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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

第六章 (1)

一家的人,老老少少都在砖柱子的白栅栏门前等候着。车子终于到家了,大家长时间地抱吻着。男爵夫人不禁老泪纵横;约娜心里一酸,也落下泪来;男爵高兴地来回踱步。

门口仆人们卸行李的时候,约娜已坐在客厅的炉火边讲述她的蜜月之旅了。她很认真,除了一些不可避免陋掉的细节外,其余均在一个半小时内说尽了。

然后她去动手解这些小包。萝莎丽也很高兴,在一边帮她整理着。转眼间一切物品,衬衫、连衣裙、化妆品都放归原位,使女退下,约娜这才安定下来,却感到一阵疲倦。

她不知道以后的时光怎么打发,她的心里一阵空虚,却仿佛无事可做一样。她不想去楼下,因为母亲正在那里打瞌睡;于是她想出去走走;野外的秋景满园凄凉,仅从窗口怅然一望,便已使她的心里笼上了一层浓浓的忧伤。

是的,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再也没有了。在修道院时,她整天的日子便是做梦,沉湎在一个少女青春的梦里,那段日子,期待和热望无时不在激励着她,以至她忘却了在身边滑走的似水流年。而今,她刚刚离开那充满幻想的教学的围墙,她的爱情便来临了。她遇见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如同所有一见钟情的年轻人一样,他们迅速结了婚,如今,她已完完全全成为他的妻子了。

而今,蜜月已经渐渐远去,平平淡淡的日子却来临了。她无限的希望已划上了句号,不再有幻想,是的,再也没有什么可幻想的了。

再也没有什么让她振奋的了,今天,明天,或许直到永远。她的心情在悄然幻灭,她的美梦不再有了。

她站起来,额头靠在冰凉的窗根上,看一看阴沉的天空,她终于决定出去走走。

花园里5月的草木葱郁早已不见了,那树叶上阳光斑驳,草坪上万物盎然,火一样的蒲公英,血色的罂栗花,煊烂的雏菊,还有那飞来飞去不肯离开的蝴蝶,这如诗美景今朝安在?那满是香味和花粉,令人陶醉的清新空气都那儿去了呢?

连绵的秋雨使林荫路湿漉漉的,在凄落的白杨陪伴下伸向远方。白杨树叶子落了满地,树上只有光光的树枝在风中摇曳,残留的枯叶继续飘零着,那是金黄色的美丽的圆叶,整日里都在飘落,飘落,离开枝桠,洒向大地。

约娜走呀走,直走进灌木丛中,这里也是一片凄冷,如太平间一般的凄冷。曲曲折折的小路两侧,密集的枝叶都已凋零。昔日密集如织的灌木,如今只有树干,地上落叶一堆一堆,在风中瑟瑟作响,如这垂死的季节在叹息。

可怜的鸟儿,寒雨中凄凄啼叫,跳跃着,寻觅着栖身之所。

惟有那两株菩提树和梧桐树,在防御海风的榆树林保护下,依旧枝叶葱葱 ,只是随着天气的转冷,一棵仿佛披上了红色的羽绒服,一株仿佛穿上了橙黄的锦锻外衣。

约娜站在男爵夫人经常漫步的那条小径,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心情依然不见好,仿佛在思考着即将在她面前的、无数单调而又无味的日子。

后来,她在海边的斜坡上停下来,坐下,这是于连第一次和她约会的地方;她茫然若失地呆坐在那里,心灰意冷,什么也不想,真想躺下来睡去,来逃过这索然无味的日子。

一只海鸥掠过眼前的长空,她忽然想起了科西嘉那险峻的奥塔山谷,一只苍鹰在上空飞翔。那已逝的欢颜,让她心中一阵酸楚;眼前又忽然再现了那弥漫着怪异香味的美丽的科西嘉岛,那使橙子和栗子成熟的阳光,那蔷薇色花岗岩顶峰的群山,那碧绿的海湾,还有那泉水淙淙的山谷。

而今在她周围,却是落叶飘零,残景凄凄让人心伤。她陷入深深的悲伤之中,往事一去不复返了,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母亲依旧在壁炉前坐着打盹,她久已习惯了这种索然无味的日子,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了。男爵和于连出去散步去了,他们忙着谈他们的事情。夜色渐渐降临,若大的客厅陷入暗淡之中,只有壁炉里偶尔闪烁出一点光亮。

墙外,空中犹有余辉,大自然的凄凉景象依旧历历在目,还有那污泥一般浑浊的天宇。

不久,男爵从外面回来了,还有于连,一踏进客厅,男爵便按铃,嚷嚷道:

“快点灯,快点灯,这么暗多难受啊!”

一边在壁炉旁边坐下来,在那里烤他那沾湿了的鞋子,一会儿,上面便冒出热汽来,鞋底上的泥泞烤开了,一块块碎落下来,男爵快活地擦着手说:

“我看快要上冻了;北面的天色那么晴朗,今夜是满月,夜里一定冷!”

然后转身对女儿说:

“宝贝,你终于又回来了,回到了我们身边,你喜欢吗?”

这一句话却让约娜激动万分,不由扑到父亲怀里,忘情地吻着他,眼睛里噙着眼泪,仿佛在请求他的原谅。尽管她心里想强作欢颜,可她却伤心得不能自持了。本以为见到双亲一定会兴奋异常的,没想到却会令人诧异地被一种冷漠所束缚住了。就仿佛感情的弦突然中断,必须通过一断时间接触才能恢复过来一样。

晚饭用时很长,大家却言语不多,于连几乎忘记旁边他的妻子了。

饭罢回到客厅,约娜在壁炉前昏昏欲睡,而老夫人却已经睡着了;两个男人的谈话声,一下子让约娜醒来,她思忖着,莫非她以后便像她母亲一样,在无尽的沉闷的无聊中度日如年,在壁炉旁边昏昏沉睡呢?

壁炉里白天白里泛红的火焰,此刻显得活泼、明亮,发出劈劈卜卜的燃烧声,有时猛地一闪亮光,照在褪色的圈椅的锦毡上,上面有狐狸、仙鹤,还有忧郁的鹭鹭、知了和蚂蚁。

男爵面带微笑,走近炉边,伸出双手在火上取暖,一边说:

“啊!这火真旺,今晚要结冰了,孩子们真的。”

然后一只手落在女儿的肩上,指着火说:

“孩子,你看,人间幸福莫过如此,炉边,一家人围着烤火,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你们都累了吧!……大家该去睡觉了吧!孩子们。”

上楼进了卧室,约娜不禁惊异,为什么两次从外面归来,心情竟这么的不同呢?为什么她觉得仿佛受到了伤害?为什么这座房屋,这可爱的家,这曾经让她心动的一切,而今都这么凄凉呢?

她的目光滑落到那座时钟上,钟摆头上的小蜜蜂,依旧在自在地摆动着,在金色的花芯上方。突然一阵心酸,她面对这个像是有生命的、为她报时而且心脏一般跃动着的小精灵,默然泪落。

是的,就是她和父母在一起拥抱时,她也不曾这般感动过,人啊,许多心思是常理所无法解释的。

自结婚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睡在床上,于连说他累了,到另一间卧室睡了。他们原本商量好各有各的房间的。

很久,她无法入眠,身边仿佛少了点什么,感觉总是不对劲。她早已失去独自睡眠的习惯了,阴惨的北风在屋顶上嗖嗖作响,也让她心烦意乱。

清晨,一缕红色的晨光照到她的床上,她醒了;结了霜的窗子也被映红了,仿佛整个天空都着火了似的。

她裹着一件厚厚的睡袍,走到窗口,打开窗子。

一股刺骨的寒风拥入房间,让她一直凉到骨子里,眼泪也流出来了。在红色的天空中,太阳如醉鬼一般面色涨红地从树后爬上来了。地上覆了一层厚厚的霜,在农夫的脚下簌簌作响。一夜之间,白杨树的叶子全落尽了;荒野外面,一条长长的绿色的波涛,翻腾着白色的浪花,那是海。

梧桐树和菩提树的叶子也在这冷风中纷纷落下了。一阵风吹过,霜叶便如飞鸟,猝然离枝而去,在空中飞舞着、盘旋着。约娜穿好衣服,却无事可做,便走出门去,到左右两个农庄上走一走。

马丁一家热情迎接她,主妇亲吻她的面颊,然后一定要她喝干一小杯果仁酒;然后又到另一农庄去,库亚尔一家也热情地款待她,主妇亲吻她的耳边,然后又劝她饮干一小杯覆盆子酒。

然后,她回到家里用午餐。

今天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时间都不知不觉地走着,只不过寒冷代替了阴湿,一星期的日子也一如这两天,一个月的日子也如这第一星期一样,单调而刻板。

她对远方渐渐地不再怀念,慢慢地习惯了听天由命的生活,她的心思转移到对日常琐事上去了。如同水壶里日渐积起一层水垢一样,简单而平凡的每天日常事务成了她心中惟一的所想。她开始变得忧郁,对生活不再憧憬,她不知道她想得到什么,也应该得到什么,没有荣华富贵的渴望,没有人伦乐趣的渴望,甚至连笑一笑的念头也没有;再说,有什么好笑的呢?在她眼里,一切都失去了光彩,一切都暗淡了,苍白而幽暗,就像客厅里那古老的藤椅因年久而褪了色一样。

她和于连的关系全变了,自从蜜月旅行之后,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就像一个演员演完了一场戏,现在恢复他们本来面目了一样。他很少关心她,连话也懒得说,爱情的秘密早已不在,他甚至一个月里难得去一次她的卧室里了。

他接管了家里全部的财产和事物,修改契约,刁难农户,紧缩开销,而且改换成土财主的样子,订婚时他的堂堂仪表一点也没有了。

他从年少时穿的旧衣服里,挑出一身铜纽扣的旧猎装,虽然锈迹斑斑,可他却穿上后再也不脱掉了;他觉得不必要再讲究了,脸也不刮,胡子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样子,手也不再修剪,每天晚餐后,他总要喝上四五杯白兰地。

约娜终于想委婉地劝他两句,他却粗暴地回答:“少管我,好不好!”她从此再也不敢惹他了。

她对这些变化都默默接受了,她自己却感到不可思议。于连在她眼里越来越远了。她常常在纳闷,为什么当初两个人遇见,相爱,并在幸福之中结了婚,而今却形同路人,仿佛他们根本没有同床睡过似的。

他的冷漠,怎能不使她感到痛苦呢?难道这就是人生?难道当初便是一场错误?难道这些都是命运?

如果于连还和以前一样英俊、优雅,她的心里是否会更加难过呢?

事先已经说好,新年之后,男爵夫妇将去卢昂住段时间,把这里留给新婚夫妇,他们整个冬天都不离开这里。为的是习惯这里的一切,因为他们将在这里定居,这里是他们一辈子的家。这几天里,于连准备带他的妻子,去拜访几位邻居,他们是勃利瑟维勒、古特列、福尔维勒三家人。

然而年轻夫妇还不能马上去,因为马车上的纹章还没有改过,而直到现在那位专刻纹章的油漆匠也没有空儿。

这辆旧马车本来是男爵送给女儿结婚用的。然而于连坚持要把德?拉马尔家的纹章和勒培谙、德沃家的纹章刻在一起,否则他宁肯不去邻近的贵族家里做客。

然而这一带只有一个人会纹章图案这门手艺,他是博耳贝的一个油漆匠,叫巴塔伊,由于诺曼底省所有贵族人家都请他去给车门刻上这种珍贵的装饰,所以他可是个大忙人。

终于,12月的一天,用过午饭,便见一人推开栅门,从笔直的白杨路上走过来,背着一口小木箱,他就是巴塔伊。

大家把他请进客厅,贵宾般为他特地准备了午餐。由于他有此绝活儿,同本省的贵族门第多有来往,他对纹章学及相关术语等知识的精通,使他俨然专家般人物,贵族们也都对他另眼相看。

他们立即派人取来笔和纸,在巴塔伊用午餐的时候,男爵和于连便在一起设计两家纹章如何排列的图样了。男爵夫人一见这种事就来了精神,不停发表自己的意见;约娜也加入进来,仿佛她们灵魂重被唤醒了一般。

巴塔伊一边用餐,一边发表他的高论,有时拿起铅笔,画个草图,或者把本省各个贵族家里马车的纹章式样描述一番。在他的语调里,他的见解里,仿佛都带有一些贵族的气息。

他身材矮小,头发灰白且理得很短,满手油漆的痕迹,身上一股煤油味儿,据说他以前生活不检点,出过乱子,现在由于受到所有贵族的青睐,这个污点也没有人提起了。

巴塔伊喝完咖啡,他们就带他到车棚,揭去了盖在车上的油布。巴塔伊欣赏一番,对那些图案上所有的尺寸发表了他的见解;大伙商量一阵,他便开始工作了。

夫人不顾天气寒冷,叫人拿出一把椅子,坐在那里看他工作;后来她脚冷了,又叫人端来一个脚炉。她同那油漆匠静静地聊着,向他打听各家的男婚女嫁,生儿育女,用以完善她那已记在心中的贵族家谱。

一会儿,西蒙老爹拿着铲子去菜园,也停下来观望了;巴塔伊来到的消息,迅速传到两个农庄,两家主妇立即纷纷赶到,站在男爵夫人身边,赞声不止,连连说:“真不错,这得多大本事啊!”

两扇车门的纹章直到次日上午11点,才大功告成,人们纷纷赶来观看,车子也被拉到车棚外面。

大伙都赞不绝口,巴塔伊受过一番夸奖后,背起他的小木箱告辞了。男爵、男爵夫人、约娜和于连都一致同意这个油漆匠是个天才,如果环境顺利,说不准是个出色的艺术家。

于连为了节省开支,进行了一番改革,免不了做许多新的安排。

原来的马车夫西蒙老爹改用园丁,马车夫由子爵自己来担任;为了省下草料钱,驾车的马被卖掉了。

不过主人下车时,急着要有人牵住牲口,于是又让原来的牧夫马里于斯做跟班的。