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忘川茶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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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川·金坞

“师父叫我到这里来找你,她说你会告诉我所有的一切。”

年轻男子执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闯进忘川时,流笙正亲手给新制的茶盏上釉,白的纯粹,绿的透亮,为这炎炎夏日平添的凉意。

她手上动作未停,一描一画如赋词写意般优雅,嗓音是一贯的清雅低柔:“你来到这凤仙镇,可曾听镇上的人说过我忘川茶舍的规矩?”

“说一个故事,赠一杯茶,回答一个问题,上天下地,无论古今。这些,师父早就告诉我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迈步走近,脚步却轻得隐在窗外啾啾蝉鸣之中。流笙在他距自己五步之遥的时候转过身来,耳尖剔透的寻月耳坠发出清脆碰撞声,脸上笑意盈盈:“跟你师父那样久,她缓慢的性子你倒是一点都没学到,如此的性急。”

他的目光却落在她耳坠上:“寻月花……”

流笙伸手拂了拂:“你师父送我的。”

他目光黯然下去:“师父从未送过我什么,就连山上的寻月花,我回去的时候,也只剩下漫山焦枯了。”

“她便是这样的性子,你还奢望什么呢?”流笙转身将上好的茶盏递到他面前,明明是新釉,转瞬却干结透亮,像是成品已久。

“坐吧,说说你和你师父,你们的故事。”

初见师父那日,天光大好,晴空万里。

当我手执木剑步履艰难地踏进这传说中住着神仙的山谷时,一袭黑裙的她侧躺在大块光滑的青石上,手上却拿着一把金色剪刀,对着如云铺洒的长发比划着。

我张了张嘴,“唉”了一声。

她循声看过来,清丽的脸上是浅淡的笑,那双眼,有我所见过的人里最让人心神归一的柔静。

我被她看得窘迫,提高嗓音喊:“我是来拜访金坞姑娘的。”

她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半天,慢悠悠地:“你是谁?”又顿了良久,“拜访我做什么?”

一字一句都是悠悠的语调,不急不缓地令人着急。

我按住手臂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几步跑过去,脚下是不知名的花朵,花香冲散了血腥味,好像伤口也不那么疼了。

“我是来学艺的,有高人告诉我,天下之大,对奇门遁甲造诣最深的便是姑娘你了。我要来跟你学习奇门遁甲之术,请你定要收我为徒。”

说罢,也不顾金坞是否答应,立即下跪磕头,行了拜师大礼,再抬头,发现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哦?是吗?”

我点点头,满心期待她的答复。

又是良久,才听见她带笑的嗓音:“这位高人倒挺了解我的。”

金坞对我伸出手来,可见她手背上累累伤痕,但手指却纤细而修长:“你要拜师?”

我捏捏拳头:“是的!如果你不收我,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

她轻笑一声,从青石上翻身坐起,长发散在身后落在石间,如泼墨写意山水画。万千花朵在她身后徐徐开放,山间腾起幽香粉雾,她就坐在花海之中,似仙似妖。

“那拜师的礼金带来了吗?”

隔了很久我才知道,这漫山花朵叫寻月花,是师父这些年来亲手种下的。也是隔了很久我才知道,师父对金银的痴迷已经入魔,可惜自己名没取好,读起来就像金无,所以,她不喜欢别人叫她金坞姑娘,她喜欢别人称呼她金姑娘。可她从未想过改掉名字,隔了很久我都不曾知晓原因。

我最终还是没能拿出礼金,只好立誓跟师父保证,若艺成出师,必下山为她赚取学费,她欣然答应了。

她对我说:“阿越,为师不曾收过徒弟,除了知道你得给为师上交礼金外,其余都模糊的很,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要对为师交代的?”

师父笑意融融地看过来,慵懒的模样胜过午后太阳,我恭敬看着她:“没有。我父母都已过世,家境贫寒,所以学点技术聊以赚钱,承蒙师父不嫌弃,徒儿定会用功,不负师父厚望。”

金坞依旧神色不变,只是目光中有些惊讶:“为师并不是问你的身世和理想,为师只是想知道,除了礼金,你是不是还应该给我点别的什么东西?”

我略作沉思状:“就算要别的东西,也得等我学成之后。毕竟徒儿如今一贫如洗,若是有钱,也不用上山来学艺了。”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随即转身提着酒葫芦出门了。

她并没有问为何第一次见到我那日,我浑身的血迹伤痕是从何而来,她似乎对我的话没有半分怀疑。大概,是觉得我于她没有半分威胁。

师父的头发很漂亮。

我常见她泛舟湖中,卧于舟上,手持一柄紫竹伞,伞面洁白,遮住倾城的容颜。青丝铺在水面,一半下沉一半漂浮,像是自湖底幽然生出的黑色水藻,神秘而又美丽。

我就在蹲在岸边一边看她一边捡黄豆。

师父说,若在她醒来之前我捡不完这些黄豆,一定会叫我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悔不该当初。我果真没捡完。

她收起油纸伞,一根手指撑着额头看过来,上挑的眼角被青黛勾出好看的弧度,慵懒里带了丝妖娆。

“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你还想学我金家的手艺?”

我低下头去:“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一边看师父一边捡黄豆,分心误事。”

她好笑地看着我:“这么说,倒是为师的不是了。”拍拍手站起身来,脚尖一点船身,黑色衣裙逶迤身后在水面曳出一路细碎波纹,她踏水而来,转而已近在眼前。

“下次为师不会在你做事的时候洗头发了。到那时,你再完成不了任务,可不要找其他借口哦。”

我点点头,又问:“师父方才是在……洗头发?”

她手臂挽着湿透漆黑的发,偏着头,水滴从额头一路滑下来,鬓角还贴着湿漉漉的发:“不然呢?”

我说:“头发不是这样洗的。”

师父问:“那是怎么洗的?”

我一边惊讶竟有人不知道如何洗头发,一边耐心道:“当然是用皂角。洗出来的头发又香又干净,师父没有洗过吗?”

她摇摇头。

我想了想:“师父等我片刻,我去山下集市买些皂角回来。”

她眯着眼,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看向远方,良久,点了点头。那之后,我有了一项新工作,帮师父洗头发。

师父经常说,金家奇门遁甲之术传内不传外。她说这话大概是为了时刻让我记住她收我为徒做了多大的牺牲,以此我要用等价的金银来弥补这个牺牲。

我在寻月谷内待了四个月,虽在师父看来我只学得皮毛,但下山赚钱已绰绰有余,于是寻了个日子将我赶下山,并交代没有赚够五百两银子就不要回来了。

大概是我运气太好,下山翌日,便在城镇看见府衙告示,说要修缮监牢,特招深谙机关制造的奇能异士献计。我欣然前往,很快制造出了完美坚固的牢狱。

县太爷将我请回府,说是自己为官多年,得罪不少权贵人士,人身安全极其没有保障,若我能将他的府邸改造得如同监牢一般进得来出不去,定有重谢。

为了重谢,我便也不吝技术,秉承着不落师父名声的信念,果然将府邸改造得好像军队也攻不进来的样子。

县太爷果然没有失言,奉上五百两银票之后,还特地带我去了藏宝阁,大方地让我在里面挑一样宝物。

满室珠宝对我并无多大诱惑,但想想师父,还是静下心来挑选看上去最值钱的宝贝。

于是我看见了那根玉簪。蓝田玉镂空雕刻出一只展翅的青鸟,精巧奢华得不忍触碰。我伸手拿过来,听见县太爷在后面肉痛地叹气。

这是我赚取的第一笔学费,且价值不菲,我想师父看见了一定很高兴。

可回谷之后,并没有找到师父。

世人谈到金坞,皆道其深谙奇门遁甲之术,乃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然金家被灭门后,金坞心死遁世,常居谷内,不涉红尘,无人可寻,已足十年。

师父是个很可怜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可她还能每日那样笑着,好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好像过去一切惨烈都不曾有过。我以为她是抱着在谷内独自生活一辈子的心思,常伴寻月,不问世事。

可如今事实证明不是如此。师父出谷了,我不知道她何时离开,更不知她何时回来。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我拿着青鸟簪蹲在门口等了她三天三夜,终于看见黑裙曳地的女子踏花而来,每行一步,带起花海摇曳一片,顷刻,谷内花香四溢。

我有些艰难地抬头看她,张嘴,喉咙却干燥地喊不出“师父”二字。她在我面前蹲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却柔柔的:“徒儿,你生病了。”

我闻见淡淡的血腥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臂膀上深黑的一块,果见她蹙眉。

“师父,你受伤了。”

我的声音嘶哑得难听,她笑了笑,起身回屋给我倒了水,灌下去之后才觉得喉咙活了过来。师父站在案几前,背对着我,只能看见及地的长发如瀑。

“水就在这里面,你已经懒到情愿渴死也不动一下的地步了吗?”

“如果师父再这样一声不响地消失,徒儿会让自己死在这里。”

良久,听见她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唇角的笑还未散去:“你这是,在威胁我?”话音未落,我将青鸟簪递到她眼前。

我说:“师父,这是送给你的。”

她看着那根簪子,瞳孔像是凝住,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我再次开口,她才仿若回过神来,如寻常一样笑了笑,接过簪子:“既如此,为师便收下了。”

嗓音里,没有丝毫笑意。

师父还是如往常一样教导我,只是能明显感觉到她加大了训练我的力度,有时候经常会练习一整天吃不上一口饭,我并没有什么怨言。

金家技艺博大精深,虽我自诩过目不忘,也难以理解师父送到我房里的那些书籍内容,用字晦涩,生硬难懂,除非师父字字解释,否则我根本无法自学。

常是挑灯夜读,也不过熟记两三百字,很难想象师父是如何将这上百本书籍完全牢记。师父在屋后打了一片梅花桩,用饭的时候她让我捧着碗单足立于木桩之上。

她说,若于险地之中碰触机关,常会如此站立数个时辰以避免机关伤人。废弃的房间被师父改造得机关重重,常常将我丢进去就是一天,翌日出来必然一身伤痕,每一次进去机关都不相同。这令我惊叹师父出神入化的技术。

半年之后,我终于勉强能破解师父布下的机关,但往往由此引发另一个机关……

就在我费尽心思研习奇门遁甲之术时,师父又消失了。

这一次我果真将自己饿晕在门口,醒来的时候,师父正在给我喂药。我睁开眼,看见她眉骨上一道伤痕,虽已结痂,但可想象伤口之深,以前清丽的面容多了丝狷狂,依旧美得惊人。

她淡淡地看着我:“你倒是敢。”

我觉得腹中饿得难受,问:“师父,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我好饿。”

她说:“你为什么还要吃呢?你干脆把自己饿死算了呀。”

我说:“因为师父你回来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捂住难受的胃,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可真美啊。

“我只有师父了。如果师父消失了,我就是一个人。徒儿不想一个人,所以师父不要丢下我,你丢下我,我会死的。”

我看不懂她的表情,虽是浅浅笑着,眼底却透着淡淡哀伤,好像被乌云裹住的太阳,努力迸射着光线想要穿透云层。

师父给我熬了清粥,喝下之后果然好了很多,我坐在床上休息,她在案几跟前检查布置的功课。

室内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响的声音,我凝视她撑头斜倚的背影,青丝垂在一边像自脚下攀长而出的藤蔓。

我想了想,还是问出来:“师父,你下山去哪了?每次出去都弄得一身的伤,这次还破了相。”

她手指点了点檀木桌面:“每个人都有秘密,徒儿难道没有秘密吗?”

我听她的嗓音应该是心情不错没有生气,于是斟酌地说道:“金家的事……不算秘密。”

她果然转过身来,偏着头看我,笑意融融:“你都知道些什么,说说看。”

金家出自蜀中,精通奇门遁甲机关制造之术,世代为皇室服务,建筑皇陵,设置机关,深获恩宠。不料金宵心生异心盗窃皇陵,被查获之后圣上大怒,下令将金家满门抄斩。

只有金坞活了下来。金宵是她的父亲,那是十三年前的事。

外人传,因为不舍金家技艺消失,金坞才被赦免,为皇室挑选出来的人传授技艺。三年之后,新皇登基,金坞离开皇宫,从此销声匿迹。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

可如今看来,这并不是全部。

我走过去,她需得仰头才能看我,我说:“师父,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她淡淡地看着我,良久,从怀里拿出一只锦囊:“这次出门遇上天下绣工最好的绣娘,让她为你缝制了这个东西,用的是天蚕雪丝,可装毒物毒剑,你拿着吧。”

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接,她扔到我怀里转身离开。

我们在谷内度过四季,寻月花却常开不败。谷内难见落叶飞雪,就连冬日也有暖阳。晚上用饭时,我却看见师父腰间的长发上沾着一片枯黄的叶。

晚饭后我回屋收拾一番,半夜果然听见师父出门的声音。

等她走远了我才追出去,一路小心翼翼,简直将这一年学到的关于隐踪之术发挥到极致,终于没有被发现。

等着师父的人就在山下的青石边,夜色太浓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却能感受到那股雍容尊贵之气。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让朕进你的山谷瞧瞧吗?朕可是好奇得很。”

他自称朕。他是当今圣上。

师父的嗓音冰冷,听不出一丝尊敬:“陛下若是不怕死,只管进来便是。”

圣上笑了笑:“鼎鼎大名的金坞亲自设下的机关之地,朕可不敢以身犯险。朕若死了,这天下谁来打理。”顿了顿,带着叹息,“这么多年,你一个人,是怎么习惯的呢?要不朕给你送几个婢女……”

“陛下前来若是说这些废话,就请回吧。”

被师父打断他也不生气,声音里依旧带笑:“也罢。朕收到消息,大秦不知从哪知道了以前南隋的龙脉之地,正派人前往。朕要你赶在他们之前,破了龙脉的机关,将宝贝给朕拿回来。听说这龙脉里有仙物,也不知是真是假。”

自新皇登基以来,国库日益充盈,军队壮大,世人皆赞圣明,孰知竟是师父冒着生死危险为他从各处皇陵龙脉中取出珍宝金银!

他往前凑了一步,带着笑里藏刀的温柔:“有了你,朕的皇位可是越来越稳,你可是比那些宝贝还要宝贝。”

师父后退,没有开口,良久,往后看了一眼,我赶忙藏到山壁之后,听见她道:“大秦,光是赶路便要半月……”

“怎么?”

良久,师父才缓缓道:“没什么。东西我会给你拿回来,但也请你善待我的父母。若他们有事!”嗓音突然变得凌厉起来,“我不会放过你。”

“这是自然。”

师父的父母没有死,他们还活着,被当朝皇上囚禁起来,成为胁迫师父的筹码。原来这才是全部。

我坐在师父平日休息的青石板上等她,果然看见月夜之下她缓缓行来。她这次会离开很久,她担心我,所以方才才会朝后看一眼。师父很关心我,她势必会回来给我留下字条。

她看见我时停在原地,还隔着很远的距离,中间是重重花瓣堆叠,花影之中的身子影影绰绰,嗓音却清晰地传过来。

“这么晚你不睡觉,在那儿做什么?”

我跳下石板,拨开层层花障走近,看见她紧抿的唇。

“我都听见了。”

师父瞳孔一紧,没有说话。我握住她的手,这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冰冷,柔软。“师父,让我帮你。我知道你要做的事很危险,但那是你的父母,就算再危险也要做。我不会劝你,但请让我帮你。”

良久,听见她冷冷的嗓音:“单越泽,你还记得你来到这里拜师学艺的目的吗?”

我一愣,指尖微微颤抖,她反手握住我的手腕。

“我没有问过你,因为我没必要知道。但你自己,你的心底,你还记得这个目的吗?历经万难,穿过我亲手布下的机关,你走到我的面前,那是你的本事,所以我愿意教你。可你不要顾此失彼,忘记你原本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支撑你走到我面前的信念是什么。”

她收回手,后退一步,是往常训导我的模样,但没有了平日里的笑意:“你只要记住你的目的,并为之奋斗,其余的事,不需要你插手。”

师父走后,我在原地站了一夜。

我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啊,师父,我只是想帮你。我不想看见你受伤,看见你受伤,我会心疼,可是这些话,我要怎么说出口。

师父回来已是两个月后,身上的伤口大概已经被处理过,闻不见血腥味,但从她疲惫的双眼可以看出此行的艰苦。

我走到她面前,恭敬地说:“师父,房间的机关我已经全部破解,请你检查。”

她撑着头,微眯着眼,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嗓音轻轻的:“明日起,你在房间设置机关,若能让我一个时辰之内破解不了,就算你过关。”

我点头应下,转身欲走,她叫住我:“阿越啊,帮我洗洗头发吧。”

绸缎般漆黑的发从我指尖滑过,皂角的清香盈满鼻腔,师父闭着眼,好像睡着了。暖暖的阳光薄薄撒了一层下来,远处有清脆的莺啼。

她如同梦中呓语,好听的嗓音响在我耳边:“徒儿啊,为师这次去大秦,发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一个叫忘川的茶舍,给老板娘讲一个故事,她便送你一杯茶,回答你任何一个问题,真好玩……”

寻月谷内几度春秋,师父依旧会每隔一段时间便出谷一次,回来时身上必有伤痕。我小有所成,时而会下山接活,无非是为某个门派设计藏宝阁,为某个大人物坚固住宅,以此赚取师父喜欢的金银。

那天是寒食,我出谷为某清官改造府邸,以防朝廷对手的暗杀,告知师父明日才会回来后便离开了。不料半路上收到消息,说清官已经被暗杀了,府邸自然也没必要改造,我悠悠转回,回到谷内夜色已浓。

远远便看见屋后火光些许,能闻见白纸香烛的味道。今天是寒食节,祭奠已逝的亲人。早晨出门时,我已祭拜过家人。

不想惊扰师父,我悄声进屋,恍然中听见她低泣的声音:“爹,娘,女儿不孝……”

师父的父母明明还活着。

我顿了一下,走过去:“师父……”

她猛地抬头,眼角泪痕未干:“你怎么回来了?”

我答非所问:“你在祭拜谁?”

她低头,嗓音沉沉的:“那场屠杀中,死去的亲人。”

师父说她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才,而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两个奇才聚在一起,必然与众不同。

晚饭的时候我一边翻读书本一边问她:“师父,这世上最凶险的地方是什么?”

她夹菜的手指一顿,好半天:“天子岭。”

我惊讶地抬头看她:“就是埋葬历代皇帝的皇陵?”

“是。”她点点头,“你烧菜的技术越来越好了。”

“是吗?我倒没觉得,师父觉得好吃就好。”我漫不经心,继续问,“连师父亲自前去都没可能破解吗?”

她猛地将木筷一放:“那是集数代金家天才费尽心思制造出来的极险之地,有进无出。而且……”她眼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那是金家的禁地。皇上早已下旨,凡金家传人不得靠近,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我瞪大了眼:“为什么?”

师父笑了笑:“我父亲的事,让他们不得不防。金家制造出来的机关,金家人必然能破。毕竟,所有技术的精髓都是一脉传承。”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夜色之中,银月之下,寻月花正悠然绽放。听见她淡淡的,却带着警告的声音,“记住师父的话,永生都不得踏入天子岭。”

我点点头:“徒儿知道了。”

师父又下山为皇帝办事去了。我将屋后的菜园打理一番,等师父回来的时候应该已经长出新鲜的蔬菜了。

我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不希望师父知道我去了哪儿,她应该不会猜到。

师父说得对,我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拜师学艺,我有自己的目的。

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在天子岭。

两年前,父亲和友人外出,出行一月之后收到他的来信,说途遇高人,要同他一起前往天子岭寻找绝世兵器,若能找到它,在年底的武馆之赛中必能夺取头筹。

我和母亲一面担心他的安危,一面等着他的消息。可两月之后来信便断了,千方百计也打探不到父亲的消息。与此同时,有消息放出,说父亲寻得绝世兵器,就藏在家中。

那一夜,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翻天覆地寻找所谓的绝世兵器。可父亲根本就没有回来。

他们不相信,开始屠杀我的家人。

是武馆的叔伯们拼死让我逃了出来,我满身的伤,回头看见火光冲天,亲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直到我在医馆内听人谈到她。

金坞,金家唯一的传人,遁世谷内,深谙奇门遁甲机关破解,一身本领出神入化。我想要找到她,我想要去天子岭找到我的父亲。

时到今日,我终于有能力进入天子岭。我在书籍上看见过,金家所造皇陵,必有大量粮食存储,且有活水空气,足够令人食用五年之久。以防止修建途中被困其中。这也是金家的奇异之处,尽管有活水和空气,却依旧走不出去。

只要父亲没有死于机关陷阱,那他一定还活着。

来到天子岭是十日之后,此地极险,并无重兵把守。金家所造,没人会来自讨死路。我从墓口进入,入目景象果然透着金家的手笔风范。

墓门前是一个巨大的龙头,口含龙珠,周身延伸出五个小龙头,呈五色,大抵是取自五行相克。破解了龙头,墓门才会打开。

我大概会死在这里,也可能会见到父亲,无论结果是什么,我已经站在这里。这一路惊险重重,当我费尽心思破解了龙头进入墓道时,迎面而来的便是不断的剑雨,就好像当初在师父布置机关的房间内,好不容易破解了这个机关,却引发一连串其他机关。

可师父说得对,无论是多么惊险的机关,它是出自金家之手。我习得金家精髓,能逐渐摸得门路,将其一一破解。

一切都如我预料中的一样,我受了伤,但不危及性命,我越来越接近主墓室。那里是存储粮食的地方,若父亲还活着,他一定在那。

可终究是学艺不精,当眼前扑来股股黑雾,我根本来不及捂住口鼻。可那黑雾仿若对我毫无伤害,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与此同时,细针如雨扑来,我朝后一滚撞上石板,身下突然坍塌,身子一轻便要向下掉。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臂。

纤细而长的手指,手背上却伤痕累累。我顺着手臂向上看,是垂下来的如墨黑发,用青丝挽在一起,发尾沾着灰尘。

“抓紧了。”

她咬着牙,猛地用力,将我拉了上来,我呆呆地看着她:“师父……”

她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快速站起身来,我看见她身影妙曼,在墓道之中像是一只黑色蝴蝶,手指精湛地破解了还未触发的机关,跟她比起来,我学到的就像是花拳绣腿。

主墓室的门终于打开,我看见师父飞奔进去,黑色裙摆在身后翻飞,好像开出大朵大朵黑色的花。

墓道里面没有父亲,只有一名躺在墓石上的男子。

似乎是听见声响,他翻身坐起来,俊美的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师父奔向他,却猝不及防倒地。

我和男子同时惊呼一声。

男子从墓石上跳下来,我跑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将师父抱在怀里。我看见她五官汩汩流出的鲜血,唇角却依旧是艳丽的笑。

“我终于来救你了,你不要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男子失声痛哭,师父想要伸手拂去他的眼泪,却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手来,终于低笑一声:“你要离开这里,去过属于你的生活。我欠了你那么多,用命来还你。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遇到我。”

她的眼神变得黯淡,呼吸轻得下一刻便要消失。她看向我,眼里歉意明显。

“徒儿,对不起……去忘川茶舍找流笙,她会告诉你所有的一切。”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都始料未及。

男子抱着死去的师父离开了这里,而我听从师父的话,终于来到了忘川茶舍。

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和师父,我们的故事。

流笙替他换了一杯热茶,滚滚热雾带着清香散开。

“你在愧疚吗?你觉得是你害死了你师父?”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听见嗓音低沉:“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若不是我,师父不会去那里,可师父分明不是为了救我……”

流笙笑了笑,将手边盛着清水的茶盏推到他面前。他记得讲故事之前,那水分明是赤红,此刻却变得清澈晶莹。

“你想知道的那些,我告诉你。”

水面荡漾,景象缓缓浮现。

是女孩抓周的场景,眉眼依稀是金坞的模样,抓着一串铃铛不放,一旁的男孩大跳起来,兴奋地说:“是我的铃铛,那是我的铃铛。”

他跑过去抱起她,明明也是小孩子,却做出大人模样:“你叫金坞好不好?你喜欢我的铃铛,我也喜欢你。”

一旁的男子笑道:“既是皇子赐名,金宵却之不恭了。”

画面里是女孩和男孩一起成长的岁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女孩是金家传人,男孩是当朝皇子,他们偷偷相恋,像所有年轻人一样。

金坞被金宵逼着在梅花桩上练习一天,皇子楚岸就在一旁陪她站一天。金坞十根手指在训练时受伤,楚岸会心疼地一边吹气一边上药。

金坞生辰那日,他送她一根玉簪,青鸟展翅,精巧奢华。

直到她长成妙曼少女,他成为翩翩公子,一切变故令人始料不及。金宵盗窃皇陵一事被查出,金家满门锒铛入狱。楚岸和太子纷纷为金坞求情。圣上念及金家一门技艺不能断根,终于赦免金坞,将她囚禁在皇宫之中。

可太子却利用关系,用死囚换出了金坞的父母。这件事做得极其隐秘,当时朝堂上楚岸和他分庭抗争,他并不怕楚岸发现。楚岸一定不会揭发自己,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金坞的父母能活下来。

于是太子利用这个筹码,成功将金坞收入部下,为其卖命。

太子要金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楚岸引入天子岭。当时的楚岸,是唯一会对皇位造成威胁的人。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下了这个决心,又是如何将楚岸引了进去。半年之后,楚岸被宣布病逝,太子如愿以偿得到皇位。

本来太子承诺得到皇位便放他们一家离开,却在此时反悔,他看重金坞绝世手艺,让她前往各陵墓宝库盗取珍宝充盈国库。他在金坞体内种下噬心蛊,若遇天子岭中特有的黑雾,便会蛊发身亡,以此让金坞终身不得踏入天子岭。

本来一切好好的,她为他效力,他保她父母周全。可她一直收藏的父母的心珠碎了。那是与他们心脉相连的东西,人死珠碎。

皇帝不会破坏手中的筹码,只有一个可能,父母要么自缢要么病重,他们知道女儿因自己被利用,所以以死换取女儿的自由吗?

她收起悲痛,一面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面为救出楚岸开始准备。她就是在那时发现了单越泽。她看见他为追一匹骏马,从瘴气中穿出,那是连她都避而远之的瘴气。

于是她开始调查他,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头脑聪慧,免疫一切毒虫毒气。她将他的父亲引入天子岭,其实他的父亲在寄出书信的翌日便被她雇的人杀害了。她又放出绝世兵器的消息,引得各路凶悍之徒前往。

她设计将他逼上这样一个绝路,甚至收买人在他周围谈论她,只为了让他进谷拜师。

他能毫发无伤地走到她面前,只因她关闭了所有机关,只有那腾起的粉色花雾,那是能迷惑人心智的毒雾,他果然毫无影响。

金坞做了这么多,本该等他进入天子岭救出楚岸。可她看着他,那样单薄的背影,一步步走到如今。金坞想起那些日子他在她耳边温柔地唤她师父,他将她视为最尊敬的人而爱护,心里的愧疚一点点扩大,哪怕每次出门都给他带礼物,哪怕倾心地对他好,也弥补不了她对他的歉意。

而他却一心以为自己利用了师父,满心的愧疚。

该愧疚的是她啊。

她这辈子只欠了两个人,而她也终于死在这两个人面前。

尾声

流笙看着他,他依旧是难以置信的样子,瞪大着眼,颤抖着嘴唇。她收回茶盏,将清澈之水倒入白色瓷瓶内,嗓音里有感叹。

“你不必愧疚什么,你师父叫你到我这里来,是想你以后不要怀着愧疚生活。”

他看了她一眼,嘴角的苦笑终于一点点扩大。

是的,他终于不必愧疚。

可他该怀着什么的情感?仇恨?或是无奈?

流笙看着他走远,挂上了打烊的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