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次我爽快地跑到她那去了。大概实在耐不住寂寞或提不起虚劲独自糊口。她家的冬屋和别家没什么区别,好像更小更黑。我很爱听秃姑娘谈天说地,胡扯八道。老婆子总是用骨制的大针,缝补夏日的帐篷,一边说些怪诞不经的事。从她那里我了解到“底罗克”一词来自藏语,而她常挂在嘴边的“阿寅勒”[阿寅勒意为“游牧聚落”]却来自蒙语。她爱把几种语言混着讲,你听得越糊涂,她越得意。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偶尔会哼出几句阿宫腔[阿宫腔是皮影戏一个剧种,流行于陕西永泉、富平一带],并且是很旧的腔调,完全用闭口的鼻音和喉音唱。这让我想起人们对她的传说:有次她哭闹抱怨,说千里之外有人想害她,整得她夜夜冰冷犹如泡在水里。终于,她说服一个人为她跑到内地,果然那地方在开渠,水冲了一座老坟,坟里是个死在多年前的女人。难道我信?我自然不如这里的人天真。但从此,我对鬼老婆子的经历,再不敢等闲看了。她说着说着便在我手心里画一个莫名其妙的图案,我奇怪她什么时候把我的手抓了去。趁阿尕背身取酥油炸果时,老太婆对我飞了一下秃光的眉毛说,阿尕这女子也不凡,死过一次又复活的。我嘿嘿打诨的同时,意识到她并非无端在我手掌上画,她反复画的,是古老苯教中象征永恒的“卐”字。
我摹然缩回手。
夏天,我在河边见到阿尕。我还干我的老一套,在供销社干完活就到河边来,调查河的性能。我添置了一些仪器,但工作进度慢得惊人。一方面我全凭瞎摸,另则这条河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冰封雪冻。
自那次去她家吃酥油炸果,我有半年没见阿尕了。她穿了件绛红的单袍,也许本来无袖,也许袖子朽烂被截成这式样。反正她是露着两条粗黑圆润的胳膊。她又丰满了许多,脸蛋又大又红,眉梢眼角有了点风骚劲。我拎着仪器走过,她坐在草地上,看两个男人打架。一边看,一边梳理着湿淋淋的头发。她光着脚,两只脚丫子拍来拍去。我别过脸去,怕她这副放肆的样子惹我生厌。
阿尕看见我,立刻向我跑过来。领口也跳散了,露出一块光洁的胸脯。
我不搭理她,一心一意看着我的流速仪。我想,她哪怕能稍微把那副野蛮样改改多好。我明白我实际上也在嫉妒。她光着的腿、光着的臂膀我只想一个人看,独吞,别的男人不行。
她站在我背后编辫子,搞出各种响动想让我注意她。我就是不理会。过一会儿,我沿着河向前走,她就一声不响地跟着。走很远,她一直跟着。我心硬得像块生铁。
“喂,喂。”她小声叫我。
我回过头,见她把从我这儿买走的一大把各色头绳全缠进辫子里,收拾得光彩照人。她瞪着我,这样侧一下头,那样侧一下头,好像我是她的梳妆镜。大概她得意透了,突然像白痴那样笑起来。
真该上去给她一顿拳打脚踢,拧她胳膊上肥肥的肉。让你浪!可我没这样干,这是她将来丈夫的差事。
我感到痛心。我在辛辛苦苦为她造个太阳,她却赖在一片荒蛮的黑暗中死不出来。
托雷和尼巴它为阿尕打了一架,然后两人鼻青脸肿地并肩来到阿尕家帐篷里。他们一声不吭,就地一坐。老太婆明白了。阿尕从容在他俩中间来回走,腰晃一晃,他俩眼神就乱一乱。秃姑娘心花怒放地闭上眼:“阿尕呃,两个算什么,我年轻时看着五个男人在我跟前打架。”
“我呢,就在一边烧茶。等茶滚开了,我把我的戒指扔进去,对他们五个说:谁把这个戒指给我捞出来,我就跟了戒指去。”说到这里,秃姑娘睁开灰蒙蒙的老眼,看看托雷,又看看尼巴它。阿尕抱着光溜溜的胳膊,一边傻笑,一边煮茶。
托雷慢慢站起来,尼巴它一看,也连忙站起来。托雷鹰一样的面孔,朝阿尕俯冲下来。她“呀”的一声,耳环已被他夺去。然后,他往茶锅里当啷一扔。茶咕咕响,在锅中间翻成一朵花。托雷挽起袖子,尼巴它迟疑一会,也学他的样。老太婆眼瞪成两只黑洞,抱着膝盖,像坐在跷跷板上那样一前一后地晃。阿尕的脸蛋被白色热气蒸腾着,又圆又大,灿若一轮旭日。
两人看着滚得越来越热闹的茶提了几回气。
阿尕说:“你俩快呀,我的耳环要煮化啦。”
托雷说:“当真我捞起它,你就跟我走?”
尼巴它说:“两个人一起捞到呢?”
阿尕说:“那你们两个都要了我。”
秃姑娘这时说:“涂些酥油,涂过油好些。”两人便厚厚地往胳膊上抹了层油。正要下手,阿尕一伸脚,把茶锅蹬翻了,格格笑着,跑出了帐篷。
有天半夜,阿尕惊醒,发现两个男人钻进了帐篷。狗被捂住了嘴,在门外尖声地叫。阿尕大声唤秃姑娘:“阿妈!阿妈!”
老婆子一点动静也没有。她便对那两个男人求饶:“我不会!我还没做过……”可他们仍使劲把她往门口拖。“救救我,阿妈呀!”
秃姑娘睡觉一向很轻,跑只老鼠进来,她也会醒。阿尕知道坏事了,她在装睡,说不定还在偷偷笑哩。她被拖出门帘,一路不知碰翻多少盆盆罐罐。
我知道进来的是她。因为我知道那晚跳舞场上她招摇过市后必定会来找我。她光着胳膊,头上缠着五颜六色的头绳在火堆上东跑西跑,自认为漂亮死了。老人们停止了唱他们的“史诗”,一齐拿眼盯她。当然,我根本不在乎她惹人注目,她又不是我的。我就这样一遍遍让自己想开些:她幸亏不是你的。她疯到我面前,我对着她得意忘形的脸轻轻叫了声:“老天爷。”她乖巧地掩上我的房门。
我在供销社门口挂上牌子,上面写着:政治学习。这里的人很老实,看见牌子立刻就走。内地正闹的“文化大革命”他们不懂,但这牌子他们认为非同小可。因此我有时很恶劣地把牌子一挂四五天。我知道她已走到我背后。够了,阿尕,前些天你那副样子让我到现在还恶心。
过一会儿,她便用两只胳膊从后面搂住我,胸脯挤在我背上,一股成熟的热气腐蚀着我的意志。不能没出息,我心里呵斥自己。她圆而光滑的胳膊蛇一样把我越缠越紧。我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这是我最厉害的一招。她对我这样沉默的轻蔑一向怕极了。果然,她渐渐松开一些。
我有意要伤伤她,打开那本书,把小相片拿出来,凑到鼻子下面看。她的手松了,全松了。一会儿,她五脏六腑不知怎么发出一声沉闷的怪叫,噔噔噔,她跑了。我对她的折磨完全达到了预期效果。于是我在她跑后关上门,心满意足地在门上踹了两脚。
阿尕想死。她睁眼看太阳,突然发现太阳是黑的。她想把一切都杀掉。这群羊,那群牛,她自己,还有何夏,统统杀掉。她躺在那里,一把把揪草,揪自己头发。
在昨夜,她把尼巴它骗走,剩了托雷一个。她一边顺从地脱衣服,一边后退,猛地抄起一把大草叉。最后托雷斗累了,只好跑了。她抱着叉在帐篷里坐了一夜。天一亮她就急忙赶了几十里,来到供销社,想把昨夜的凶险告诉他。对他说,女人只有一件宝,你不趁早拿走,我可守它不住了。
到了中午,我的残忍撑不住了。有种不安使我跨进阿尕家帐篷。秃姑娘兴高采烈地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我,说阿尕怎样拿命跟他们拼,像头小母狼那样呜呜尖叫。我脱口:“他们干成了?!”
秃姑娘遗憾地翻白眼。我忽然感到一阵愚蠢的幸福。她怪模怪样笑着说:“你要快呀。”
“快什么?”我绝不是装傻。
她突然用那双一根眼睫毛也没有的眼睛朝我使劲弄个眼风,我又怕又恶心地跑了,她却在我背后发出鸟叫一样嘎嘎的笑声。
太阳将落,我才把阿尕找到。此刻我心里踏实极了,她的忠贞博得了我的欢心。她侧卧在很深的草丛里,睡着了。我坐下,心里被一种无耻的快乐塞得满满的。我差不多要去吻她了,可她倏地睁开眼,我这张得意忘形的脸与她贴得极近,因此在她视觉里很可能是畸形的。她呆滞地看了我一会儿,显得没有热情。而我这时却顾不上那许多,柔情大发,想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像文明人儿那样,讲点儿我爱你之类的馊话。我却扑了个空,她顺着漫坡骨碌碌地迅速滚下去,立刻跟我拉开很大距离。
我死皮赖脸地追上去。这时几个男人赶了一大群马奔过来。天边是稀烂的晚霞,血色的夕照。畜群和人形成一团黑红色的雾。马鬃和人的头发飞张着,像在燃烧。阿尕突然回头看我一眼,冲他们喊:“呃——嘞!”
他们立刻响应,回了声尖利轻俏的口哨。
阿尕格格笑,对他们大声唱起歌来。
我跟我的羊群走了,因为你家门前没有草了;我跟我的黄狗走了,只怪你的锅里没有肉了。
她一边唱,一边回头看我。牧马的男人们听得快活疯了,哦哦地尖叫,待马群从她面前经过时,一个家伙装着从马背上跌下来,刚沾地又跳上去,反复做这种惊险表演,讨她的好。我呢,在远处木头木脑站着,看得目瞪口呆,这种献殷勤方式,我是望尘莫及。
但我全懂,那歌是唱给我听的。她这样,无非是对我小小报复一下。等马群远去,草地静下来,我就向她跑过去,迈着狗撒欢似的轻松愉快的步子。我把手搭在她肩上,她敏感得全身一阵战栗。这一会儿真妙哇,我想,事情该进一步了。我开始在她滚圆的肩膀上轻轻摸、揉。看得出,她很惬意。“小丫头,”我说,“阿尕!”
她转过脸,一副倔头倔脑的劲儿,但眼睛却像刚分娩的母羊,又温和又衰弱。这就对了,我喜欢你这样。可突然,她抓起我的手,塞到嘴边,猛一口咬上去,疼得我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她甩下我的手,飞快向远处跑。我看着手背上两排死白的齿痕,心里居然他妈的挺得劲。
阿尕用自己家的奶嫠牛,跟人换了匹矮脚老阉马。这匹马骑在草地上走很丢脸,用棘藜抽它,它都不会疯跑,没一点火性。尤其当何夏和她俩人都坐上去,马脊梁给压弯,肚皮快要扫到草尖上了。但何夏很高兴,头一天就喂它两斤炒豌豆,害得一路上净听它放屁。
有了这匹马,何夏工作起来方便许多。它虽不经骑,但总强似两条腿的人。阿尕问,造一个太阳要多少年?何夏说,你不懂,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又说,会不会等到我死,也见不上它?何夏说,你死不了,死了又会复活。她说,那倒是真的。何夏哈哈哈地说,谁信?
河岸上钉了根木桩,何夏把牛皮舟牢牢系上去。然后,她在岸上莫名其妙地看。无聊时,她就跑来跑去拾些牛粪,一边唱唱歌。到了天黑,她得负责将他和船拉回来,点上火,烧茶或煮些肉。像她这样用刀把肉薄薄削下来,搓上盐巴,就吃,何夏可不行。不过后来他也行了。
他对她说:“我看就那一段河最理想。”他指的是最可怕的那段河。据说,即使冬天河上封着厚冰,有人从那里走,也听得见冰下面的笑声。“修电站,那里条件最好。”
“不啊!”她说,“何罗,会死的!”她改叫他何罗,因为草原上的母亲往往这样叫孩子。比如尼巴它,就叫尼罗;阿勒托雷,就叫阿罗。是一种昵称。
“你不懂。”他说。“是吧,你哪能懂这个呢?”他用手指弹弹她的前额。
她格格笑,头摆一摆,每当说到她不懂的东西,她就这样,像小狗儿撒娇。他们坐下来,两个人就着火上的热茶抓碗里饭食吃。吃饱后,她就逼他讲点内地的事,比如内地姑娘的牙有多白,脸上多香。她心里向往得很,鼻子却“哼哼”的,表示不屑。
“何罗,我多大?”她闷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十九岁了吧。”
“你多大?”
“我二十九,快三十了。”他瞪她一眼,“你少发痴。”
“啊呀呀,我一百岁啦。”她大声说,“你三百岁啦!一百岁啦!一百岁的老婆婆,三百岁的老爷爷,啊呀呀!”她往后一仰,叉手叉脚地躺着。她恨得想拧他肉,到这时候了,他居然还不懂。
我知道阿尕在提醒我什么。我全身官能正常,怎么会不懂?有时她像孩子一样在我身边厮磨。我坐在那里,她会一刻不停地在我身上爬上爬下,把我头发一撮撮揪起来,编许多小辫子,扎上乱七八糟的头绳,然后抱着我晃啊晃,说我是她的孩子。有时她抓住我的手,用舌头在我手心上嘬,问我痒不痒。这种时候我是不动邪念的,权当她是个小淘气,随她闹去。而那晚上,她仰面躺了很久,一声不吭,只听见喘息,我就要崩溃了,非发生什么不可了。我猛地趴到地下,像大蜥蜴那样全身贴地,嘴啃着草,手指狠狠抠进泥里。强烈的压抑使我浑身哆嗦,牙关紧咬。我不能,假如我动一动,就毁掉了文明对我的最后一点造就。
她躺了许久,忽然说:“你会走的。”
“胡扯,我走哪儿去?电站修不好,我就死在这儿!”
她爬起来:“你就是想走!”她跺跺脚,发起蛮来。
我说:“我懒得理你。”
她把身子挪过来,格格笑着说:“你现在就走吧,我要嫁人。”
“嫁吧。”我说。
“我先嫁尼罗,后嫁阿罗,生一大窝娃娃。”她涎着脸,还在那里笑。格格格,格格格,听得我头皮发麻。
我也爬起来,装出一副笑脸,恐怕笑得很狰狞。我说:“我要走啦。到省城,跟那个雪白雪白的女人结婚!我跟她逛马路逛公园,嘻!”
我还想说,但她抢着在我面前:“我就是喜欢会骑马的男人。我要他搂着我骑马,跑远远的。”
“我还嫌马臊臭哩。你去吧去吧。我跟我的白皮子美人儿手拉手,她才温顺呢!”我越笑越狂。痛快呀。
她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企图压住我:“好呀,你走呀。我跟托雷最合得来!”
“我当然走,我的姑娘还等着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