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忘川茶舍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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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忘川·陆香

谁寄千秋业,纵埋侠骨香。

虽然这镇子早已没了凤仙花,但流笙仍旧习惯称它为凤仙镇。前些日子凤仙镇有名的才子奉旨归乡,听闻他是当朝皇帝钦点的史官,赞他风骨铮铮,不惧权贵,当为史相。

年轻史官踏入忘川时,流笙正将摘来的蔷薇用墨绿丝绸绑成束插在茶盏里,清静的茶舍点缀上蔷薇艳色,显得生机勃勃。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西巷有片竹林,林中有间茶舍,茶舍的主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曾经我总将这些当作生意人的噱头,很瞧不起,也从未来过。”

史官说话本就是这样直言不讳,流笙觉得挺有趣,在他对面坐下来:“那如今呢?”

他抿着嘴唇,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破旧的手札,沉思片刻:“前不久,我无意间得到这本手札,里面记录了一个姑娘最隐秘的心事。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可这姑娘不是什么寻常人,入朝的第一年我便着手编撰了她的生平,加以自己的言论,编入了史册。没想到得到这本手札,我却发现历史与真相的差距实在太大,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抉择?”

他将那本褐黄如蝶的手札往前推一点,神色严肃:“我希望你能告诉我,这册中所记,是否属实?”

夏风穿过竹林,吹起桌上的手札,也吹开那段早已盖棺定论、尘封百年的历史。

徐州城破那一日,像是上天都不忍,落下瓢泼大雨。

玄甲女子高立城墙之上,望着城下陈兵十万的蛮夏军队,对一旁亲卫淡声道:“降城吧。”

“降”这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仿佛连老天爷都不相信,落下一声惊雷,照亮身边将士惨白又难以置信的脸。

“大人!城中还有八千铁骨将士,誓要为西梁战到最后一人,断不可不战而降!一年前,大人你痛斥漠北四镇投降的将领,如今难道要步他的后尘,为天下人所不耻吗?”

周围一片附和,端的是铁骨铮铮。可她只是捏紧手中被雨水打湿的信纸,提高嗓音厉声道:“开城门,放夏军入城!”

那声音带着无力回天的苍凉,伴着雨水盘旋在这片天地间。片刻之后,城楼之下城门“嘎吱”响起,身旁传来将士沉重的哭声。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夏军前方有人端坐马背之上,猩红的铠甲像自大雨中开出殷红的花。她抿紧惨白的嘴唇,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却仿佛与他遥遥相望,能看清他嘴角扬起的似草原狼一般令人胆战心惊的笑。

苦守一年的徐州城,蛮夏入关后西梁最后一道防线,就这么破了。破得如此平静,破得令人不甘。

一年前,朝廷收到边镇急报,蛮夏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漠北四镇,这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充分表现了他们如草原狼一般凶悍蛮狠的性格,铁骑毫不留情地踩过边境,一路长驱直入。

漠北四镇不敌,请求援助。皇帝亲封段泽为征夏将军,率十万大军前往漠北,女相陆香为监军随军前往。

可没想到漠北四镇竟早已叛国降夏,漠北成为埋葬这十万大军的陷阱,段泽浴血奋战阵亡,十万大军只余一万残兵,在陆香的带领下冲破重围逃出来,退守徐州。

蛮夏占领漠北四镇,以十万大军将徐州城团团围住。陆香守城不降,以一万残兵苦守徐州城整整一年,多次传信于上京,请求援兵,可一日日过去,援兵不至,城中弹尽粮绝,徐州百姓更是苦不堪言,频有瘟疫爆发。

九月初七,陆香降城,天下哗然。

蛮夏铁骑从城门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蛮夏三年前才继位的年轻君王夏寂离。端坐黑马之上的猩红身影并不如想象中那么虎背熊腰,反倒有几分西梁贵公子的孱弱之态。

只是刀裁墨画的五官立体分明,双眸泛出琉璃色的光芒,是夏人才有的模样。

跪在两旁迎接夏军入城的百姓早已听过他们的恶名,完全不敢抬头,只有陆香率领的众将士立而不跪。大雨倾盆而下,浇不灭他们心中不甘的怒火。

性格火暴的副将甚至挑衅一笑,咒骂出声。夏寂离面含笑容看过来,琉璃色的眸子里却没有半分的笑意,他身边凶神恶煞的将士挥刀而至,刀刃在空中被一柄长剑拦住,转而将动手的将士挑下马来。

陆香挡在副将身前,抬头静静地望着夏寂离。没有情绪的一张脸,被细细滚落的雨水覆住,几乎看不清五官。

“雅索,下令全军,不可对任何一位梁人动手,违令者,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方才动手的将士变了脸色,随即领命而去。马上的猩红身影在雨中缓缓走远,陆香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傍晚时分,雨歇天晴。被关押起来的西梁将士拒不进食,陆香沉默地坐在角落,直到被夏军押出去。

这座自己拼尽全力保护的城镇如今四处都站满了蛮夏人,那些被雨打湿的茑萝花匍匐在他们脚下,多么像那些匍匐的西梁百姓。

推开房门,大堂内灯火通明,猩红身影就站在高台之上,白日里高束的墨发已经放下来,温顺地散在肩头,烛光覆着俊美的面孔,可以看清嘴角若有若无的笑。

他一步步走近,嘴角的笑像水纹一样缓缓扩大,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他一贯的模样。

“老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的确,他们有五年未见了。

当年陆香继承父亲的遗志,坛席于宫墙之外,教习天下学子,成为史上第一位女夫子,三千学子闻名而至,陆香一时名重无两。

几年之后,皇帝亲拜陆香,为她的渊博学识与治国之道所折服,不顾朝中老臣反对,拜陆香为相,陆香自此成为史上第一位女相,震惊天下。

这位女相也的确表现出她在治国方面的天赋,提出许多利民的政策,甚至在几次剿匪战役中亲自上阵,成为西梁出将入相第一人。

民间有民谣,唱的是:有陆香,护西梁,西梁千年不可亡。

陆香与夏寂离的第一次相见,在她父亲的灵堂上。

彼此的陆香还只是大儒陆澹谦的独女,她自小随父亲学文,博览群书,其学识不输当朝大学士。父亲一生致力推行仁政,还天下人一个清明朝堂,可这朝堂却与他的意愿背道而驰,党争不断,腐朽不堪,而忠心耿直的父亲也死于党争之中。

大儒陆澹谦的死讯传出来以后,天下学子从四面八方同聚上京,在陆老先生的灵堂上扶棺长啼,而一身孝衣的陆香默不作声,只是当有学子感叹没来得及听学于陆老先生门下时,她突然提高声音开口。

“今日之后,我将继承父亲遗志,于槐林坛席,设坛讲学,授儒家之道。”

尽管她是陆澹谦的独女,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学子并不以为意。女子无才便是德,还说什么设坛讲学,儒家之道,岂不是贻笑大方吗?

这样一片质疑声中,她独独看见一袭蓝衣的俊美少年,像天边的青云,似海中的澄浪,含着干净的笑意看着她。没有质疑,没有不屑。

宾客散尽,她揉着跪麻的双膝起身,蓝衣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吓了她一跳,他却极体贴地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子。

少年锦衣裘服,举手投足有贵族子弟的雍容之态,可双眸却在烛光下泛出琉璃色彩。

她掸掸衣袖,淡淡地问他:“你不是西梁人吧?”

在这样一个重礼依文的时代,梁人都看不起蛮横无理的蛮人,而其中茹毛饮血的蛮夏更是被人鄙夷。美丽却独特的琉璃双眸,就是夏人的特征。

但学术不分种族,既然他来拜祭父亲,便也是向学之人,就像他对她讲学一言没有半分不屑一样,她对于他的夏人身份也毫无鄙夷。

他朝她作揖,如墨似锦的黑发从脸颊滑下:“在下夏寂离。”

她摆弄白菊的手一顿,好半天才轻声问:“是夏国十年前送来的四皇子吗?”

说是四皇子,其实不过是质子罢了。十年前西梁重武,大将军段泽一度请旨攻打逐渐强大的蛮夏。段泽认为蛮夏就像匍匐在草原上的狼,默不作声暗自壮大,一旦出击必令西梁伤筋动骨。

蛮夏听闻此事后,忙不迭地送了一个皇子过来当质子,那使者小心赔礼、战战兢兢的模样成为西梁朝堂的笑料谈资。从此西梁便再也未将蛮夏放在心上,开始一心一意搞内斗。

而这位被世人忘记的四皇子在西梁皇宫里渐渐长大,俊美无双的容颜,举手投足的雍雅,若不是那双琉璃眸子,恐怕没人会把他和野蛮的夏人联系起来。

提到将他抛弃的母国,他含笑的双眼并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满不在乎地点头,随即帮她打扫了灵堂,陪她一起守夜。

见她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笑着解释:“我在宫中曾受教于陆老先生,如今理当为恩师守灵。”

陆澹谦学识渊博,早年便在朝中教习诸皇子,可如今愿意为他守灵的却只有一个蛮夏皇子,不知他泉下有知,又作何感想。

这个夜晚月色格外凄然,除了穿堂而过的风声,只有火盆里时而跳起的火星。后半夜时,他取下披风替她披上,淡淡的体温隔着衣衫从脖颈传遍全身,她打了个寒战。

他微微偏头,仍是含笑的嗓音:“冷吗?”

她摇摇头,透过这个弧度,可以看见他似墨勾画的眉眼,还有上挑的嘴角。但他笑起来的时候,她总觉得他不是真的开心。

这个人,自小便被蛮夏抛弃,独自一人生活在异国他乡,受尽鄙夷与欺凌,却毫无依仗。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时时都挂着这样干净的笑容呢?

直到后来陆香才明白,无论他怎么笑,那双琉璃色的眼睛,永远是冰冷的。

夏寂离一直陪她到翌日日出才离开,走的时候留下了那件披风。三日之后,陆澹谦下葬,陆香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五月十六的早上来到槐林。

天有熹光,槐叶将光芒分割成行,深浅不一地投在她满是严肃的脸上。片刻之后,槐林里传来靴子倾轧过落叶的声响。她抬头便看见夏寂离踱步而来,手上拿着一把收起来的素色骨伞。

他拨雾而来,一袭深色白衣像披了日月星光,他在席上落座,朝她微微一笑:“老师,早上好。”

一直等到午后,所来的学子也不过夏寂离一人而已。

午后的天色渐有浓云翻涌,不过顷刻便汇集了倾盆之雨。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俯身问她:“老师,今日还讲学吗?”

她抬头,答非所问:“你怎么知道今日要下雨?”

他挑着嘴角:“因为我会观星象。”他看了她一眼,又补充一句,“我知道很多的。”

她被他的模样逗笑,但他既尊她一声“老师”,她便不能有失身份,仍端坐在那里,用沉稳的口气道:“今日下雨,便不讲学了,明日吧。”

他了然地点头,又说:“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大雨透过树叶打在素色伞面,整个槐林都雾蒙蒙一片。他撑着伞走在她身边,隔着恰好的距离,伞面将她整个覆盖,雨水却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陆香坛席讲学之后,夏寂离一度成为她唯一的学生。

就在那片风过无声的槐林,盘旋的虬枝将日光分割零碎,洒在他深色的衣衫上,落在他柔顺漆黑的墨发上。每当她抬头,都能看清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和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他听学的时候喜欢微微偏头,食指扣着眉尾,凡遇听不懂的地方,手指总会下意识轻点眉心。她注意到这个细节,总会及时绕回去重讲,一直到他舒展眉头为止。

夏寂离是一个勤奋且出色的学生,没有老师不喜欢这样的学生。

渐渐地,有学子怀着好奇之心来到槐林。落叶翩飞间,有男女遥遥相望,讲学论道,这些看不起女子的学子发现,这位继承了父亲遗志的姑娘,她的学问与才识,丝毫不输她的父亲。

于是名声渐盛,每日都有新的学子来到槐林,她的声音淡得像水,轻得像风,袅袅绕绕盘旋在他们的耳边,教会了他们最深刻的仁义道德。

女儒陆香,第一次名满盛京,才子名士争相拜访。

在所有人前后态度的巨大改变中,唯有夏寂离对她的态度没有变化。一如最初的尊敬,恰到好处地关怀,他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学生,但陆香知道,那也仅限于学生罢了。

他仍是最早来到槐林的人,会帮她整理需要用到的礼经。他也是最晚离开槐林的人,有时带的是伞,有时带的是披风,他总会将她送回家才转身离开。

西沉的落日照在他离开的那条青石道上,他踩着满地艳丽的霞光,只留给她一个修长幽寂的背影。

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一直持续到陆香被宣召进宫为皇子讲学。

夏寂离亦在其中,彼时她才发现,他在这幽幽深宫中过着怎样隐忍又孤独的生活。他是个被抛弃的皇子,是被西梁所鄙夷的夏人,他坐在学堂最角落的地方,身姿端正笔直,笑意盈盈地望着讲学的她,好像周围的一切欺辱都是云烟。

真不敢想象,刚到西梁的那些年,他是如何度过的。

如今颐养天年的太后当年亦是名动江南的才女,陆香和她论学竟一时忘了时间,离开时天色已暗下来,鱼贯穿行的宫女们提着半人高的花灯,巍峨的宫殿也映出些窈窕的韵味。

她谢绝了带路的侍卫,独自一人踏着幽道走入夜色,大约心中有事,蜿蜿蜒蜒竟迷了方向,抬眼时四周已只余月光,透过半树粉樱落进了池塘。

她就着晒月石坐下来赏月,身姿隐在重叠花影中。是以当不远处的塘边传来争吵时,并没有人发现她。

隔着夜风她并不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隐约有蛮人低贱的字音飘过来。争吵没有持续多久,四周一派静寂,她刚探出半个身子想要查看,耳边已响起重物落水的声音。

“哗啦”一声,搅碎满池的月影,而白月之下,幽寂背影转身离开,不慌不忙,自在从容,就像多少次,他将她送回家,她在门口目送他离开一样。

翌日,陆香听闻八皇子失足落水而亡的消息。

今日的课陆香讲得心不在焉,目光数次从夏寂离含笑的表情扫过,看不出半分端倪。她觉得莫名心烦,早早结束讲学,收拾竹册时,他突然握住她的手。

她蓦地抬头,他就蹲在她面前,隔着一尺的距离,能那样清晰地看清他上挑的嘴角,还有似幽潭深邃的琉璃眸子。

“老师,你不会出卖我的,对吗?”

他笑意盈盈,嗓音如春风般温和。

她愣了好半天,终于皱起眉头:“你杀人了。”

他挑挑眉:“那又怎样?他数次欺辱我,不杀了他,死的就是我。”

他对于人命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激怒了她,她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夏寂离,不管你杀人是出于什么理由,但你起码要为此感到不安。”

他仿佛好笑似的望着她:“杀人之后再心怀不安,和老师口中的伪君子有何区别?”

她片刻错愕,良久,抱着书册沉默地离开了。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平安踏入府中,才像往日一样从容转身。

陆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夏寂离,她为自己教出这样一个轻贱人命的学生而生气自责。她对他的态度冷漠,就好像所有人对他的疏离模样。

有时候目光交会,她淡淡移开,却没有错过他眼底那抹深邃的悲伤。

春去秋来,陆香受长者拜托前往乡下为孤儿讲学。那条路要经过繁密的绿林,府中管家不放心,给她配了两个侍卫。

不料行至山峡,果真有山贼出没,拿了钱财还不满足,绑着陆香上了山。其中一名侍卫拼死逃回去报信,满身是血地倒在府门口。

半山斜阳下,夏寂离踩着悠悠步调从门口经过,闻见鼻尖的血腥味并没有什么反应,嘴角反而挑起一抹笑。

管家从府内冲出来,听见侍卫哭喊:“陆小姐被山贼抓上山了!”

管家还没动作,前面的夏寂离已经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只手将侍卫提起来,鲜血顺着衣领落在他手腕,像白玉点缀胭脂。

“什么时候?哪个地方?”

“两……两个时辰前,卧龙山……”

当管家领着官兵前往时,本该回宫的夏寂离已经绝尘而去。马蹄踏碎山路斑驳夕影,从来处变不惊的少年,第一次显露慌张。

陆香本以为被劫上山只有死路一条,没想到好吃好喝伺候着,没多久大当家期期艾艾地来解释,原来他们只是听闻陆香大儒之名,想将她绑上山来教教那些请不起夫子的孩童。

他说这话时,那些孩童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对着陆香甜甜地笑。

讲学不分尊卑贵贱,是陆家祖上留下的遗训。

当夏寂离挥剑杀入山寨时,陆香正执笔写经,火把烧红半山的绿林,照亮他袖口栩栩如生的翠竹。

她提着裙角冲出去时,夏寂离正和大当家交手,她的嗓音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飘到他耳边:“夏寂离!住手!”

他执剑的手顿在空中,大当家见状也赶紧放下刀,孰料下一刻他嘴角露出幽幽的笑意,毫不犹豫地将长剑刺进大当家的心口。

陆香一个踉跄被他扶住,头顶响起他一贯从容的嗓音:“有没有受伤?”

她猛地将他推开,望着已断气的大当家,咬牙切齿地吼道:“我让你住手你没听见吗?”

他漫不经心地将长剑入鞘,身后传来阵阵马蹄声,他望了一眼:“没事就好,官兵快来了,走吧。”

“夏寂离!”她一把拽住他染血的袖口,双眼通红,“他们没有伤害我半分,你这样做跟滥杀无辜有什么区别?”

他回身挑眉,仍是一贯浅笑淡漠的模样:“区区山贼,杀便杀了。老师,我没有做错什么。”

是的,就是这个表情。对于人命毫不在乎的表情。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取下披风替她系好。月光照亮半山白梅,却照不进他的眼睛。

管家接她回府时,她死活不让夏寂离同行,气鼓鼓的模样哪还有平日半分德高望重的模样。其实说到底,这个年纪的陆香,也不过是年方十八的少女,她也会有小性子、小脾气,只是那样的情绪,极少在外人面前显露罢了。

她虽不让夏寂离同行,他却仍然骑着马远远跟在后面,看着她进门才策马离开。

几日之后,陆香从乡下回来,一如既往在槐林讲学,那个总会早早出现的身影却一连几日都不见人影。

进宫教学皇子那日,她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夏寂离的去处,得知他因犯了宫规被杖责禁闭的消息。

具体一打听方知,质子本不该有出宫的机会,但夏寂离这些年表现良好,深得太后喜爱,便批了他每日可出宫的行文,可前些时日不知为何直到宫禁他都没回宫,外人还道是蛮夏质子逃了,孰料半夜他才回来,不出意外被看他不顺眼的人拿下把柄,重罚一番。

陆香拿着伤药来到夏寂离居住的宫院时有些踟蹰,但想到他是为了救她才被罚,只能硬着头皮叩门而入。

庭院不大,满地落花,院内只有个从蛮夏跟过来的小厮坐在门槛上打瞌睡。

陆香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惊醒小厮,反倒是屋内传来他浅淡的嗓音:“外面是谁?”

她在门口顿足,故作镇定:“我……听说你受伤了,我来看看你。”

屋内那人似乎顿了一下,复而传出轻笑,像微风扫过阶前美人蕉的清响:“是老师啊。”

一阵窸窸窣窣后,夏寂离披着白色单衣走过来,她想起他的伤伸手想要扶他,却碍于身份又缩回来,他半倚着门框,披散的墨发掩着苍白的病容。

她将伤药递过去,不敢看他的眼睛:“这是我去太医院拿的,应该比他们给你的好,你……你记得涂抹,早晚两次……”

说到后面,连耳根都染上绯红。

“谢谢老师关心。”

她埋着头:“你好好休息,那我走了。”

她转身要走,袖口却被修长手指拽住,轻轻地,其实并未用力。但她却停住脚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陆香。”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这样好听,仿佛唇齿生香,他凑近她,嘴角几乎贴着她的耳畔,“我不能一直在你身边,别让自己受伤。”

她是怎样离开宫中的已不能想起来,只是那个少年带笑的嗓音像风盘旋在耳边,细细密密,动人心弦。

夏寂离将烛灯拨得更亮一点,她觉得刺眼,抬手挡了挡,连语气都带着疲惫:“我已按照你信中所言开城门放夏军入城,夏寂离,你还想做什么?”

“五年未见,老师只有这些话要对我说吗?”他笑意盈盈地站在她面前,修长手指替她理了理散在肩头的凌乱发丝,感受到她微颤的身子,嗓音有些冷,“你在怕我?”

她垂下眼,没有说话。

他笑了几声,转身走回高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声道:“我要你拜入我麾下,为我效力,助我拿下西梁。”

“绝无可能!”她捏紧拳头,紧紧地咬着牙齿,“你以屠徐州城威胁我,令我开门降城,这已是我最大的罪过。夏寂离,我绝不会背叛我的国家!”

熠熠烛光下,他嘴角的笑深得恐怖,他说:“这由不得你。”

陆香没有被押回牢内,而是关在她曾居住的房间,每日都有上好的饭菜送过来。城中渐有风言起,说陆香降了蛮夏,夏寂离有意封她将相之位。

这些言语是谁传出的她大概能猜到,夏寂离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当婢女再送饭进来时,陆香趁机冲出去。门外的守卫以为她要逃跑,纷纷拔刀拦截,孰料她的目标却是夺刀,那把泛着寒光的长刀轻易便被她抢过去,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心口。

夏寂离,你说得对,这样的境地,什么都由不得我,但唯有死,由得我。

可她想错了,这样的境地,连命都掌握在夏寂离的手中。她醒来时被五花大绑在床上,伤口隐隐泛疼,但已无大碍。

夏寂离就坐在床边,苍白的脸,青黑的眼,仿佛是他才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见她醒来,他出奇地什么都没说,只是那双从来不笑的琉璃眸子突然含了幽幽的笑意,对着门外道:“进来吧,现在可以汇报战况了。”

陆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身战袍的小将走进来,朗声道:“王上,我军已于昨晚攻下潞州城,满城百姓皆已伏诛,无一活口。”

夏寂离挥手命他退下,扭头看着陆香,唇边笑意融融。

她不知是恐还是怕,只是全身抖得厉害,眼角滚下温热的泪,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屠了潞州城。

他缓缓凑近,就像曾经那样挨着她绯红的耳畔,连语气都一模一样:“老师,你若不在身边教导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呢。”

她闭上眼,眼泪仍不停地流下来,像冬日的雨,冷得刺骨。

十月深秋,蛮夏军队继续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凡有抵抗皆以屠城威慑。不愿降夏的西梁将臣要么拔刀自刎,要么绝食而亡,令天下人纷纷赞其铮铮风骨,文人学士更是作诗祭奠。

而以女相陆香为首降了蛮夏的西梁将臣也不计其数,令人愤愤唾弃。

十一月中旬,西梁暴乱起义军比蛮夏更快攻入盛京,一直斗争不断的党派各执己见,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竟还为了谁有勤王之功而大打出手。

阻挡蛮夏的王都之师不得已将长枪刀剑对准了同为西梁人的起义军,一时间整个西梁摇摇欲坠,即将倾覆。

当年皇帝拜陆香为相,便是希望她能扭转朝堂上党争腐败的风气,可凭她一人之力如何扭转乾坤,她撑了五年,到今日是再也撑不下去了。

到达扬州城的那一日,细雪覆了岸边的依依杨柳。镇守扬州城的将领是朝中难得与陆香一条心的将军季淮,扬州城墙高耸,防御极其严密,是西梁除去盛京外最难攻破的城镇。

夏寂离在城外驻军,准备即日攻城。

京中的书信是攻城的前一夜传过来的,夏寂离一袭玄甲走进营帐,白雪融在铠甲上,好像开出一朵冰花。

陆香缩在阴影里,对他视而不见。他俯身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阴影中一点点拽出来,直至看清那双满含仇恨的通红的眼。

他将信放到她没有温度的掌心,却被她狠狠甩到脸上,他也不生气,只是哼笑一声,展开信读起来。

“十一月十九,起义军首领李承庸攻入王宫,斩杀西梁皇帝,朝中大臣多数转投李承庸麾下,少数逃亡金陵,企图拥立寿王为帝。”

陆香本就苍白的脸色越发惨白,唯那双眼睛瞪得极大,通红得几欲滴下血来。

他在她面前俯身,玄甲无声,带着冰雪的冷香:“这就是你拼死想要守护的王朝,腐朽肮脏,不堪一击。”

他站直身子,修长的手指按住她颤抖的双肩:“老师,你心里也清楚吧,就算没有我大夏,西梁也必覆。到如今这个境地,你仍不愿意帮我,不过是因为西梁皇帝曾亲拜你为相,你深受皇恩,必还他恩情。可他已经死了,无论是你想守护的皇帝,还是你想守护的国家,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唯一还能守护的,就是你的百姓。”

蛮夏一路攻来,多少西梁无辜百姓惨死。西梁保不住了,这个道理她早就应该明白。

天有熹光,蛮夏整军,准备攻打扬州。黑压压的军队之间突然分出一条小道,白袍女将策马而来,手持长枪,望着不远处矗立的扬州城,以及城墙上严阵以待的西梁将领,轻声道:“扬州,交给我吧。”

陆香率领蛮夏军队攻入扬州时,守城将领季淮站在城墙上痛斥陆香叛国降夏,骂完之后对着盛京方向拜了三拜,飞身跳下,当场以死殉国。

扬州百姓拥堵城门,拒不放夏军入城,陆香命人将闹事的百姓绑了,又殓了季淮尸骨予以厚葬。此次蛮夏攻城,是西梁死伤最少的一次,这些因陆香活下来的百姓却并不感恩,反而日夜痛骂,更有甚者当街投石,气得夏寂离当即将人绑了处死。

她得知消息后怒气冲冲地赶过去,对着他怒吼:“你答应过我不伤西梁百姓分毫!”

他漫不经心地挥退手下,手指插过她云墨的发鬓,贴着她耳畔:“老师,还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吗?若想我不杀人,就别让自己受伤。所有伤害过你和我的人,我通通不会放过。”

她怎么会忘。

早在五年前,她已了解到他睚眦必报的手段,平日里总是笑意盈盈、不显山露水的可亲模样,可一旦动手便绝不留情。

八皇子也好,山贼也罢,在其后的那些岁月里,他才让她真正明白什么叫漠视人命。

可尽管这样,尽管她是那样生气又无力,她却从未想过置他于不顾。

五年前,蛮夏常有异动,朝廷也渐渐发现这个悄无声息壮大的游牧国家,打算以夏寂离为胁迫,逼蛮夏就范。

无论蛮夏接受这个胁迫,抑或是对夏寂离不管不顾,他的下场都可以预料。

犹记得那样一个风雪夜,陆府的门被敲响,夏寂离身边唯一值得信任的小厮带来他有危险的消息。

她当即以面见太后为由进宫,又动用了自己在宫中所有的势力,才在风云变幻前将他从宫中接了出来。

他站在风雪肆意的庭院内,笑着问她:“老师,你会帮我的,对吗?”

对,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何种境地,她从来不舍得拒绝他。

于是一道道计划安排下去,顶着京城危机连夜将他送出盛京,送回生死未知的故国。就在那座高耸的城墙下,他幽幽的笑意在她眼前放大,随后他倾身拥抱她。

“老师,我们还会再见的。”

她一直在期待他们的见面,却没想到再见却是兵临城下。

真是可笑的命运。

是她亲手将这个狼子野心的人放走,是她亲手引着夏军入城,她被骂是西梁罪人,并没有骂错。

她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望着漆黑夜幕,犹如秋叶苍凉的嗓音响起:“夏寂离,我真后悔当年救了你。”

他笑了笑,更深地拥紧她。

再没有谁比陆香更了解西梁的朝廷,再没有谁比陆香更适合率兵攻城。她明白城池最不堪一击的地方,她明白那些最容易攻克的人心。

自陆香为夏将,许多城池不战而降,冒死抵抗的铮铮将士最后也不敌由陆香率领的蛮夏军队,身死殉国。

逃到金陵的朝臣拥立寿王称帝,大发诏书斥责陆香叛国之举,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攻入盛京那一日,城墙上开满紫色的风铃草,杀掉西梁皇帝占京称皇的起义军领袖李承庸率众人于城门下跪迎夏军入城。

回到阔别已久的盛京,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陆香从大军之中策马而来,自李承庸身边经过时勒住马头,一枪刺穿他的衣襟,将他挑了起来。

周围一片哄闹,李承庸在空中张牙舞爪:“你说过降夏不杀!”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嗓音像裹了冰霜:“谁都可以不杀,你必须死。”

长枪挑起枪花,穿破他的心脏,鲜血溅在她月白的战袍上,像冰天雪地间开出株株红梅。这个当了不到三个月皇帝的起义军领袖不甘地望着她,咒骂:“叛贼,不得好死……”

她冷笑:“到底杀了皇上的是你,不得好死的也是你。”

将死的李承庸瞪大眼睛:“皇上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话音刚落,他已然断气。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有些迷茫地抬头,恰恰对上夏寂离略带玩味的笑容。顷刻间,像有什么在脑中炸开,几乎让她坐立不稳,从马上跌下去。

那封从京中传来的信,夏寂离读给她,说皇帝被起义军斩杀的信。

就是那封信,让她彻底绝望,让她彻底放弃最后的抵抗,转为夏军效力。

猩红的衣袍映入眼帘,他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来,她拽紧他的手腕,牙齿咬得紧紧的:“皇上,是你杀的,是不是……”

他俯身体贴地替她掸去衣角的灰尘,握住她的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老师,我送你回家吧。”

为了令她屈服,他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呢。她早就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明白,不是吗?可为什么总是一次次陷入他假意的温柔中,为什么要让她遇到这样一个人?

蛮夏攻入盛京,取代西梁,建大夏国。在陆香的建议下,夏寂离接受降夏的西梁朝臣,予以官职封赏,承袭西梁官制。

夏寂离称夏帝后推行轻徭薄赋的惠民政策,曾在陆香门下所习的为君之道派上用场。比起在西梁黑暗统治下苟且偷生的日子,百姓本该满足。可一封诏令自金陵发出,令民怨沸腾。

金陵称梁帝的寿王下发天下诏书,言明有叛贼陆香在一日,便绝不降夏。只要陆香伏诛,金陵立即废帝,臣服大夏。

诏书传至盛京,民怨成鼎沸之势,纷纷要求杀陆香,平民怨。

仍是那座开满白梨的庭院,梨花似雪堆积在他肩头,他握住她的手,那双琉璃色的幽幽深眸含着笑意,握住她的手保证:“老师,再给我半个月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漆黑夜幕下一轮荒寒的月,照进她没有情绪的眼睛。

“夏寂离。”那嗓音轻得像风,携着白梨冷香,唤得温柔缠绵,“你要记得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以仁治国,以义待人。你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学生,也是我此生最得意的学生。”

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这么久以来,头一次对他露出这样温暖的笑容。她踮起脚,冰凉的嘴唇擦过他的唇畔,小心翼翼的、珍之重之的一个吻,带着胭脂香味。

他一阵目眩,有些慌张地叫出她的名字:“陆香……”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松开,他倒在她的怀抱中。

凄然月色下,她紧贴着他的耳畔,轻轻笑出声:“夏寂离,我再为你做这最后一件事。这一生我对不起很多人,可我独独对得起你,这就够了。”

翌日一早,夏帝降罪陆香的圣旨被送到大理寺,陆香下狱,即日于闹市处斩,以平民怨。

天下沸腾,纷纷前往闹市观刑。蓬头垢面的陆香被百姓扔来的石头烂菜砸得满脸是血,可她只是望着淡青天色轻轻地笑了。

夏寂离,我不怕遗臭万年,我不怕声名狼藉,因为我的内心早已背叛我的国家,我私心啊,是那样想要完成你的心愿。若能护你千秋基业,我此生无憾。

陆香死后,夏帝闭门不出足有半个月。再上朝时神容憔悴,却雷厉风行,以雷霆手段整治朝堂,彻底废除西梁腐败机构,一扫西梁不堪风气,开创大夏盛世。

多年以后,史官修史,当写到这一位臭名昭著的叛国女相陆香时,皆评之史上第一奸臣。

尾声

“前不久,我还在史册中对她大加评断,骂其有辱文人风骨,有损武将铁血,可这本手札却让我重新认识了历史。”

年轻史官眉头皱得紧紧的,手指摩挲着泛黄的书札:“她不该这样被误解,被侮辱。”

流笙望着清澈茶盏间荡漾水纹:“关于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这册中所记的确属实。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他猛地起身,拳头捏得紧紧的:“既是如此,我必不能让她蒙受不白之冤,我必为她平反。”

说完这句话,他捏着手札匆匆走了。

一个月之后,流笙听闻史官当朝辩论,当年西梁女相陆香爱国抑或叛国之举,力推重修史书,还陆香清白。

那场辩论的结局如何流笙并不关心,只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倔强姑娘,若她知道多年以后,还有人愿意为她愤愤不平,想必会很开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