一个京官的女儿,父亲犯法被杀,她便按规定被抓进后宫服役。因为长得非常漂亮,被安乐公主看中,要她做了身边奴婢。安乐公主这个人,不但吃穿要比别人讲究,就是奴婢,也要比别人的漂亮。前年,安乐公主第二次出嫁,便从宫中带走了珠儿,那时珠儿已出落成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虽然舍不得让珠儿陪嫁,但碍于女儿的情面和皇后的雌威,也没敢强留。后来,安乐公主多次带珠儿进宫,他都按不住意马心猿,馋得如饥猫见嫩鼠似的。现在,珠儿突然从天而降,他不由得一阵狂喜。
他挥退了在一旁侍立的小太监,轻怜痛惜地对珠儿说:“莫哭,莫哭,朕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一会儿不要到御厨去了,就到甘露殿去喂鹦鹉吧……”
“谢陛下!”珠儿破涕为笑。
“不必多礼,先服侍朕用膳吧!送来的是什么?”
“是五福饼……”
“好!朕最爱吃五福饼了!”他见这个日盼夜想的姑娘来到自己身边,喜得抓耳挠腮,也顾不上多想什么,就命珠儿揭去食盒的盖子,让她亲手拿起五福饼喂他。
这五福饼,是刚由西域传入中原的一种食品,用酥油调和粳米面,外沾芝麻,五个饼,内裹着五种馅儿,吃起来酥脆香甜,滋味各异。他平时就爱吃这种饼,今天又是珠儿亲手喂他,更是吃得顺口,一连吃了三枚,才住了口。
他一边品味着五福饼的余香,一边欣赏着珠儿的美貌。忽然,他一把将珠儿搂到怀里,狂吻了几口,才悄声说:“快去甘露殿吧,别让皇后知道了……”
珠儿的背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口,他忽然感到肠胃翻搅似地疼了一下,接着就是摧肝裂脾的大痛!猛然间,他意识到:中毒了!五福饼内有毒!
他要大喊,喉咙却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喊不出声来。但神智还是清醒的,他踉跄着把案角的玉砚推到地上,想用这声音召来殿外的太监宫娥。
宫门口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皇后进来了,后面跟着尚宫贺娄氏。这贺娄氏是皇宫内的女卫队长,是皇后的心腹,很有一把子力气。“尚宫”是她的官衔。
皇后韦氏在冲他狞笑。多少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的这种可怕的笑!她双唇在动,在得意地说什么,但说的是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感到耳鼓沉闷得很,听觉也失灵了!濒临死亡的恐怖攫住了他!现在,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燕钦融,还有在燕钦融之前就再三警告他,要他提防皇后和宗楚客一伙的人,都是有见识的大忠臣!燕钦融他们不幸而言中了!皇后韦氏终于对自己下了毒手!刚才她到神龙殿来,不过是打的一场心理战,扰乱了他的神经,摧毁了他的心理上的防线。让珠儿来送饼,也肯定是一个周密安排的骗局。说明参与此事的还有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安乐公主!唉!老天对我太不公平了,我的命运太不济了!当年刚做了一个月皇帝,就被母后武则天废黜了,流放均州,转徙房州,备尝酸辛。二十年后我当了皇帝,老天又偏偏把这帮狗苟蝇营的小人安排在我的周围!难道真是我的前生积了什么冤孽,老天要对我今世施行谴罚吗?哎!孔圣人早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却一直没有认真琢磨这句话的真谛。皇后韦氏就是无德的女人,她的亲信宗楚客、纪处讷等等,就是一帮小人嘛!他们没有信义,没有廉耻,没有操守,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艾,治国安邦实无一策,投机钻营却是行家里手!我宠着他们,重用他们,不用权术手段驾驭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沆瀣一气。对我施用了阴毒的鬼蜮伎俩!归根到底,还是怪我自己!我本是至尊至荣的皇帝,传国的玉玺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有对任何人生杀黜陟的权力,可是,长期以来,我耽于享乐,放任随便,久无威仪,久无实权,就是在发现那帮奸邪小人已经到了肆行无忌的程度时,也没有果断地使用皇帝的权威,还是糊里糊涂,得过且过,唉,只要我稍动些脑筋,今天的事也可防止嘛!别的不说,珠儿亲送五福饼,就有很大疑窦嘛!珠儿既然触忤了安乐公主,要打要杀,尽可在公主府里施行,用得着打发回宫吗?这不明明是她们的一个圈套吗?唉,一个五十多岁的皇帝,今天竟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帮女子小人的手里,太可卑,太可悲了!未来的史家将会怎样评论我呢?渐渐地,伏在龙椅上的他,觉得眼前亮了起来,肚腹也似乎不那么疼痛了,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了,嗓子也可以发声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吧?但到底是不是,他也不知道,因为任何人对回光返照的体会只能有一次呀!他大叫一声,声音像深林幽谷中的狼嗥:“人杀我耶?天杀我耶?我杀我耶?”
临事而惧,大约是许多志大才疏的人获取侥幸成功时的共同心境。李显的皇后韦氏此时的心情也是这样。
紧张的一天过去了。
残阳把它如血的余晖慷慨地抛撒在大唐首都的宫城里,黑色的琉璃瓦在晚霞的映照下,发出梦幻般斑斓的色彩。宫城里鳞次栉比的宫殿群,静静地立在那里,依然显得那么和谐宁静而又富丽堂皇。
这座宫城,在整个大唐首都长安的北部,用三丈五尺高的城墙围成。东西五里零一百五十步,南北二里零二百七十步。北面中间的最大城门为玄武门,南面中间最大的城门为承天门。城内有东宫、太仓、掖庭宫和太极殿、两仪殿、中书省、舍人院、宏文馆等等殿台楼阁。
宫城的南面是皇城,又称子城,东西的长度和宫城相等,南北的长度为五里一百四十步,比宫城南北的长度多一倍。城北由承天门直通宫城,南面中间最大的城门为朱雀门,由一条宽四十五丈,长十里的笔直的朱雀大街直通长安城的南大门——明德门。皇城内有南北七条街,东西五条街,其间并列着尚书省、太仆寺、御史台、鸿胪寺等百官办公的衙署。
皇帝、皇太子、皇后嫔妃,以及和皇帝关系密切的直系亲属,一般都住在宫城里。这里有帝王家的尊严庄肃,也有帝王家的肮脏龌龊,是人间最荣华富贵之地,也是汇聚人间一切卑污丑恶的渊薮。关乎国家命运的决策在这里制定,流血或不流血的宫廷政变也在这里进行。
此刻,百福殿里,皇后韦氏正一个人倚在床上想着心事,紧张、兴奋中夹带着沉重的忧虑。
窃国,可不是好玩的事,一招失手,会使身首异处。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自幼聪明、漂亮,特别受父亲韦玄贞的疼爱。
十岁那年的上元节,父亲带着她到长安街上看灯,她亲眼看见,一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两岁的女孩子,命令手下家奴,一顿大棒,将两个扭打在一起的人活活打死。
那两个人,一个名叫滚地龙,一个名叫飞天狼。滚地龙两条胳膊上分别刺有“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的青字;飞天狼的胸脯上刺着一个张开大口的狼头。这些年,这两个人横行霸道,大官大吏不愿管,小官小吏不敢惹,普通居民更怕他们。谁家的小孩子哭闹,大人就吓唬道:“再哭,滚地龙听到了!再闹,飞天狼来了!”小孩子会立即止住哭闹。
这两个人的名字,她早就听家里人说过,没想到,这两个使人闻名生畏的人,竟这么轻易地被人打死了。她问父亲,“那个姑娘是谁?怎么敢打死滚地龙、飞天狼?”
父亲告诉她:“那是太平公主!别说打死两个地痞无赖,就是达官贵人她也敢打!”
“她可真厉害!”她说。
“那还用说,人家爸爸是皇上,妈妈是皇后嘛!”
这件事不大,但对她的刺激却太大了。她懂得了权势、门第的重要。
十六岁时,她终于交了好运,被选为太子李显的妃子。
十七岁时,李显继皇帝位,她终于当上了皇后。
那时,她正当豆蔻年华,深得李显的喜爱。她要李显擢拔自己的慈父韦玄贞为侍中,李显当然照办,却遭到大臣们的坚决反对。气得李显说:“天下都是我的,我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别说一个侍中,就是把整个天下都给了韦玄贞,又有什么不可以?”
一句话,成了皇太后武则天废黜李显的借口,于是,李显被废为庐陵王,流放到均州,韦玄贞非但没有做成侍中,反被流放到离京城五千多里的钦州。
这件事,对她的刺激很大。她不但更加懂得了权势的重要,而且懂得了,不论做什么事情,时机不成熟的时候,不可急于求成。武后所以能废掉李显,不就是因为朝政大权都在她手里掌握着吗?丈夫的皇位,自己的后位,还都没有坐稳,为什么就急急忙忙为自己的父亲争官呢?这不是欲速则不达吗?渐渐地,她变得贪欲熏心了,贪权势,贪地位,贪享乐。
渐渐地,她变得胸有城府了,她隐忍着,等待着机会。
武则天为了替自己做皇帝扫清障碍,像从瓜蔓上摘瓜一样,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了毒手,毒死了太子李弘,杀死了二儿子李贤。李显是武则天的第三个儿子,被废黜后整天提心吊胆,在流放地点,一听说朝廷派人来或圣旨到,他就以为母亲又要杀他了,吓得想提前喝药自杀。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劝他说:“怕什么?活一天痛快一天,早晚是一死,何必提前呢?”她还在被窝里悄悄地对他说:“活着就有希望。你年轻轻的,还怕熬不过那个老太婆?她能是南山石?能是不老松?一旦……天下还不是你的?”
在被流放的十四年中,她对李显倾心奉承,百般体贴。只要能使李显高兴,她什么话都可以说,什么姿势都可以做。她知道,别看他孱弱又没有主见,但他是龙子龙孙,他是她的依靠,她的希望,他一旦完了,她的一切便都完了,她会变成一钱不值的寡妇,一切荣华富贵的憧憬都会化作泡影。
在被流放的日子里,榜样,给了她生存和等待的力量。这榜样就是武则天。她要效仿武则天,要做第二个武则天!天下事,在人为,焉知我不能做武则天第二?机会又被她等来了。六年前,李显重新做了皇帝,她重新做了皇后。
做皇后,是做第二个武则天的第一步。她开始悄悄地为自己做第二个武则天铺筑着道路。
她也曾反复自问,我要做第二个武则天,是痴心妄想吗?是不可企及的事吗?不,不是,是完全可能的!我虽然没有武则天的权谋,但李显也远没有他父亲李治的才略!李显的昏庸弥补了我权谋的不足!由于李显的昏庸,复辟时,只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数人,并没有翦除武后的死党,这些人仍然布列朝廷,心怀疑贰,恰可作为我的借用力量!由于李显的昏庸,我在朝廷上已摈斥了一批政敌,拉拢了一批亲信,并把我韦家的众兄弟擢拔安插到了机要位置上。
也正是由于李显的昏庸,几年以来被我制得服服帖帖的。他已成为我的傀儡。设朝时,他坐帘前,我坐帘后,朝廷上的什么事情都瞒不住我;散朝后,在宫闱之中,他更是什么权力也没有了,宫内到处是我的耳目。他成了聋子、瞎子,甚至我留别的男人在后宫睡觉他都不知道!但是,马上就做女皇帝,时机还不成熟。她记取了二十六年前的惨重教训,不敢贸然行事。虽然武三思生前除掉了五个异姓王,后来又除掉了李显的一些羽翼,但未归心于她的朝臣还大有人在,特别是李显的弟弟李旦、妹妹太平公主还在。李旦虽然也是懦弱无所作为的人,但他身为皇太弟,身份极为显贵,仍是她临朝称制的大障碍;那个太平公主,眼线极多,更不好对付。她本想等一个时机,找一个借口,用李显这块皇帝的招牌,收拾掉李旦和太平公主后再大展鸿图,可是,十多天前燕钦融的金殿死谏迫使她先对李显下了毒手。
多少年来,她与李显朝夕相处,她对李显从心理到身体,从禀性到嗜好,太熟悉了。
那天燕钦融丹墀跪奏时,李显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她在帘后看得清清楚楚,听得真真切切。李显心理活动的脉搏,她摸得准准的,她洞悉李显的肺腑!
她看得出,李显实际上是在纵容那个燕钦融放肆地攻讦她和她的亲信,李显心里对她、对她的家属、对她的亲信,变心了,不满了!朝会时,退朝后,他虽然没有采取激烈行动,但他已经靠不住了。他这个人,没有主见,最易受外人的影响,不赶紧除掉,说不定哪一天,她和她的亲信就会吃大亏。
十多天来,李显不到她的宫中,恰好给了她充分的时间和方便。她私送急信或假传圣旨,将自己在外地做地方官的亲属、亲信调进京城待命。她指令自己的同宗兄弟控制住羽林军和万骑营,控制住这两支军队,就可基本控制宫廷乃至京城的秩序。她让宗楚客等亲信聚集、训练好家丁,必要时也拉上战场。她让自己的情夫散骑常侍马秦客准备好了毒药。一切准备就绪,昨天午后,她把女儿安乐公主叫进了后宫,屏退左右,问道:
“裹儿,你父皇听了外人的话,要治你的罪了,你知道吗?”
“裹儿”是安乐公主的乳名。她是当年李显和韦氏被武则天流放,由均州转徙房州途中分娩的,当时连襁褓都没有,李显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她裹起来,所以为她取个乳名叫“裹儿”。
“那怎么能?父皇是喜欢我的!”安乐公主一边说,一边心不在焉地欣赏着自己价值连城的新裙。这条裙,是几十个织女用半年时间精心织成的,裙带上饰有九十九颗米粒大小的珍珠,裙面上的花卉鸟兽,都富有立体感,正视旁观,日中月下,珍珠闪闪发光,花鸟的色调变换无穷。
“哎呀,裹儿,你光知道穿戴打扮,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有人弹劾你想夺皇位,要当‘皇太女’!”
“要当皇太女又怎么了?‘阿母子’出身微贱,尚且能当天子,天子的女儿就不能当天子吗?再说,父皇没同意,我也没强求呀?”安乐公主说什么话都不假思索,张口就来。“阿母子”是武则天的宫里的称呼。
“哎呀,你怎么总像小孩子似的!想当‘皇太女’,那叫‘谋窃神器’,是反叛的罪名,要杀头的!”韦后又说。“杀头?谁敢杀我?我爸爸是皇上,我妈妈是皇后,我是公主!”安乐公主的两眼瞪得圆圆的。“你爸爸要杀你,你叔叔要杀你,你姑姑要杀你,你还作梦呢!我就要当不成皇后了,你就要当不成公主了。你爸爸现在是爱江山不爱妻子儿女了!”“真的?不能吧……”安乐公主还是不大相信。“这种事还好和你逗着玩儿?”“那可怎么办?这老东西不是老糊涂了吗?”安乐公主没有主意了。韦后对安乐公主自然也是非常了解的。长时期的娇生惯养,使安乐公主心中根本没有父母,只有她自己,仿佛她自己是世间最高贵的人,父母不过是为自己而存在的物件。从前,韦后对安乐公主这种性情很不满意,可现在,她觉得恰好可以利用女儿的这一点。女儿虽没有什么心计权谋,但婆家在朝野的势力太大,不能不利用。
她对女儿说:“事情说好办就好办,说不好办就不好办。事在人为!”
“你快说嘛!该怎么办?”
“我临朝听政,你就真能当成皇太女!”
“那可太好了!”
“那你现在得听我的!”
“要我做什么?”
“宫里的事由我舞弄,你回去后让你男人家做些准备,你再把珠儿打一顿送
回宫来!”安乐公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现在,倚在百福殿檀木床上的韦皇后,为自己第一步的胜利而兴奋。今天早上,她成功地用五福饼毒死了皇上李显。又忙了一天,成功地控制了宫城和整个长安城的秩序。
现在,外人还不知道皇上已经死了。可下一步该怎么办?秘不发丧是不能长久的,皇上死的事总是瞒不住的。发丧后又该怎么办?立一个小皇帝,自己垂帘听政?还是自己直接出面做女皇帝?她觉得还是第一种办法好一些,先搞一点过渡,比较妥当;后一种办法太露骨了。
可是,立个小皇帝,该立谁好呢?现在就马上杀掉一批不依附自己的李唐宗室和朝廷大臣好呢?还是过些日子再杀好呢?这些,她都拿不定主意,她感到自己才智不够用,她恨不能将已埋葬在乾陵五年的武则天推醒,问问她,自己现在该怎么做。
正当她思忖不已、举棋未定时,尚宫贺娄氏进殿来报告:太平公主带着一伙人闯进宫来了!她一下子慌了神,知道一定是自以为做得很诡秘的事走露了风声。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韦后在皇上面前,在朝臣面前,可以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但就怕太平公主。一见到她,就感到自己手脚无处放,说话也拿不稳皇后的腔调了。太平公主个子比她高,年龄比她大,见识比她广,办法比她多,连享乐之道也比她高雅。太平公主一说话,声音洪亮,无懈可击,既合情又占理,使她插不上嘴,久而久之,她一听到太平公主的名字就发怵。
她听了贺娄氏的报告,口上说:“她来了又怎么样?”嘴里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下了床,连步辇也顾不上乘坐,三步并作两步走,亲自来到朱明门,把太平公主接了进来。
“兄皇现在何处?”太平公主一见韦氏的面劈头便问,那口气活像审问一个囚犯。“在……神龙殿。”韦后回答,打了一个寒战。“我要见兄皇,你领路!”“他……今天早上猝然丢下我去了……”韦后说着呜咽起来,并偷眼看着太平公主,又说,“我怕朝廷不稳,未敢发丧……”没想到太平公主闻言并未惊慌,只平静地问道:“患的什么病?”“这些天皇上一直在别的宫里安歇,今天早朝后在神龙殿突然发病,我赶到时,他已气绝了!”“可有遗诏?”“突然发病而死,哪有什么遗诏?”韦氏来不及思索,据实招供。“国家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未立,没有遗诏怎么行?”“是的,不行……”韦皇后语无伦次。说话之间,她们来到了太极殿,并派人去找上官昭容,要商议伪造一份遗诏。太平公主心里明白,兄皇李显死得蹊跷,但此时不是追查死因的时候,她甚至连胞兄的遗容也不想看一眼。她恨他,恨他的懦弱无能,恨他的昏庸糊涂,她多次告诫他,要他提防韦后和安乐公主以及宗楚客他们一伙,甚至十多天前燕钦融弹劾韦后和宗楚客,不少内情都是她派人向燕钦融提供的。可是他把她的苦口良言当成过耳的秋风,执迷不悟,终于糊里糊涂地死了。他死得这么突然,韦后又鬼鬼祟祟秘不发丧,这里肯定有鬼!太平公主可是一个做事有板眼的人。她对韦后的野心早有察觉,她知道,现在的关键是要伪造一份遗诏,把新皇帝确定下来,别的事就要等一等再说了。
上官昭容姗姗而来了。
她复姓上官,本名婉儿,是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四十六年前,上官仪反对武后专权,武后便指使亲信诬告上官仪等谋反,将上官仪与其子上官庭芝害死在狱中。那时,婉儿尚在襁褓之中,母亲郑氏抱着她进宫服役。婉儿长大后,文思敏捷,又工于书法,深得武后喜爱。李显复辟后,她又被封为昭容。武后和李显的不少诏敕,都是由她代笔的。
皇后韦氏、上官昭容、太平公主,各怀心机,伪造遗诏便成了一场互相争斗又互相妥协的谈判。太平公主先声夺人,提议由温王李重茂来做新皇帝。李重茂是李显的小儿子,现在才十三岁,是个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又不是韦后亲生的。太平公主知道,韦家的势力太大,一时无法除灭,只要由李家的人出来继任皇帝,韦后不马上出面听政,就是胜利,但为了照顾韦后的面子,给韦后一个台阶,使她同意这个意见,太平公主又马上补充提议,由韦后“训政”。
韦后觉得,让李重茂这个娃娃做皇帝,容易控制,随时可以废掉,何况又有自己“训政”,所以就表示同意。高宗死后,武则天不也是先让李显、后让李旦即位,后来才慢慢施展手段,自己出面做皇帝的吗?接着,上官昭容提出让相王李旦参谋政事。这是她向太平公主暗送秋波。她知道,在这几个人中,太平公主是高宗李治的亲生女儿,此刻,她是李家的代表人物。前太子李重俊起兵杀武三思时,上官昭容也险些被杀,从那时起,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唐的江山是李家的,尽管有时皇帝无能,但天下姓李这一点是难以改变的。武则天那样精明强干,闹腾了大半辈子,杀了那么多人,才换了个“周”的国号,可结果怎么样?不还是被李家的人取而代之了吗?何况,自己只是一个昭容,在朝廷内外没有多大的势力,不能把自己的命运系在韦后一个人的身上,她得留个后路,万一将来韦后全盘皆输,自己也有个回旋的余地。她相信,聪明的太平公主是会明白她的用心的。
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太平公主马上同意把相王辅政写进遗诏。
韦后也马上明白了上官昭容的用心,心里暗骂:这个骚货,和我分心眼了,胳膊肘往外拐了!但她虽然明知不妥,又一时想不出反驳的理由。相王李旦是李显的亲弟弟,资望最高,又封过“皇太弟”和“镇国相王”,让他辅政,正是顺理成章的事。韦后只得用苦涩的腔调表示同意。
于是,遗诏的主要内容便确定下来了,太平公主看着上官昭容将遗诏写好,便出殿扬长而去。接着,上官昭容也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韦后一个人剩在太极殿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妈的,我被她两个当猴耍了!李重茂做皇帝,李旦辅政,我只弄个“训政”的勾当,这勾当不轻不重,不痛不痒,这还行?可遗诏已经伪造好了,明天就要发布,怎么办呢?她命人传自己的族兄、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韦温和中书令宗楚客进宫商议对策。
宗楚客一见那份遗诏就嚷起来:“不行不行,让相王辅政,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韦温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宗楚客说:“得改过来,来个明升暗贬,加封相王为太子太师,给他个有名无实的头衔,再明确写上由皇后临朝摄政!”
韦后直翻白眼:“那行吗?这可是那个老皇姑定下来的。”她就怕太平公主。
还是宗楚客主意多:“没关系。明天早上打她个措手不及,当众发布遗诏。她不一定能来上朝,就是来上朝,她也肯定不敢当众说明这份遗诏是她参与伪造的!”
韦温拍手赞成:“对,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