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空无人烟的俱乐部本部,李述仿佛回到一周前的那个夜晚,远处,江流依旧,暗流汹涌,湍急地向天际而去。漆黑的天幕上,残月化作满月,变幻出清澈透明的光彩。一个静谧的世界,在蝉鸣的衬托下,显出三分诡异来。
老罗这回记住了他上回讲的话,没在屋里抽,李述往更衣室扑了个空。绕着场地转了一周,最后在空旷的训练场旁,一只孤零零的木条凳上找到了烟雾缭绕里的中年人。
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烟味,在靠近些便能看见灰白的烟雾,还有黑夜里明灭的火光,橘红色的,忽明忽暗。一切都很静,李述能听见自己的皮鞋在地上哒哒哒的声音,显然对方也听见了。这个在吞云吐雾,有些情绪低落的男人转过头,看见李述,新来的总经理,依然是贴着皮肉身骨的三件套西装,站在一旁看着他。
“你不会在这儿抽也要管吧。”老罗斜瞟了李述一眼,言语里有厌恶,更多的是无精打采。
“没。一起去喝个酒,谈谈怎么样。”李述没计较对方话里的刺,而是开门见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在问了一圈人后,他还是得和事情的主角谈谈。
而且如果他要动冼正程的帅位,罗钥这个领队他是绝对绕不开。
罗钥灭掉烟,作为一个在俱乐部呆了很长时间的油条,他还是能看出李述不喜欢人抽烟的,今天虽然不说,但眉宇间也是收紧的。
虽然之前呛了李述一句,但他并非狂悖之人,没必要拿自己的饭碗冒险,进一步激怒这位新来的管理者。
李述把人带到自己常去的那家酒吧,在金碧辉煌的店门口收获了罗钥无语中透着鄙视的眼神,“来这儿喝酒?”罗钥也是个混惯的,再加上以前总要管这些无法无天的小兔崽子们,一来二去对A城的各种酒吧餐馆K吧烤吧,都变得熟络起来。
他记得上回在这儿找到那几个臭小子,包厢里乌烟瘴气的乱来,不堪入目,他连回想都不想回忆。咱么这新来的李总经理,看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面上一板一眼的,私下里也是个玩咖啊。
李述倒是不知道罗钥和这家店的渊源,他只知道自己市区的这家高档酒吧,因为是在本部管理层那个圈子里很有名气,大家要是私人性质地小酌两杯,这是个不错的所在。李述有这里的会员卡,这里酒保的水平相当可以,各种牌子的酒水也齐全,在A城绝对是顶级的那一档。不过他也冤枉,作为一个正经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里还有些特殊服务。
今天人有些多,幸而李述和老板认识,客套两句,要了个僻静些的位置,旁边几盆绿植掩映遮蔽。虽说是来喝酒,但点的东西却不仅局限于酒水。小食、果盘、还有装冰桶里的香槟,还有装在锥形杯里的特调鸡尾酒。
“这儿有什么问题吗?”李述用手捏着酒杯里插的吸管,习惯性地搅拌锥型杯里色彩斑斓的液体。他本人来讲,其实对酒精制品并无什么特殊爱好,大脑被麻痹的感觉并不美妙,李述总是希望自己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过据同事的发言,他的酒量一般,但酒品不错,喝醉了也能安静地杵着,不会耍酒疯甚至胡言乱语。
对于这点,李述还是非常满意的。不愧是我,自控力就是强,喝醉了也不会失态。
罗钥并不像李述这样讲究,直接拿起锥型杯喝酒。李述喊酒保打开放在冰桶里的香槟,要了两只冻过的郁金香花形的香槟杯,浅金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透明的杯子里,老罗有些死鱼眼黑线地看着李述精细的招呼他,随手拣着白瓷盘里的小食填肚子。
大概高管和高管也不一样,陆瑚和李河生就没这些讲究,毕老板的嫡系还是不太一样。
李述可能是升职升的太快,又万年单身,为人虽然圆滑却又正直可靠,所以上流社会这些礼节学到了骨子里,但藏污纳垢的地方却没怎么瞧见。毕竟兴盛的几个副总里,他的年纪是完全小一轮,所以有乐子也不带他。职位比他高的一个个都是快退休的年纪,快当爷爷的老头子了;至于下属们,他是知道有些部门尤其爱玩乱来,但见到自己这个上司,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试探放肆。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不知道,至少每次金融部的逼崽子们名义上去联欢唱K,实际上去做什么玩意儿了他心里还是有数的。想到这里他就皱眉,但国内金融业业界就这得行,李述倒也没有闲心去指责人家。
“有一回我抓队里那几个不省心的小子,来过一回。”罗钥的语气很平,但情绪也很明显,在那副回忆的神情里,满是不高兴。
看来事相当糟糕的回忆呢。李述心想。看老罗这副表情,总不能是真的——
李述制止自己过于延伸发散的想法,他也不想因为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怀疑球员们。不过兴盛球队的管理是真的有问题,这也是李述今天一定要找罗钥谈谈的原因。
“球员们干什么了?把你弄得那么生气。”李述试探性地追问,一线队的事情很关心,毕竟一线队的状态直接影响俱乐部的成绩,决定李述答应毕何君的目标能否实现。
罗钥有些不自然的迟疑,酒吧里昏黄的灯光把他脸上的皱纹照的更深。最终这位俱乐部的元老领队叹口气,还是选择闭口不谈,把话题岔开。
“说起来,下一轮足协杯半决赛,俱乐部的想法是什么?”这也是一件大事。
李述知道他今天是没法知道球员们在这儿到底干了什么,但老罗情绪也出卖了他,反正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可能是恶劣的问题就行了。
李述的脑海里闪过一些可能性,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进局子的,最终还是罢了,不再去想。
谈谈下一轮足协杯的事情吧。
目前中超还有一个热门话题,那就是兴盛队有没有可能复制伯明翰2010年的情况,拿足协杯冠军,然后降级。
李述对于这件事也是知道的,兴盛队本赛季足协杯在上半区抽到好签,加上上半区几个强队爆冷出局,凭着偶尔出现的神经刀,居然在深陷保级泥潭稳坐副班长的同时,打进了足协杯半决赛。8月22日,就要坐镇主场竞技场体育场迎战广州富力。
富力这赛季战绩也一般,稳居中游,没有保级烦恼但也冲不进亚冠积分区,所以下赛季想进亚冠,足协杯冠军就成了最后的希望。
李述很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种精神,依他看,球队现在能打进半决赛,说明队伍还是有潜力的,并非纯粹的烂泥扶不上墙,再说都走到这儿了,半路放弃算个什么事呢?球迷也不答应。
“我觉得要尽全力,大家都不留遗憾。”李述看着罗钥有些含混灰浊的瞳孔,无比郑重地说道。而且如果拿了冠军,下赛季就有一个亚冠席位,李述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怕被老罗嘲笑过于理想化。但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他不想再等一个赛季,球队的小伙子们、当然还有这座城市的球迷,也一定不愿意在等了。
现在就是一个合适的时候,兴盛队不仅要保级成功,还要拿到足协杯冠军,拿到下赛季亚冠的入场券。李述默默发誓。
罗钥干面前的那杯香槟,大概是味道不太喜欢,便没有再倒第二杯。仍然是挑着桌子上摆放的小食果盘吃吃。
远处酒吧的舞台上,有一个男人穿着燕尾服上台,把小提请架在肩上,琴弓与琴弦接触,悠扬的乐声轻柔地飘满整个酒吧的空间。音乐舒缓而动听,是莫扎特的《E大调柔板KV261》,李述在剧院听过钢琴小提琴合奏版的,今天现场的这位水平一般,演奏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
他在等老罗发话。在像海一样深沉的乐声里,时间的流淌也变得缓慢,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这位球队领队的回话。
“球员们大部分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富鸿队长和我说,绝不放弃这个机会。但——”
“但?”李述集中精力,他知道接下来会有重大的消息。
“但冼正程和李河生都认为要放弃足协杯,全力保级。”罗钥一次性爽快地说完,长呼一口气,从冰桶里拿出动的冰冰凉的香槟,倒满杯子,一口闷。
他不喜欢这种酒的口感,他还是更喜欢白酒,又辣又上头,西洋酒太讲究了,没那个意思。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问李述要白的,所以只能先将就着。
冼正程的态度算意料之中,但李河生出现在这句话里,倒是让李述有些吃惊。李述看着老罗面色不妙地一口喝完两杯香槟,突然自己也想来点白的,刺激刺激。
可惜这鬼地方只卖假洋鬼子的酒。
“开一瓶威士忌。”李述知道这地方只有西洋酒,上回尝过一口的威士忌喝着还好,43度比不上国产白酒,但也够上头了。
对于李河生,李述是真的恨自己在俱乐部时间太短,他没法完全搞清楚这个人。但他又必须弄清楚对方是敌是友,以及对自己的态度如何。
但李述又是一个自信而自负的,酒保送来了他要的酒,还有配套的酒杯,李述看着酒液缓缓注入杯中,无奈又嘲讽地扬了扬嘴角
——管你是谁,我总能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