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王献之,也是风姿超拔、志趣高雅之人。王徽之“雪夜访友”的故事最能说明他不同凡响的情趣和内心世界。
当年,王徽之辞去了官职,隐居在山阴县,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省绍兴市。而他要去拜访的好友戴逵住的剡县,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省嵊州市,离山阴县大约有50公里的距离。按照当时小船的航速以及所经剡溪的交通情况,王徽之确实要用一整晚的时间,才可能从绍兴市行船至嵊州市。也就是说,傍晚才从山阴出发的王徽之,在途中,必定经历了夜色、黎明、清晨、正午的景色变化。从古至今,山阴、剡县以及剡溪的沿途两岸,都是风景秀丽的旅游胜地。所以,可以断定,那天王徽之的惆怅,完全被沿途两岸的美景消融了,以至于,他觉得再没有必要找朋友交谈来排解寂寞了。
船在江心,王徽之回过头对船夫说:“船家,不用去戴逵那了,我们直接回去吧。”
“为什么呀,先生?我们已经在剡县了,戴逵家就在眼前,再过二里路就到了。”船夫不解地问。
“我去拜访戴逵,本来就是乘兴而去;如今,我兴尽而返。愉悦身心的目的达到了,没有必要再去见戴逵了。”王徽之不假思索地答道。
于是,王徽之明明已经到了戴逵家门口,却没有再去拜访,就心满意足地按原路返回了。
王徽之、王献之同为王羲之之后,又都是大名士,难免会被人放在一起比较,可是无论是气质高下,官职高低,还是书法造诣,七弟王献之都要胜过王徽之一筹。但是,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为人心胸坦荡,从不在意这些外人的评价,兄弟俩的感情就如陈年的美酒,愈久愈醇。
公元386年,时年50岁的王徽之、43岁的王献之俩兄弟,相继病危。当时天师道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在人快死的时候,只要有人愿意自折阳寿,那快死的人便能转危为安,逐渐康复。受家族影响,同样信奉天师道的王徽之便让人请来了一位术士,在病床上挣扎着直起身,气息虚弱,艰难地对那位术士说:“我的才能、官职都不及我弟弟王献之,今天就请大师用我的阳寿为我弟弟续命吧。”
“唉!”术士深深地叹了口气为难地说,“能够替他人续命的人,自己得先有未尽的阳寿啊。今年,你与你弟弟,大限都到了。你又拿什么替你弟弟续命呢?”
“苍天啊,为什么?”王徽之听后,大叫了一声,便昏死过去。
数日之后,王徽之从昏迷中醒来。他睁开眼,第一句话,便是用时断时续,极其微弱的声音问夫人,弟弟王献之的病情怎样了?夫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眼眶中闪过了一朵泪花。自小机警的王徽之顿时猜到了噩耗,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身上的被子,两行热泪也缓缓地涌出了眼眶。
过了几天,王徽之病情稍有好转,他便不顾家人和郎中的反对,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赶去为王献之奔丧。在灵堂上,王徽之没有落泪,他坐在停放王献之尸体的灵床上,拿起了王献之生前最喜欢的琴,对着“睡着了”的王献之,弹了很久很久。王徽之弹的都是两人小时候一同玩耍时最喜欢的曲子。可面对如今这番物是人非,阴阳相隔,一片惘然的王徽之,怎么也找不准当年孩提时的音调。最后,王徽之不得不深深地叹道:“子敬啊,子敬,你的琴也与你一同仙去了。”说完,他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当场晕倒在子敬的灵床上。
经过这一沉重打击,原本就病入膏肓的王徽之,更是病情加剧,一病不起,短短一个月后,就随王献之一同仙去了。纨绔谢万谢安很关心他的兄弟子侄,经常规劝引导他们,让他们养成良好的德行。当然,他主要是以身作则,而不是说教。
谢万虽然在当时也算是一位颇有声望的风流名士,诗词上面的造诣都算是水准之上,但是因为性格原因,在做事方面总是有些不靠谱。
有一次,谢万听说别人送了一件珍贵的裘皮大衣给谢安,这件裘皮大衣华美异常,谢万心痒难耐,便想搞到手。
思来想去,这天气不是快要变冷了嘛,对,就以这个为借口,我到时候这么一说,兄长肯定不好不给。
合计好之后,谢万就去找谢安,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进入正题:“哥啊,你看天气就快凉了,你也知道,我比较怕冷……”
谢安当然心知肚明,但故意装糊涂。“行啊,你不是怕冷吗,那我这里有三十斤棉花,没有比这个更保暖的东西了,喏,拿去吧!”
谢万目瞪口呆。
后来谢万当官之后,毛病并没有就此消失,谢安依然得时不时地给自己的这个兄弟收拾烂摊子。
比如谢万爱睡懒觉,经常上班迟到。士族嘛,天生的富贵命,人人都有官做,所以没有生活压力,没有危机感。谢万也一样。谢安觉得这样下去可不好,便每天早晨准时跑到老弟谢万的房间,叫他起床。
在东晋的士族社会,士族子弟血统高贵,从小生活优越,衣食无忧;长大后凭借门阀制度,轻松获取官职后,又都标榜“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整天放着手头的公务不管,跑去游山玩水,清谈玄理,赋诗作画,并美其名曰:“感悟自然,神超形越。”
但从士族子弟内部的角度说,即便是“玩儿”,要想玩出水准,从小公子玩成大名士,玩到名垂青史,或玩到遗臭万年,都还是需要费一番苦心,下一点苦工的。《世说新语》中有一则小故事,记录的便是谢安的弟弟谢万早年的成名之作。
这则故事里,谢万被蔡糸连人带垫子放倒在地,连头上的纶巾都掉了。但他起来后,也只是先拍干净衣服,就坐回原位了,神色平静自然,只是怪责蔡糸推他的时候也太用力了,差点让他那张粉嫩的脸儿破了皮。蔡糸巧妙地回了句:“我本来就没为你的脸打算。”谢万也就十分有器量地不再纠缠下去,而是放开胸怀,安详而坐。
一般来说,玄学主张用宇宙宏观的眼光去看待现实微观的变化,即现实的荣辱得失在万年的历史长河中,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变化,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所以在玄风大盛的魏晋南北朝,人们通常把在得失前的宠辱不惊,看成是内在玄学修养的外在体现。这也就是为何魏晋名士无论是自然的表现,还是矫情的做作,都要在心律激烈起伏的情况下,仍表现出“超人”的冷静的最大原因。这里,谢万也是这样,尽管仍有些气愤,但为了展现自己的修养,仍要表现出全然不在意的样子,以赢得众人的赞誉。
后来,谢万的“退一步”也的确达到了“海阔天空”的效果。由于当时在座的俱是当时名士,谢万的安详淡定,雍容大度,也得到了他们的一致肯定。很快,他的雅量便在士林中广为传播,初步奠定了他大名士的地位。
谢万除了在言谈举止上紧跟主流外,在衣着穿戴上也能把握流行脉搏。那时,魏晋名士都把日常穿着看成是他们傲然出世、放荡不羁的表现,所以种种不符合礼法的“服妖”(古时,对不符合身份、场合穿着的统称)服装每每在正式场合中出现。谢万在一群奇装异服的名士里,也算是非常会造型的一个了。
一次,名士宰相,后来又成为简文帝的司马昱,叫时任抚军从事中郎(五品)的谢万前去官邸商谈公务。众所周知,一般下级去上级办公室汇报工作,都要求服装正式,穿戴整齐,更何况是去宰相!可谢万却偏偏特立独行,大摆名士派头,非但没穿官服,而且还一身休闲打扮,披着一件白色的鹤氅裘(一种有鹤毛装饰的大披风),戴着纶巾(纶巾,一直不是正式服装的配饰),踩着高跟的木屐(通常表现为名士对礼法的践踏),就轻飘飘地去见宰相了。巧了,这位司马昱总理同样是位精于玄学,不拘礼法的纨绔子弟,正在繁重枯燥的文案公务中,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冷不丁,见到谢万这么一身仙风飘逸,派头十足,视觉冲击力很强的服装,立马来了劲,便放下手头的公务,拉着这位志趣相投的朋友饶有兴致地侃上了一整天。
谢万也通过此举,赢得了宰相司马昱的好感,为他日后的官运亨通做了个漂亮的铺垫。
虽然谢万在名士清谈会这样的时尚派对上,能凭借得体的言谈和出众的穿着,每每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成为名士圈中的达人,可他“居官无官官之事”的工作作风,“处事无事事之心”的生活态度,又怎能不让他在现实环境中碰壁、触礁呢?
公元358年,大名士谢万接替他去世的哥哥谢奕(谢玄的父亲),继任为豫州刺史(四品),成为陈郡谢氏第三位统领重兵坐镇豫州的方镇大将。听到谢万成为领兵大将后,他的好朋友王羲之曾写信给当时主政的桓温说:“谢万才富五车,精通典籍,如果在朝中,参与决策的讨论,当然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现在以他桀骜的书生性格,统领重兵坐镇边境,恐怕是把他的才华用到了错误的地方。”早对豫州这个陈郡谢氏的地盘垂涎三尺的桓温对这封信,付之一笑。
看到桓温没有回应,王羲之又焦虑万分地写了封信给谢万,信中说:“以君以往放达傲岸的性格,去统领士兵,实在是很不合适啊。你的所谓修养与气度,在军队里还是低调、不外露的好。希望你能每日与士兵同甘共苦,这样就很好了。”生性桀骜,又很自负的谢万在看到这份言辞恳切的信后,同样束之高阁,置若罔闻。
一年之后,谢万的高傲果然没有逃出桓温的图谋,真的应验了王羲之的担忧。公元359年,谢万领命率部北伐,但由于他用兵不当,进退失据,以至在撤退时,全军溃散,谢万仅以单骑狼狈逃回。事后,谢万因此被废为庶人,陈郡谢氏也就此失去了苦心经营13年的根据地豫州。
在谢万北伐途中,有一段细节尤能体现其为人,揭露其败因。一日,谢万召集众将开会。会上,谢万仍旧一副名士派头,身披华丽的鹤氅裘,戴着飘逸的纶巾,手中还把玩着精美的玉如意。同时,做为主帅,平日里清谈起玄理来口若悬河的谢万,在军事会议上,偏偏高傲地一言不发。当然,很可能是他实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只好故作高傲。最后,只是轻轻地举起玉如意对着四周的将领说:“你们都是精兵劲卒啊。”便结束了会议。大家都知道,对士兵将领而言,打仗那可是玩命的事儿。有谁肯为了这个只会袖手谈玄,对军事一窍不通的书生去战场上卖命呢?有谁肯为了一个如此高傲,视军事会议为儿戏的名士去沙场上搏杀呢?谢万的大军最后在撤退途中,全军溃散,就不是件偶然的事。
尽管谢万因大败而被贬为庶人,但在东晋的士族社会里,他终究是高门的名士,而非寒族的庶人。不久之后,谢万又被重新启用,出任散骑常侍,也就是皇帝的机要秘书,继续在清闲的要职上过起他的散漫生活,直至他四十二岁真正地超尘出世。
更令人叹息的是,陈郡谢氏自谢玄以后,子孙多谢万之流,一心沉醉在优越的生活和高雅的艺术里,却缺乏实际的政治、军事才干,以至于一有朝廷的权力斗争,或者地方上的军事暴动,陈郡谢氏的子弟就每每死于非命。从东晋立国江左,到侯景之乱,王、谢几乎全被灭族的这233年里,陈郡谢氏子弟“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在各大高门里是最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