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姐劳里卡和我是形影不离的游戏伙伴,她是邻舍索菲姑姑年纪最小的闺女,但比我年长四岁。庭园是我们的活动范围,她照管我不要跑到街上去。庭园很大,我可以到处去,只是不可以到水井边缘,因为有个小孩曾掉进去淹死了。我们玩许多游戏,相处得很好,我们之间仿佛不存在年龄差别似的。我们有很多个共同的藏匿处,我们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些地方,一起把小东西存放在那里。我们总是互通有无,一个人有的东西也属于另一个人,倘若我得到了一件礼物,我就马上带着礼品跑开,说:“我得给劳里卡看看!”随后我们便商量把礼物存放到哪个藏匿处。我们从不争吵,我干她所希望的事情,她也干我所希望的事情。我们彼此非常友爱,以致我们总是有同一的愿望。我不让她感到,她毕竟是个女孩,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自从我的弟弟出生以来,自从我穿上长裤之后,我非常清楚我作为长子的地位,这也许有助于平衡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
后来,劳里卡上学读书,上午不露面了。她的不在使我感到很孤寂,我独自一人玩耍,等候她,她放学回家,我就在大门处拦截她,盘问她在学校里都干了些什么。她对我讲了这方面的情况,我也设想学校的情景,我渴望上学,跟她在一起。过了一些时候,她带了一个练习本回来,庄重地在我的眼前把本子打开,本子里有蓝墨水写的字母,这些字母对我的吸引胜过我曾经见到的一切东西。但是当我想要摸一摸练习本的时候,她突然严肃起来,她说我不可以摸,她不可以让本子离开她的手。头一次遭到拒绝,我十分惊愕,经过温情的恳求,我得到允许可以用手指指着字母,问它们是什么意思,但不许碰它们。这一回她回答了我的问题,虽然给了我答复,但我察觉她没有把握,她的话自相矛盾,由于我对她收回本子很生气,便说:“你根本就不懂!你是个坏学生!”
从此以后,她总是防备着我看她的本子。不久她有了许多本子,我为她的每个本子而羡慕她,这事她心里非常明白,于是一场可怕的游戏便开始了。她完完全全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让我知道自己气量小。她日复一日地让我乞求看她的本子,却每天都拒绝我看。她会让我久久地等候她,以延长对我的折磨。一场灾难的发生,我并不感到惊奇,尽管无人预见到它会采取什么形式。
家里谁都不曾忘记,我跟通常一样白天站在大门口等候她。她刚一露面,我就乞求道:“让我看看笔迹。”她一声不吭,我意识到,现在她又要耍花招了,此刻无人能把我们分隔开。她慢腾腾地把书包放下来,又慢悠悠地从书包里取出本子,接着又慢条斯理地翻阅本子,随即闪电般迅速将本子伸到我的鼻子前面,我伸手去抓,她抽回手,跑开了。她从远处把一个打开的本子递给我,叫喊道:“你太小!你太小!你还不能读!”
我试图抓到她的本子,便四处追赶她,我乞求她,恳求看看本子。有时候,她让我接近她,靠得非常近,以致我以为可以抓住本子,却在最后一瞬间把本子抽回,逃跑了。凭借巧妙的花招,我成功地把她赶到一堵不太高的墙的阴影里,她从这里无法再逃脱了。这时我捉住了她,极其激动地呼叫:“把它给我!把它给我!把它给我!”我指的当然是本子,也是指笔迹,对我来说,两者是一回事。她把拿着本子的手高举于头上(她远比我高大),接着便把本子放在围墙上面。我个子太小,上不去,跳了又跳,结果白费力气,她站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突然我让她站着,绕着房子走了很长的路来到与厨房毗邻的后院,去拿那位亚美尼亚人的斧头,想要砍死她。
后院里堆放着已劈碎的木柴,斧头放在木柴旁边,那位亚美尼亚人不在那里,我拿起斧子,把它举到自己跟前,沿着那段长长的路回庭园去,嘴里唱着一首杀气腾腾的歌曲,不停地唱,反复地唱:“Agora vo matar a Laurica! Agora vo matar a Laurica!”(“现在我要宰掉劳里卡!现在我要宰掉劳里卡!”)
她看见我回来,双手高举着斧头,便尖声着大叫跑开了。她如此高声尖叫,仿佛我已经用斧子砍中了她。她不停地尖叫,她的叫声毫不费劲地盖过了我那好斗的叫喊,我不停地、坚决地、但并非特别高声地将歌曲顺口背诵出来:“Agora vo matar a Laurica!”
爷爷手执拐杖,从他的房里冲出来,从我手里夺走了斧头,怒气冲冲地严词训斥我。庭园周围所有的三幢房子这时都热闹起来,人们走出家门,父亲已外出旅行,但母亲在家里,于是召集了家族会议,讨论我这个凶残孩子的问题。我长时间地保证说,劳里卡残酷地折磨了我。我五岁就抡起斧头要砍死她,大家都无法理解,是的,我也只能把沉甸甸的斧头搬到自己面前来。我以为,人们能理解我非常热衷于文字,犹太人都是这样,“文字”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非常重要。我的心灵中必定有些非常不好和危险的东西,这些东西驱使我企图谋杀我的游戏伙伴。
我受到了重罚,但是本身也深受惊吓的母亲却安慰我说:“你很快就要学习读书写字了。你不必等到上学的年龄,你可以事先学习。”
无人看出我那行凶的图谋同那位亚美尼亚人的遭遇的联系,我喜爱他,喜爱他悲伤的歌曲和他的话,我爱那把他用来劈柴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