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看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嘴角扯出一丝冷笑来。忽然远远的一个小内侍小跑了过来,在他耳边附耳几句。王景点点头,随即跟着他转回了内廷。穿过重重宫门,他来到了昭华宫。
王皇后一身滚金丝凤服,头戴金凤衔珠冠,雪白的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端端正正地坐在殿上主位。王景见她如此庄重,不由得一愣,先行了个礼才小心地问道:“皇后叫微臣来有何要事?”
王皇后手一挥,两边的宫人退得干干净净,她才慢条斯理地拨了拨手指上硕大的猫眼金戒指道:“本宫找父亲大人来,是想商量个事情。”
国丈王景闻言堆出一张笑脸:“皇后有什么事情可为难的。”
王皇后慢慢冷了面色:“本宫就在想,立储这事国丈到底是上心还是不上心啊,怎么过了那么久,翰真都快十六岁了还是一个皇子?本宫也在纳闷呢,这国丈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外公。”话刚说完,一双犀利的眼眸已射出怒火来。
国丈王景的笑脸顿时僵硬起来。他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女儿啊,为父不是在一直奔走么。就刚刚朝堂之上已经又挑起这个头了,你要相信…”
他还没说完,王皇后已经一掌拍上雕凤楠木案上,厉声道:“相信?本宫相信你多久了?!国丈大人,你该不会不知道,霖华宫那女人已经跟楚定侯搭好了桥么?”
王景一惊,失声道:“什么时候的事?这…”话没说完,额头已冒出了滴滴冷汗,怪不得楚霍天能如此意态闲暇,扑天盖地的谣言都似乎不能撼动他一分。原来他已经选择好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他为什么不去扶那个四皇子,那个四皇子的生母不就是他的远房表妹么。”王景擦了擦冷汗,急忙道。
虽然四皇子年龄幼小,但是这对手握大权的楚定侯不是更好操控?!而大皇子背后清流一党势力有时候并不买楚定侯的账。两两相较,原本以为他是如何也不会选大皇子的,而这次的谣言本意就是要逼他向皇后国丈一党靠拢,没想到他如此动作,那这局面如何收拾?
“那个女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父亲大人,你以为他就那么笨去扶一个背后没有一点势力的皇子么?哼,贤妃这贱人这次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争了。本宫现在就去见皇上,问他到底是想立谁,是想立那贱人的儿子还是想立本宫的儿子?!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扶着他坐上皇位,如今竟然偏袒那贱人!父亲你不知道,昨个有人传来消息,他跟那贱人说,所有皇子中大皇子最像他。”
王皇后精致妆容的面容狰狞地扭曲着。手指上金光闪闪的镶翡翠红宝石金护甲刷地一声划过桌面,两道清晰的痕迹陡然印在上面。一如她的愤怒,呼之欲出。
“最像他!?最像的恐怕就是那副窝囊像,翰真再怎么好也比不过那贱人的孩子。本宫不服!死也不服!”
她尖声叫着举步就往殿门急走去,王景忙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女儿啊,你冷静下。不能这么冲动,你这一去,翰真的前途就毁了…”
王皇后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把把头上的凤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掼,顿时凤冠上硕大的珍珠四散开去:“你知道皇上多久没踏进昭华宫一步了么?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他是铁了心不要我们母子二人了。”
王景见王皇后委顿在地,号啕大哭,全然没有往日的威仪。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心痛,什么时候他那温婉如水的女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往日高高在上,凤临天下的国母,如今却似一介怨妇。
都是他!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当初若不是他一力在背后替他谋划,他如何能到如今君临天下,志得意满?如今他老了,女儿也老了。他却忘记了以往的恩情,忘了所有所有的一切。
王景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慢慢蹲了下来,把那散了的凤冠小心地拣起,老迈的手背上青筋纠结,犹如老去的树皮,手中的金凤凰却栩栩如生,昂然欲飞。王皇后的哭声像一把尖刀凌迟在他的心口上。他那从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女儿,那骄傲如凤凰的女儿,如今竟如此脆弱得不堪一击。满目的繁华的内殿如今看在眼中竟如此空虚,没有了君王的恩宠,这里即使是皇后的寝宫也只是一座没有生气的牢笼。
他把凤冠端端正正地戴在王皇后凌乱的发上,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许久不曾经见过的慈祥:“女儿,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你想要明月坊里的一尊玉娃娃么,可是后来,李大人家的女儿却先你一步买了。你跑回去跟为父哭泣。为父到了李大人家,用百金与他换,但是他却不肯换。后来为父派了个下人进了他的府,暗中把那玉娃娃给毁了。女儿你放心,该是你的,王家的,为父一定不会让它被别人抢了去,不论是当年的玉娃娃,还是如今的太子之位,为父一定会把它抢过来,即使抢不过来,也要别人都得不到。”他和声说着,声音若三月春风拂面,但是却带着无尽的杀气。
王皇后听得呆了,滚滚而下的泪水早就把妆容冲出一道一道花花绿绿的痕迹。父亲苍老的面容如此地接近,什么时候父亲也这般老了。她“哇”的一声,扑在父亲怀中,仿佛依然是多年前的小女儿,只要在父亲的怀中便能得到世上的所有,她放声哭着,似乎多年的委屈都随真哭声哭了出来。
繁华奢适的昭华宫,因得这凄切的哭声更显得沉寂如死水一般。
欧阳箬的病缠缠绵绵,过了五六日病才略略初愈了。但人却瘦了一圈,原本大的眼睛越发幽深,小巧的瓜子脸也瘦得只剩下巴掌一般大。
“夫人别看了,病养好了脸就会红润了。”宛蕙端来一碗药,轻声劝慰道。欧阳箬拿了一面菱花海兽葡萄铜镜,对镜自照,镜中容颜憔悴,连自己看得都微微心惊。
她轻轻叹息一声:“姑姑,这病也实在折磨人。”宛蕙奉上药,安慰地笑道:“熬过去就好了,夫人且放宽心思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欧阳箬点点头,低了头一口喝尽碗中苦涩的药汁。在这世上,有什么是熬不过的。
“姑姑,病了这几日也该出去散散,老闷在屋子里也不好。”
欧阳箬拿了根玉簪对镜比划道,清瘦的面容露出一抹天真的笑靥。宛蕙见她心情恢复,忙笑着答应了。叫来鸣萦一起帮她梳洗打理。因欧阳箬大病初愈身子还是弱得很,便把冬日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再加上一件蜜合色锦裘披风,欧阳箬只觉得自己身上似压了千斤重,原来弱不胜衣便是如此。
她在心中苦笑了一声,由宛蕙扶了向花园走去。一路上天光耀眼,清新的风徐徐吹来,午后花园中的春景一派欣欣向荣,有许多花也开了,牡丹花更是开得娇艳逼人。德轩捧了一些要用的事物跟在二人后边,亦是好奇地四处打量。刚进府欧阳箬便生了病,他天天跟前伺候,侯府中还没好好看过。
欧阳箬慢慢地走,只觉得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身上的浓重的药味也散了去。
“姑姑,这几日凌湘可有抱出来玩?”欧阳箬随口问道。她走得累了,在廊桥边拣了块竹椅坐了下来。看着四周风景,觉得干涩的眼珠也灵动了许多。
宛蕙犹豫了半晌才道:“有抱出来,但是就在静云阁前玩一玩,不曾出去。”欧阳箬闻言怔了怔,半刻才点点头道:“也好,等她过些日子再抱出来吧。”
两人正絮絮说着家常话,忽然远远地来了一群女人。当先一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声清脆,欧阳箬定睛看去,原来是徐氏并几个妇人往这边走来。欧阳箬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自在,想要走,但如此突兀离开恐怕授人口舌,只得立起身来,静等她们走过。
待她们走近,欧阳箬还未过去见礼,徐氏忽然“咯咯”一笑,亲热地走近前来:“呀,妹妹身子大好了。前些日子听说妹妹病了,姐姐我俗务缠身,倒没办法走得开。正想这几日去看看你,没想到你却是大好了。”
欧阳箬忙福了一福,微微笑道:“徐姐姐有心了,妹妹真是受之有愧。想与姐姐多多亲近,偏偏身子不争气。”
徐氏呵呵一笑,露出一排雪白如编贝的牙齿:“好了就好了。来,见过几位姐姐,这位是宁姐姐,这位是李姐姐…”
她一一指着介绍过去,却惟独不提她们的来历。说完,她指着欧阳箬道:“如何,这位新妹妹长得标致吧。真把我们一干人都生生比下去了,人常道病西施。我从来不信,就想病得歪歪的,是个真美人也要减三分姿色,如今看到欧阳妹妹才算信了。这一病越发楚楚动人。对了,欧阳妹妹还是华宫出来的人儿呢,见的世面多了,以后我们要常常请教她呢。”
欧阳箬听到最后,面上一阵青白,面上微微含了一抹冷意的笑。那群妇人一听,个个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有的甚至面露鄙夷。欧阳箬一眼扫过去,忽然笑了笑,那笑容虚无飘渺,似月光在水面掠过一般,清华高贵,不容亵渎。
她只道:“徐姐姐。妹妹先告退了,这一身病气的,不好见姐姐们,改日再一一登门拜访。”说着便扶了宛蕙要走。
徐氏咯咯娇笑,笑声听在欧阳箬耳中有种说不出的刺耳:“欧阳妹妹走好,呓,这内侍长得十分俊俏啊。姐妹们你们快看看。”
欧阳箬才走出几步,一回头,却见德轩被她们团团围住,一张俊颜直憋得满面通红。
徐氏尤自在一边笑道:“听说华国女人漂亮,没想到内监也这般俊秀。啧啧,真是开了眼了。”
边上一位穿着桃红色绣碎花长裙的年轻妇人忽然开口道:“有人暗传道华帝喜男风,莫不是内监都要这般标致模样么?”说完暧昧之极地笑了。几个妇人闻言都放肆地大笑。
德轩的面上已经刷地一片铁青,捧着衣服修长的手指捏得骨节发白,却只低着头死死地盯着地上,一声不吭。
欧阳箬咬咬牙,换上一副笑颜道:“几位姐姐拿这下人打趣做什么,无端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徐氏轻抿嘴轻笑道:“好了,这园子看来看去也没什么好看的,姐姐先走了,该天再好好跟妹妹聊聊天。哦,对了,妹妹的胭脂制得十分好呢,几位姐妹看了都想要呢。”说着笑吟吟地看着她。
欧阳箬看了她一眼,却是对她边上几位妇人笑道:“也是妹妹糊涂不周全,如今见这几位姐姐长得如花似玉,跟这园子里的花一般,妹妹敢打包票,要是用了妹妹送给徐姐姐的胭脂,肯定锦上添花,倾国倾城。”
徐氏闻言,笑的脸略僵了僵,她向来自负自己的容貌,最见不得别人比她美艳,如今听欧阳箬只夸别人不夸她,心中便十分不痛快,于是悻悻地招呼着几位夫人,当先扭着水蛇腰走了。欧阳箬立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们一群姹紫嫣红的背影炫耀一般离去,心中猛地生起一股强烈的恨意。
无国无家,无权无势,她就如戏台上的小丑,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嘲笑。强烈的怒火已经驱散了她脑中所有的思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有来日,定要她们尝到被人如此凌辱的滋味!
宛蕙见她定定地立着,担忧地拉了拉她:“夫人,回去吧。来日方长且不可争一时长短。”
欧阳箬收回视线,忽然看到德轩惨白的面色,心中微微一惊,忙拉了他的手,德轩的手冰冷如雪。
“德轩…”她忧心重重地唤了他一声。德轩回了神,平了平心绪,淡淡道:“谢夫人关心,德轩没事,只当几只鼓噪的鸡在耳边叫罢了。夫人也别放在心上,为了这些人不值得。”
欧阳箬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回望处一派草长莺飞,春光明媚,但是她再也无一丝惬意的心思去欣赏。
欧阳箬回到了静云阁后,日日只抱了凌湘教她学话、背诗。小小的凌湘冰雪聪明,才一周七八个月便能简单地背了几首诗,在楚府不用再颠簸劳顿,凌湘一日比一日长得更圆实,越发显得可爱。鸣莺人机灵,又爱说爱笑,欧阳箬拿了些银子给她让她打点打听府中的事,过了几日,楚定侯的几个夫人身世都一一打听清楚了。
且说楚妃,欧阳箬料定她定是来历不凡,果真被她猜对了,原来她是兵部尚书赵蔺的女儿,且不说她娘家是安郡的赵氏,就这条便是楚霍天在朝堂上很好的助力了。难怪楚霍天能掌楚国天下近一半的兵权,没有朝堂上的支持,他早就该是个闲散的王爷,过着养花逗鸟的富贵日子了。
柳氏却是身家微贱了些,她是京中一商贾之女,不过鸣莺打听到了,那柳老板在楚京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富豪。如此看来,难怪那日见她身上的珍珠如此硕大,想是娘家财力丰厚。
徐氏在三人之中最晚进府却是兵部侍郎的庶女。她出身官宦之家,虽然只是庶出之女,但毕竟也是官家千金,难怪如此嚣张瞧不起柳氏。欧阳箬想起那日她的羞辱,心中暗暗冷笑。
她,只不过是一条很会叫的狗而已。而会叫的狗,通常都不会咬人,只会让人觉得生厌罢了。
其余几位夫人却不值一提,有的是楚京中达官送来的歌姬;有的是皇上赏下来的选秀中的秀女,皆是小户人家女儿。容貌风姿更比不上柳徐二人,难怪徐氏如此厌恶自己,想来她眼中谁都容不得,除了楚妃这般大世族家的嫡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