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欧阳箬便派了德轩出去打探消息,她虽然无胃口,却也让宛蕙逼着吃了两大碗稀粥,又喝了一碗牛乳燕窝,这才算过了关。宛蕙见她精神不好,又请她回去躺着。欧阳箬心中有事,自然躺不住,摆了摆手,往柳国夫人的延禧宫而去。
昨夜这么一闹腾,今日肯定整个楚宫上下都传遍了,而柳国夫人那边正是所有消息流言的中心。 欧阳箬到了延禧宫,果不其然看到不少宫中的妃的肩辇停在外边,许多宫人也都三五成群,自在一边悄悄议论。
欧箬由宛蕙扶了,慢慢走了进去。还未到殿内,便听得柳国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昨夜听了有人报了这个消息,本宫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恨不得亲自去看看呢…”她说得情真意切,还带了不少哽咽之声。不知道的还当她是真正担心皇后的安危,情不能自禁。
她话音刚落,便有不少妃嫔连连劝慰,都劝说如今后宫无主,柳国夫人千万不能离宫自去云云,皇后洪福齐天,自是能化险为夷,如此这般不一而足,都充满了谄媚之意。
欧阳箬听了一会,才进去。柳国夫人正拿了手帕按在眼上,似正在拭泪。欧阳箬微微抬眼,只见她穿了一身月白色薄茜绣暗纹长裙子,头上珠钗甚少,只是鬓边的一朵如拇指大小的珍珠钗,旁边各缀了一圈同色珍珠。远远看去像孝花一般。
欧阳箬看她有一身素色,倒似乎已经提前为皇后娘娘披麻戴孝一般,心中冷笑几声,却依然上前恭敬请安道:“臣妾请安来迟,请柳国夫人见谅,臣妾昨夜听说皇后娘娘…”
她还未说完,柳国夫人就抹了一把眼泪,月牙眼红通通一片,她步下主位,上前扶起她哽咽道:“是啊,皇后娘娘如今凶险难测,本宫昨夜担心了一夜未眠…”她哽咽难言。
欧阳箬面色不变,只扶了她上前坐好,这才柔声道:“柳国夫人且先稍安毋躁,皇后那边还未有消息吧?”
柳国夫人只是摇头,底下的宫妃就纷纷接口道:“可不是,来回要一天呢,只是听说是见了大红…这个…恐怕…”
说话之人犹犹豫豫地住了口,但是大家都听出她言下之意,皇后本来身体便不好,如今又勉强怀孕,再小产见红,实在是太凶险了。
欧阳箬眼皮突突跳了跳,便坐在一边不说话了。众人议论纷纷,听来听去也没什么新的消息,想是昨夜事发突然,传话的内侍都又随了楚霍天而去,所以整个后宫上下也不知具体情况。
欧阳箬坐了一会,便出了延禧宫,想回宫又觉得心头烦乱,一时又不知该去找哪个人商量倾诉。
她正犹豫间,远远看着徐氏过来了。徐氏命人将她的肩辇抬到欧阳箬身边,看了她几眼,似笑非笑地道:“柔芳仪可听说了么?皇后娘娘可是大不好了…”
欧阳箬面无表情,只叹了一声:“是啊,臣妾亦是十分担心呢…”
徐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似在嘲笑她的言不由衷,欧阳箬与她对视一眼,两人便下了肩辇往旁边的园子走去。
两人坐定,又命伺候的宫人退下,这时,徐氏才仔细看了一眼欧阳箬,忽然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当初本怎么没瞧得清楚你这副七窍玲珑心思呢。难怪当初本宫还是侯府徐夫人之时便斗不过你。”
欧阳箬面不改色,只淡笑道:“彼此彼此,臣妾也想不到当初嚣张跋扈,与我势不两立的徐夫人,如今竟是我欧阳箬在这宫中最可靠的盟友呢。”
徐氏一愣,失笑道:“世事难料呢,本宫当那妖妇是万年龟寿,没想到如今也一脚踩在鬼门关上了,指不定她现在已经就…”
她没往下说,却是连连冷笑,但是笑中的萧索与冷淡欧阳箬也听出了几分。
徐氏的丧子之痛如今统统都报了,这次连皇后几乎要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报应轮回原来竟是这般出奇的巧合。
她以她未出世的孩子命还徐氏同样未出世孩子的一命!
欧阳箬心中微微一叹,握了她沁凉的手掌,只不语。
徐氏镇定下来,恍惚一笑,美艳的面上只剩下荒凉寂寞:“如今我算是看清楚了,所谓刻骨仇恨,夫妻之情也不过如此。真不知道人到这世上走一遭却是为何。”
欧阳箬闻言只沉默不语,总有些温暖的慰藉可以度过着荒凉的深宫岁月,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梦,在眼前晃着荡着,吸引着每个人往前追赶,渐渐忘记路上的艰辛。
徐氏与她默默坐了一会,便回去了,临走之时,她忽然对欧阳箬笑道:“不管怎么样,都要谢谢你,即使你这么做不是为了我。…”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欧阳箬怔怔伫立。
过了两日,皇后的消息才断断续续从避暑山庄传了过来,听说皇后小产见血已止住,几位太医正日夜不休在其身边守侯,施针用药从不间断,只是皇后依旧昏迷着,凶险还未过去。
欧阳箬听到这消息不知怎么地竟松了一口气。看来秦太医甚是有远见,其神乎其技已经到了如厮地步了。
皇后小产未死的消息在后宫迅速传遍,众妃嫔的反应纷纷不同,柳国夫人听说了,便去了太庙,在庙外焚香祈祷一番。欧阳箬想起她那日一身装束如穿孝戴花一般,心中暗暗好笑,皇后未死,估计楚宫上下以柳国夫人最是不甘,可是她依然能做出一派虔诚姿态,让人既赞又心服。好在皇后这虚位依然在着,不然若是皇后死了,这后宫自然以柳国夫人为尊,到时候,以她的心计与城府,比皇后更加难以应付。
因皇后昏迷,楚霍天便在避暑山庄一住便是五天,一应大小朝政都移到了那边,可是终究是不方便,楚霍天又在第五日赶回楚京,欧阳箬见到他面色有些憔悴,想是因皇后之事也休息不好。
楚霍天匆匆与她用了膳便又去御书房处理政务,欧阳箬依在门边,看着龙辇过处,仪仗威严,明黄的华盖下是他冷肃俊魅的面庞。
做为一个帝王,他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事要操心。她正要回转,一双晚归的燕子从她眼前掠过,她看着它们在树上互梳羽毛,恩爱异常。心中不由感叹,他与她,在这繁华的楚宫之中竟不如这对燕子快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楚霍天百忙之中去看了皇后两次,到了第三次,也就十五日后,皇后才渐渐醒转。欧阳箬不知道她醒来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但是从楚霍天那日回来后,俊颜上红红的一道伤痕,以及他阴了好几日的脸色,不难想象皇后是如何反应的。他从避暑山庄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只披阅奏章,处理政事,也不踏足后宫各宫。
欧阳箬心中叹息,寻了个空悄悄拉李靖才问。李靖才清秀的面庞上也满是愁色,见欧阳箬挺着个大肚子在御书房徘徊良久不不敢去敲门,心里知道她对皇上的关切。
于是便低声摇头道:“奴婢也就是看在娘娘是真的关心皇上这才说的。皇后…唉…皇后疯了。”
欧阳箬听了失声捂住口惊道:“疯了?真的假的?”
李靖才叹息:“不疯也离疯差不多了,奴婢那天看皇后那样子,可吓人了,知道自己的孩子没了,刚好皇上就在旁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跳起来就扑到皇上身上,又是哭又是抓的,说是…”
他的面色发白,想是想起了那日皇后的疯魔样子:“说是皇上害了她的孩子,说是…说是全宫上下每个人都在害她…皇上被皇后娘娘抓了下,喏!”李靖才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下:“就抓在这里。皇上要不是看在她失子心痛,神智不清醒,哪里容得她下爪子?”
他叹了口气,猛的觉得自己说话欠妥当,连忙抬头看看欧阳箬的神色,见欧阳箬只在一边颦着眉头,并没注意,这才又继续说道:“哎,皇后娘娘这个样子,怕是不太好了…”
欧阳箬听了,勉强回道:“皇后娘娘本来不是好好的,怎么会小…产?”
她小心地看着他。李靖才本不想说,可是看到欧阳箬睁着一清澈如水的眼睛,竟忍不住又滔滔不绝:“回娘娘的话,奴婢也不是多嘴的人,今日也是看娘娘一片诚心的份上,就都说了。皇后与皇上结发十几年,就在几年后才好不容易得了个大帝姬,可是皇后娘娘在生大帝姬的时候伤了身子,看过多少大夫都说不能生了。连当时的赵先生也说不能生。其实皇后娘娘是可以有孕,但是若孩子在肚中越大,母体的性命就越危险。皇上当时听赵先生的话,就决定不让皇后冒险再孕。于是…那个…好几年皇上都没碰皇后,每月去那边一两次也只是歇息…唉,皇后也一直蒙在鼓里以为自己不能再孕,渐渐的就死了这方面的心思。没想到这最近几个月,不知道哪里听来那个秦太医的话。”
他顿了顿又改口道:“其实也不怪那秦太医,奴婢后来奉皇上的口谕,将他拿来问话了,他说皇后命他诊断能否有孕,他也是被逼无奈才跟皇后说能再孕,后来皇后又逼他开了药方。秦太医也是个胆小的人,又仔细将可能发生的种种后果都与皇后说了,皇后却执意要孕。那小子还懂得去要皇后的手谕。不然就冲这次,他也是个死。”
李靖才哼哼两声,见欧阳箬的面色不自然。连忙赔笑道:“柔芳仪娘娘吓坏了吧。奴婢真不该跟娘娘说这个。”
欧阳箬强笑道:“没关系,左右也是无事,听李公公讲讲以后本宫也不会犯了皇上的忌讳。不过皇后娘娘是怎么小产的?”
李靖才叹息一声:“其实也是怪得很,皇后就睡着,一觉起身觉得肚子剧痛。然后就没了孩子了…”
欧阳箬听了叹息一声,看看紧闭的御书房的门,心里堵得慌,看样子,神智疯狂的皇后已经将心中所有的怨恨都转嫁给楚霍天了。
楚霍天本是一心为皇后好,没想到最后却是两人落到这个地步。而这一切…世事真是弄人啊…
欧阳箬也不再去找楚霍天,知道他烦闷,便干脆自己静了心在云香宫里养胎。过了些日子,楚国的秋闱开始了,这是楚霍天开朝以来第一年的秋闱,夏日未过,初秋才刚冒了一个小小的苗头,各地的秋闱就开始了。
欧阳箬忽然想起查三少的那句铿锵誓言,转念又想到他那日的断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心中涌过一阵奇妙的预感。她预感自己还能再与他见面,这样桀骜的少年,满腹才华,家世又偏偏这样显赫,若他有野心搞出风浪来,还真是不可小瞧。欧阳箬想想终是一叹,不再想。
过了几日便是初秋,楚地的夏日热气也渐渐散了,欧阳箬听说楚地一面临海,每到秋日便有海蟹可以吃,她在华地只吃过湖蟹倒没吃过海蟹。她正盘算着要吃,没想到一日,却有个小内侍拿了一小篮的海蟹过来,欧阳箬心下欢喜揭开一看,每只都用稻草捆着脚,只只如盘子一般大,比欧阳箬见过的湖蟹大了不止一两倍。
欧阳箬奇道:“敢问这位小公公,是谁送来的?”
那小公公人很机灵,声音清脆似炒豆一样:“回柔芳仪娘娘,是虞敬太妃那边送来的,说是家中用快马送了一大筐,虞敬太妃也吃不完,就各宫都送了些。娘娘放心吃吧,这海蟹可好了,还是今年第一批捞上来的,送来的时候,宫里的御膳房那边都没有呢。”
欧阳箬留了个心眼:“那虞敬太妃是…”
小公公磕头又道:“回娘娘,虞敬太妃的娘家是查国公那边。”
欧阳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赏了他银子叫他退了下去。
宛蕙进来,皱了眉头看着这小筐海蟹,问道:“娘娘真要吃?万一有什么不好…”她的意思欧阳箬自是明白。
于是她命小内侍将稻绳剪开,那海蟹一只只张牙舞爪,十分鲜活。欧阳箬笑道:“如此姑姑可放心了。都是活呢。听闻楚地之人是不吃死海蟹的,活的就无事了。顶多本宫吃一只,给霖湘吃一只,其余的就给屋子里的丫头分着吃了。难得的好海货。”
宛蕙这才叫人将那些海蟹洗了洗就放在锅里蒸了。雪白的肉挑了出来,欧阳箬就着醋吃了几口,满嘴的鲜香,实在是难得的美味。
宛蕙见欧阳箬吃得多,嘟哝念了句:“真不知道那个什么虞敬太妃这次怎么会好好地送海蟹来。分明是不熟的人呢。”
欧阳箬停了箸,想想来人的话,忽然心里轻笑,看来自己的预感也是准的,那个查三少,是不是用这个方式告诉自己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不过他成功也好,不成功也罢,自己是宫妃,他是外臣,哪里会有什么交集?平白巴巴地送来了这么一筐千金难买的海蟹。欧阳箬轻笑,又不客气举箸吃了起来。
皇后小产之事渐渐尘埃落定,只听说她身体时好时坏,精神也是不济,常伴着几乎近似疯魔的症状。楚霍天下旨命宫人好好伺候,国事缠身,他亦是分身乏术少去看望了。
日子渐久,楚霍天的精神也恢复些许。欧阳箬见他心情渐好,便常亲手做了些开胃的菜色送去给他。
楚霍天见她挺着大肚子,不辞辛苦为他洗手做羹汤,心中十分动容,每每有各地进贡来的新鲜事物都叫李靖才先挑好的拨了一些给云香宫。
一日楚霍天过来,见她又为他下厨,在炎热憋闷的小厨中,欧阳箬站在灶边叫几个小宫女如何坐一道八宝炖水鸭汤。
他连忙将她一把抱了出来,一声不吭,直到将她小心放在内殿的床上,这才虎着脸道:“谁许你进小厨的?万一累着了,看到时候你怎生给朕交代。”
他似想起了什么,不由将欧阳箬的手捏得更紧。欧阳箬见他俊颜上神情微微恍惚,知道他定是想起了皇后的小产,忙搂了他的腰轻声道:“皇上放心,臣妾还很年轻,身体也不错决不会辜负了皇上…”
楚霍天将她搂紧,闭了眼睛,似鼻间还能闻到那日的血腥味道,他只喃喃道:“朕不能再失去你了。不能了…”
欧阳箬此时才感觉到他的心底的惶恐。李盈红,皇后…一个个鲜血模糊的身影一晃而过。平日冷厉的帝王,只有在此刻才让人感觉他心中一角深藏的软弱。
两人俱是沉默,香鼎中香烟缭绕。他在她耳边低语:“箬儿,朕要你好好的,千万要好好的…”
泪就在此刻欣然落下,再无一丝遗憾与悲伤。
秋闱很快来了,各地的考生都进了楚京赶考,楚霍天别开生面,又另设了一场专门考较其他类别的考场,譬如地理等。专门为楚国招揽各种人才。此举也深得民心,有的学子平日便不擅长写文默书,但这次只要有一技之长还是能得皇上青睐的,于是又纷纷有人去应试。一时间人才济济,云涌到了楚京之中。
楚霍天一忙,欧阳箬便闲了下来,闲时赏花,也去各宫走走看看。倒过的十分舒适。
却说这八月金秋,已快近中秋了,整个宫中菊花开遍,今年又是蟹肥肉美大丰收的一年,楚霍天开朝第一个秋,自然有人想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柳国夫人与几位宫中的娘娘商议一下,便笑道:“如今这菊花开遍,倒不办个菊蟹宴吧。各宫都来吃吃,算是提前过个中秋,等到中秋了,再请皇后娘娘回来,到时候大家再热闹一番。”
有的娘娘就笑道:“柳国夫人提议甚好,好久都没聚一起了。哎,这年也不甚太平,总觉得心里闷得慌…”
她没说完就警觉地住了口。柳国夫人看了她一眼也不责怪。只笑笑不说话。底下各宫娘娘都有同感,先是李盈红中了附子粉产后死去,接着又是皇后小产,这才开朝几个月呢,这后宫就见了血光,实在是不甚太平。
欧阳箬坐在下首不说话。柳国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那柔芳仪有什么意见?”
欧阳箬笑着起身,略略福了一福:“回柳国夫人,臣妾尚在孕中,嘴谗得很,有的吃就行了,实在想不到别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